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酒很不错。”殷澄还是想喝酒,但说到下半句却把声音压了下来:“反正可以核销,又不用咱们自己花钱。”
“大哥,咱不就是来这儿喝酒的吗?”坐在试百户身边的从七品小旗笑道。
“我又没说不喝,只是这小子一上头就说胡话。”试百户又给了殷澄一巴掌。“想成事儿,就控制住自己那张臭嘴。”
试百户指的“成事儿”是说殷澄袭职总旗的事儿。试百户一直把殷澄压在无品校尉上,不把殷澄承袭世袭总旗衔的申请向上报,就是怕他哪天祸从口出把自己给霍霍了。
“大哥,我晓得的。”殷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酒后失态,但戒酒哪有那么容易。
过了片刻,试百户听见连接二层与三层的楼梯间传出了响动。因为他们坐得离楼梯口不远,所以不需要刻意抬头,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就能看见来往的人。
女人?
看见女式的衣摆,试百户突然没了兴趣。他收回投去的目光,拿起小厮刚送来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抬头瞪了殷澄一眼。
丁白缨弱一步跟在张诗芮身后。从丁白缨收走一百两银票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押客镖的镖师转行成了随行的护卫。既是护卫,那张大小姐走到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
还拉了屏风。
丁白缨第一眼扫见的,是高她半个头的木框丝面屏风。就在她开始盘算屏风的价钱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第60章 故人
万历四十五年,时年18岁的丁白缨在当年的最后一次比试中战胜了年近耳顺的戚氏武斋掌门人诸葛谦,宣告出师。
三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时年20岁但仍未出师的陆文昭,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噩耗。次日,师傅诸葛谦佯败给陆文昭。陆文昭出师。
朝廷规定,武官不丁忧。所以从父亲过世的那一刻起,陆文昭就成了新的世袭锦衣卫百户。
但这个时候,他只是袭了百户的爵,没有袭百户的职。想要成为实授的锦衣卫百户,他还有很多程序要走。
在大明,走程序意味着花钱。按理说,京师的锦衣卫百户不会缺钱,找几个大户打打秋风就什么都有了。
但陆文昭的父亲陆值却是一个戚景通式的人物。
陆值人如其名,为人正直。他不收常例、孝敬,甚至好几次主动上交大户送给他的“保命钱”。他几十年如一日,只靠朝廷的俸禄养家糊口。
正直是有代价的,其中最直接的一项就是贫穷。
朝廷给官员定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低到连朝廷规定的排场都开支不起。
所以,当陆文昭回到位于北直隶的老家时,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的存银甚至不够给父亲办一场体面的丧事。为了治丧和袭职,陆文昭用锦衣卫的身份找当地的宣昌记分店借了一笔五百两银子的印子钱。
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陆文昭当场拿到四百五十两,到期后应当还六百五十两。宣昌记算是良心的钱庄,对锦衣卫这样的大人物并没有搞什么半年一期甚至三月一期的吃人手段,而是非常温和地给了陆文昭一年的时间还本付息。
如果到期无法支付,那么第二年的利息按六百五十两算三成,也就是一百九十五两。哪怕只超了一天,陆文昭也得总计还款八百四十五两银子。
陆文昭将家里的存银全部留给母亲,用四百五十两中的五十两银子给父亲办了一场还算风光的葬礼,而剩下的四百两全部砸进“程序”之后也没能补到一个实授的百户。
他入职时是锦衣卫正七品总旗,和正六品的百户差了两级。如果没有他没有世袭的爵位,这两级可能一辈子也升不上去。
但他在总旗的位置上只待了三年。万历四十五年,也就是18岁的丁白缨击败掌门正式出师的那一年,23岁的陆文昭靠着岳父的关系升任锦衣卫试百户。
万历四十七年,神宗命经略杨镐发兵萨尔浒,陆文昭主动申请作为随军锦衣卫参加战役。他还记得,不贪不拿的父亲之所以能成功袭职,就是因为参加了万历朝鲜战争。
但杨经略只用四天就丢掉了三路大军,明军战死四万五千余。总兵官杜松、刘铤、马林全部阵亡,唯李如柏一人引南路军全师而还。
“丁白缨?”五年没见,丁白缨已经完全变了样。所以陆文昭一时竟不敢确定。
“是我!师兄!”丁白缨既惊又喜,一改往日平静沉着的女侠形象。但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雇主,所以并未直接冲过去,只是在原地蹦着挥手。
“大哥,师妹哟。”殷澄满脸调侃。
“大哥,师妹哟。”殷澄起了个好头,其余校尉也跟着起哄。
“办事儿呢!”沈炼轻拍桌面,低声喝道。
见到师妹,陆文昭不可谓不喜,但目前公务在身实在不好相认。要是丁白缨一口喊出他的身份,今天这差事就算是砸了,回到衙门必然要吃挂落。
陆文昭转头狠狠地盯了殷澄一眼,然后起身快速走到丁白缨身边。说道:“师妹。我今日与数位好友来此欢饮,咱俩改日再叙,如何?”
丁白缨心思何等玲珑,她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陆文昭是锦衣卫,那他的好友肯定也是锦衣卫。她清楚师兄的为人,知道“日月摘星楼”这种地方不是靠俸禄过日子的锦衣卫消费得起的。
答案呼之欲出:进入摘星楼的三四十个佛郎机人就在二层,师兄是带着锦衣卫来监视他们的。
“好吧.”丁白缨将挂在脸上雀跃收敛起来,点点头回答道。
陆文昭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放在丁白缨身上,走在前面的张诗芮反倒成了背景板,直到他即将转身离去,才给张诗芮行了个礼,算是打招呼。“见过姑娘。在下陆文昭。丁白缨的师兄。”
“见过陆公子。我姓张,是丁姑娘的好友。”张诗芮回礼,其他什么都没说。
屏风那头,郭居静觉得有个声音非常耳熟。
“仰风兄,怎么了?”徐光启注意到郭居静的异样。
“我好像听见了故人的声音。”郭居静回答道。
他认识锦衣卫?徐光启心下疑惑,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屏风外的另一桌客人?”
“不,我说的是.”郭居静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诗芮便牵着丁白缨走了过来。
郭居静起身,四指并拢朝向张诗芮:“我说的是这位姑娘。”
“郭郭先生。”张诗芮卡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传教士,所以只好称先生。
“张姑娘。”郭居静回礼道。
“这位丁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同她在三楼用饭,从窗外眺见耶稣会诸君,故来拜见。”张诗芮放开丁白缨,又恢复了此前的淡然与恭谦。
“见过丁姑娘,见过张姑娘。”郭居静先向被介绍到的丁白缨打招呼,再向张诗芮打招呼。
打完招呼后,该轮到郭居静居中介绍了,但他不确定张诗芮和徐光启是否愿意暴露身份。所以先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两人,再得到肯定的暗示之后,开始介绍:“这位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徐大人。他也是一名耶稣会士。”
“这位是耶稣会现任会长龙华民,龙先生。”
“这位张姑娘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千金。”
气氛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屏风另一侧锦衣卫们也尖起耳朵。
原来是张天师的张。有意思。陆文昭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用眼神示意手下负责记录的校尉仔细听。
第61章 “利玛窦规矩”与右倾
“见过姑娘。”徐光启面色如常,微笑行礼。
“见过。”龙华民压根儿不想搭理张诗芮,甚至对郭居静的结交异教徒的行为很是不满。
张诗芮再一次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敌意,这次不仅是龙华民,还有周围的其他的教徒。但她还是礼貌地一一拜见。
张诗芮淡然的反应让徐光启眉头一挑,他率先开口问道:“张姑娘,天师现在府内?”
“回大人。家父病留应天,并未抵京。”张诗芮摇摇头。
“还望天师病体早痊。”徐光启遥祝。但心里中却盘算:病了?呵。还真是时候。
“谢过大人。”张诗芮拱手拜谢。
“姑娘,咱们上楼吧。”见寒暄得差不多了,丁白缨便走到张诗芮身侧,小声道。
张诗芮从丁白缨的语气里听出了催促的意思,她心有不解,但还是向耶稣会的诸位拜别:“我与好友在楼上有宴,便不打扰各位用饭了。告辞。”
“再会。”众人亦向张诗芮告别。
这场相会真是来匆匆、去匆匆。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张诗芮感觉到有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但回望丁白缨的师兄,却只看见一群正在喝酒吹牛的平常男人。
“师兄再见。”丁白缨向陆文昭挥手。但陆文昭却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轻举酒杯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根本不用问丁白缨身居何处,甚至不用刻意去查。信息已经够多了。丁白缨跟在张姑娘身后,明显是护卫。张姑娘虽然没向陆文昭作详细的自我介绍,但隔着屏风还是听得很清楚的。所以只需要找到天师府,就能够找到丁白缨。
“大哥,她们走了,要不派两个兄弟跟上去?”沈炼一心想搞个大案子。
陆文昭思考片刻,说道:“当然可以。但张天师的事不归我们管,要是弄不到有用的消息,额外的花费很难核销。”
“明白。”沈炼点点头,但还是带着一个校尉上去了。
你不明白,师妹不会让张诗芮乱说话的。陆文昭心想。
一刻钟后,日月摘星楼开始给耶稣会上菜。
“子先,我等何时可以面圣啊?”龙华民向徐光启敬酒。
“很遗憾,我现在无法告诉你确切的答案。”徐光启回敬。“你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向通政使司呈递题本的时间。所以皇上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情。等到明天,我会以礼部的名义向皇上奏报耶稣会使团进京的事情,并恳请皇上恩准你们面圣。至于皇上什么时候批复、批复的结果如何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徐光启说皇上不知道耶稣会进京的事情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师十六门,每道都有锦衣卫日夜巡防。从他们进城的那一刻起锦衣卫就开始向上传递消息了。
“那就劳烦子先兄了。”龙华民又敬一杯,表示理解。
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利玛窦由天津进入北京,三天后,由吏科给事中曹于汴润饰修改的奏疏递到皇帝面前:“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臣本国遥远,从来贡献不通,逖闻天朝之声教文物,窃愿沾被余溉,终身为氓,始为不虚此生,因此辞离本国,航海而来,时历三年,路经三万余里,始达广东.”
这封经过润饰的奏疏极尽谦恭,完全是一副远夷藩邦仰求天见的口吻。
奏疏与贡物引起了神宗极大的兴趣,神宗一度想要见一见这些远洋献宝的异国人。但皇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破坏他自己定下的“绝不在太监和妃子以外的人面前露脸”的规矩。
最后,神宗没有召见利玛窦。而是派画师去给利玛窦画等身像,并靠着太监居中传话,来了一场没有面圣的“面圣”。
作为利玛窦的后继者,龙华民不可谓不清楚面圣的难度。
酒过三巡,徐光启以聊天的口吻询问龙华民:“教宗那边有回音了吗?”
教宗?一屏之隔的陆文昭注意到了这个词。“到重点了,仔细听。”他压低声音,然后把自己的无常簿也掏出来。
“教宗保禄五世(Paulus PP. V)已经允准用中文翻译圣经了。”龙华民知道徐光启在问什么。
万历四十一年正月,龙华民命令金尼阁神父返回欧洲,赴罗马向教宗保禄五世汇报在华教务,并向教廷提请,希望教廷能够允许在华耶稣会以汉语举行圣事,以中文翻译圣经。万历四十三年,教宗颁发诏谕,表示同意这个请求。
万历四十六年,金尼阁带着教宗的诏谕再次抵达中国。
“那教宗对‘利玛窦规矩’的看法如何?”徐光启轻轻举杯,微笑着问道。
“教廷仍在争论,并未得出确定的答案。”龙华民有些上头了。
“那会长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徐光启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看了一眼郭居静。然后又将注意力投回龙华民。
“我当然还是那个看法。祭天、祭祖、祭孔等活动含有迷信、崇拜的要素。自是有违我教教义的。只要受洗入教,就应当抛弃之。”龙华民坚定地回答道:“既入我教,当拜我主。保禄以为如何?”
“呵。”徐光启没有作答,而是转身询问郭居静。“仰风以为如何?”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你这是背叛!”郭居静本不愿与身为会长的龙华民起争执,但这个问题涉及“利玛窦规矩”,郭居静也就不能再沉默了。
所谓“利玛窦规矩”,其实是利玛窦的传教策略和方式。
利玛窦总结了沙勿略、范礼安、罗明坚等前辈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教训。认识到,想要使天主教传入中国,首先应该使天主教教义本土化。即使天主教教义与中国传统儒家学说相结合,也就是所谓的“合儒”、“补儒”、“趋儒”。
利玛窦知道,想要在大明广传圣教,要么得到皇帝的支持,要么得到士大夫群体的支持,至少不能让这两方都厌恶天主教的传教活动。为此,他不惜修改教规,以圣经附会四书五经。
比之前辈,利玛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中国有更深刻的观察和领悟。他明白,中国的世界观或者是意识形态是全面的,是一个包括科学、技术、伦理、哲学的有机体。要使得天主教教义为中国接受,必须使它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即进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身体力行,从生活方式、观念及表达方式、道德规范、礼仪祭祀等四个方面推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认可中国教徒祭天、祭祖、祭孔的习俗。在他看来,中国人所谓的“天”和“上帝”本质上与天主教所说的“唯一真神”没有分别,只是在表述上有所不同,故祭天本身就是在祭拜上帝。而祭祖与祭孔,这些只属缅怀先人与敬仰哲人的仪式,与信仰也没有什么干涉,本质上并没有违反天主教教义。
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用中文撰写了一本名为《天主实义》著作。他撰写此书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宣扬天主教教义。但在此书中,他又处处注意教义与儒家思想的协调。比如利玛窦特地援引儒家经典中的字句,论证西方的“真神”就是中国的“上帝”。说: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
又比如,他把基督概念中的“爱”与儒家概念中的“仁”等同起来。说,在真正的友谊中,对待别人应当像对待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