第424章 收网(中)
按照李长庚的规矩,不管是衙门的衙役还是外聘的书办,都不该出现在三堂内宅。就算有什么紧要的消息需要传递,他们也该通过在二堂值班的李家仆人才对。
书办没有因仆人的呵斥而停下脚步,而是一路小跑到了李长庚的面前。“大人,来人了!”
“来什么人了?”李长庚皱起眉头,心里已然升起了开除该书办的念头。
“东厂的公公,还穿着飞鱼服!”书办这一嗓子,直接就把李长庚骇得站了起来。“东厂!在哪儿?”
“在”书办气喘吁吁。“在会客厅。”
小半刻钟后,穿戴齐全的李长庚迈着紧张的大步来到了会客厅。一进门,他便看见一个倨坐在主座上的人。正如书办所说,这人穿着一身飞鱼赐服,身后还杵着四个年岁并不很大的年轻宦官。那架势让人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哟呵。跑得还挺快。”崔元端坐着,见李长庚推门进来,他也没有丝毫要站起来的意思。
李长庚眼角一抽,皱着眉头走到崔元面前,正欲行见面礼,却听:“你就是李长庚?”
听见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李长庚的不悦之情又加两分,但他仍旧行礼。“是,我就是李长庚。敢问公公尊姓大名,来我饷部衙门所为何事?”
“姓崔名元,司礼监第二席秉笔崔提督东厂文升是我干爹。”崔元倨傲到了极点,还是没有半分站起来的意思。“至于我为什么会来您这儿,您应该知道才是。”
李长庚快速搜索记忆,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东厂登门的事情。“我该知道什么?”
“那就点您一下,”崔元竟然卖起了关子。“船。”
“公公是为中旬过境的饷船而来?”李长庚坐了下来。
“嗨哟,”崔元拿腔作调地说道:“李饷部,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
李长庚长出一口浊气,又道:“公公是为那两艘沉船而来?”
“呵。您这不是知道吗。”崔元嘴角一翘,立刻甩出一弯挑衅的笑。
李长庚一凛。“这个事情我还没有上报,公公是如何知道的?”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至于‘曹无伤’是谁,您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崔元定定地看着李长庚,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剜出二两油来。“在那之前,我想问问您为什么不上报?”
李长庚的面色虽然凝重,但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慌乱。“海上风大浪急,时运不济还会遇上暗流暗礁,十船一沉,实属常事。若漂没一艘,就上报一次,只怕圣心也是时扰难安。而且我也查过了,船确实是不见了,人也没有回来。”
“哼哼呵呵。”崔元咧嘴轻笑,“您那也叫查?可别说笑了。”
李长庚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听这话,东厂不只是知道了这个事情,而且似乎很早就来了。“崔提刑的意思是,东厂查到了其中的隐情?”
“隐情?呵。”崔元伸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盏。“也算不得多隐秘。就像这盏盖一样,轻轻一揭就下来了。”
李长庚原以为崔元会顺势解释,可没想到,崔元说完前一句,竟开始品起茶来了。稍等片刻,李长庚终于沉不住气了。“崔提刑。那两艘船到底怎么了?”
“漂没了啊。”崔元仍摆着那副惹人嫌恶的样子。“您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我是指您调查到的隐情。”多次受辱,李长庚的脸色已经略有些涨红了,但他依旧维持着表情上的体面,没有将鄙夷与厌恶表现出来。“您若不直言相告,我又当如何处理呢?”
“处理?”崔元轻轻地吹了一口,可饮用的时候还是吃到了两根浮茶。“不必劳您费心了,我已经传调了巡抚衙门的人来协办此案了。”
李长庚骤然站了起来。“东厂凭什么传调巡抚衙门的人来干涉我饷部衙门的事情!这是越权,孙稚绳不会来的!”
“噗。”崔元将浮茶吐了回去。“孙承宗已经来了,这会儿正按我的指示拿人呢。”
一阵整齐但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林间的飞鸟和田间的蜻蜓,更引得小憩之后恢复劳作的农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抬头望去,惊恐地发现数以百计的步兵正在数名的骑手引导下朝着自己的村子前进。
农民们赶紧将拿在手里的几株秧苗插进地里,然后拿起农具尾随这队兵回到村庄,有几个跑得快的甚至在兵士进村之前,就赤脚飞奔去了乡中长老的家里。
乡老们闻听消息,心下大惊之余赶忙出门相迎接,正在村口与茅元仪亲领的标营兵撞了正着。
为首的乡老很见识,一眼便认出了茅元仪身上的四品武官补服,连忙领着其他乡老和在场的乡民上前跪迎。“小老叩见将军。”
“起来!让开!别挡路!”茅元仪冲他们喊道。
为首的乡老本想询问茅元仪带兵来此所为何事,但他又不敢忤逆,最后也只好半爬半走地带着众人挪到道路的两侧,呆呆地站着。
在东厂番子指引下,大部队很快就挺进到了目的地附近。不需要茅元仪再招呼,标营兵每过一个路口就按事先的计划自动留下一个伍把守。当茅元仪来到那座大宅院门口的时候,这个足有上千人的聚落也被封锁了起来。
“三叔公,这是哪个衙门的兵啊?”年轻的族长这时也来了,他走到为首的乡老身后,看着驻守村口的士兵小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三叔公一面轻拍前襟的泥土,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那些兵士。“但肯定不是海防营的兵。”
“您说他们来咱们这儿是要干嘛啊?”族长点点头,这村落离北塘要塞很近,少不得与驻扎于此海防营打交道。
“我怎么知道,”三叔公摇头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怕不是跟那些外乡人有关系吧。”另外一个稍年轻些的乡老在三叔公的耳侧说道。
“嗯啧。”三叔公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当时就说不要让这些外乡人住进来吧,你不听,就非要贪那几十两银子。”三叔公的小儿子和族长年纪相仿,但因为是老辈子,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客气的。
“小声点儿!”三叔公侧头就在小儿子的脑袋上来了一巴掌。他们的动静引起了标营兵的注意,不过兵士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去。
“我这钱也不是给自己拿的呀,都用来修祠堂了。”族长不服气,他看向三叔公,试图寻求支持。
“福也,祸也。祸也,福也。”三叔公点点头。“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哼,祖宗保佑.”三叔公的小儿子翻了个白眼。“少不得要破多少财,才能免这场灾呢。”
咚咚咚!
茅元仪的亲兵敲响了联合商团驻地的门。
“谁在外边儿。”早在过来应门之前,那负责留守驻地的陈家奴仆就听见了大队的人马整齐移动的脚步声。
“开门!”亲兵只以大喊回应。
陈家奴仆就早已有了警惕,此时如何肯去开门。他迈开步子转身走去,可还没等他招呼其他成员,身后就传来了大力撞门的声音。
“干什么呢!?”李来财听见动静,快步走来。
“来财爷,有人在撞门!”陈家奴仆的心跳已经快到了极点,惊恐之下,他仿佛听见了门闩断裂的声音。“锦衣卫来了,锦衣卫来抓我们了!”
“别慌!”李来财让这一声惊叫激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咚!又是一次大力的撞击。李来财毛骨悚然,只感觉这一下不是撞在门板上,而是撞在他的心里。
“干脆.”这时,醉醺醺的陈二爷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把出鞘的刀。“跟他们拼了吧!”
“拼什么?跟谁拼?”李来财侧头看去,一见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整张头皮立时就麻了。“你疯了!快他妈把刀拿回去塞刀鞘里。”
咚!
“塞什么塞?我们有十二个人,十二把刀,就算是锦衣卫来了也能杀出去。”陈二爷的眼睛都红了。
“二爷!拼不了的!”那守门的陈家奴仆也反应了过来。“听这脚步声恐怕来了上百人!还是赶紧跑吧”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各处肯定都有人看着,跑不掉的,我们没有退路了。”陈二爷早年有个儿子,但不幸得病死了。他光棍儿一个,烂命一条,既不怕死,也不怕牵连谁,中午还喝醉了。现在陈二爷整个人都被气血和梁山好汉的幻想笼罩着。“还不如杀一个痛快!要是能杀两个,哼哼!也算是好汉。”
咚!
其他人与业已陷入癫狂的陈二爷不同,就算没有家人拖累,他们也不愿意就这么白白地送命。主家势大钱多路子广,只要能扛住,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李来财给陈二爷身后的几个李家仆人使了眼色。那几个仆人立刻会意,齐齐发难,几乎瞬间就把陈二爷按倒了地上。陈二爷惊怒挣扎,大喊大叫。这时,陈家的仆人就站在两旁,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自家的领队。
咚!这回,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木质断裂的声音。那根比成人的小臂还粗的门闩终于快撑不住了。
“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手里的刀下了扔掉!不然我们都得完蛋!”李来财也不管外面听不听得见了,冲着呆立的人群就是一声喊。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报这些日子的折辱之仇。李来财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郭家的仆人拿着堆在院子里的棍状木柴冲了上去,对准的陈二爷脑袋就是一记猛砸。
陈二爷哪里得受住这突然一击,当时就被砸得昏死了过去。李家的仆人见状,赶忙伸手掰开陈二爷拿刀的手。将他手里的刀子给卸了下来。
咚!
农家大院的门被撞开了,数十名带盾持刀的士兵分成两列涌进大院,很快便将院子里的众人给围了起来。李来财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四品武官正缓缓走来,在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正揉肩捏臂的壮汉。
“出来一个能说话的。”茅元仪踏进大院,几个亲兵立刻在他的左右两侧形成了犄角拱卫之势。
李来财迈步上前,直到茅元仪的亲兵打出手势,他才站住。“我是商团的领队李来财,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呵。”茅元仪并不回答李来财的问题,冷笑一声道:“你们这门闩够硬的啊,我换了两茬人才给它撞开。不开门在里边干什么?”
李来财一语双关:“大人不表明身份,一上来就让人撞门,小的们还以为是山贼来劫门了呢。”
“地上那个躺着的是怎么回事?”茅元仪还是不接他的茬。
“回大人的话,我们中午吃了酒。这人的酒量很不好,喝一丁点儿就上头,一上头脑子就发昏,他以为山贼劫门,所以拿着刀准备自卫,”李来财伸出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刀,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解释。“哪知道刚跑到院子里就酒醉昏倒了,好在没被自己的刀给扎着,不然还真不好跟您老解释。”
“哼哼。”茅元仪皮笑肉不笑哼了两声,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却只数到了十个。“怎么才十个人,还有两个呢?”
李来财大骇,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问你话呢。另外两个人呢?”李来财久久未答,亲兵出声催促。
“喝醉了,在”李来财瞳孔震颤,用尽全身精力才堪堪稳住心神。“在里边儿睡觉呢。”
“去。都给我逮出来。”茅元仪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十个士兵从包围圈中分离出来,开始搜屋。
“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袖袍下,李来财双手紧捏,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说些明知故问的屁话。你们被捕了,老实待着别乱动,更不要有非分之想。到时候刀剑无眼,可就只有自己受着了。”说罢,茅元仪又挥手下令,“都绑起来。”
“是。”又有二十个人从包围圈中分离出来,以二对一的比例准备捆缚捕拿商团成员。
与此同时,更多士兵涌入大院,迅速补充因为两次抽调而变得稀疏的包围圈。
“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到底是谁!”李来财大喊道。
“你们犯了什么罪,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至于我们嘛,”茅元仪拖出一个让人心悸的尾音。“待你们和那个叫刘惟善的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第425章 自查其漏,自曝其丑
北塘要塞是南北双炮台以掎角之势共轭主河的格局。北营炮台所在地的地势较低,就算通过人工夯土强行垒高地基,北营炮台的海拔仍然低于南营炮台所处的天然高地。
南营炮台不仅地势高,而且占地面积也更大,所以自嘉靖年间建成以来,南营炮台就一直被作为主炮台和大本营而使用。
南营炮台四面环水,对海的正面更是有天然壕河以及人工开凿的护城河,这两条只通过蓟运河连接的水道作为屏障。南营炮台只有一个营门,就设在背海的后面。营门口有一个木篱笆围成的小营区,勉强充当了瓮城的作用。
木质瓮城的入口正对着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护城河上搭着一座浮桥。这座浮桥只是一处常年存在的临时入口,而不是通往南营炮台的正式通道。一旦敌军自海路入侵,这座浮桥就会被撤掉,乃至炸掉。固定存在的正式通道在南营炮台的右后方,并长期被部署在角楼及其周边的火炮瞄着。
“联合商团”被茅元仪一锅烩之后不久,由孙承宗亲自率领标营主力也在南营炮台以西三里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传我的命令,摆开阵势,就地扎营。”部队停下后,孙承宗继续下令。
“是!”亲兵拨马逆行,先后向左部千总和两司把总带去命令。
“孙中丞,”孙承宗刚下马,随军行动的孙月融便凑到了他的身边。“咱们为何不直接进城把李为栋拿了,而要在此处扎营呢?”
“咱们能看见他,他自然也能看见我们。”孙承宗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马弁,沿着蓟运河遥望仿佛近在咫尺的北塘要塞。“如果他决定来个鱼死网破、狗急跳墙,恐怕咱们就吃炮子了。”
“不至于吧。”孙月融说道:“他要是对我们开炮那就是明着造反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愿意干,他手下的兵将都不会跟着他干。”
“若不疑人,就把人往最好的地方想。若怀疑人,那就得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此谋划,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孙承宗解释道:“虽然只要李为栋的脑子清醒就不会造反。但万一他和他手下的某些人脑子发昏,就是要冒着被族诛的风险开上两炮,也会让场面变得更难收拾。没必要让这么多人冒着被炮击的风险过去。”
“学生受教了。”孙月融点头拱手,又问道:“那您要怎么拿下他呢?”
“当然是稍借天威,然后再传他出来。他要是不来,我就停了他的职,再让他手下的人把他绑出来。”说罢,孙承宗侧头看向另一个亲兵。“去,叫旗牌官把王命旗牌请出来。”
“是!”
正此时,一个负责把守城门的管队急吼吼地冲进了位于南营中央的官衙。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将军!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