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6节

  “你不是来过北京吗?”徐光启的表情有些微妙。

  龙华民神色一暗:“当时是利玛窦会长到城外来接我们的,手续都办好了。”

  “怪不得。”徐光启点点头,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他转移话题道:“跟我来办手续吧。”

  说完,徐光启对身边衙役说道:“去取五十份新式的夷人长住证明册。”

  龙华民曾经在利玛窦那里领过一次长住证明册。那时候,利玛窦因进呈《坤舆万国全图》、自鸣钟、大西洋琴等海外异物,得到了神宗信任。神宗特旨锦衣卫只需监视西洋人的行踪,如不生乱则不必盘查。因此龙华民直到离开北京前往各地游览,也没用到过长住证明册。

  到万历四十四年,南京教案爆发,神宗下旨驱逐耶稣会士,长住证明册也就没了用处。

  为龙华民和郭居静等耶稣会士办完证明后,商人拉尔德布兰特走到走到徐光启面前。

  徐光启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是生面孔,故而问道:“请问阁下姓名?”

  “?”拉尔德布兰特完全不知道徐光启在说什么。

  “这位是行动的赞助者之一,拉尔德布兰特先生。”龙华民放下衙役送过来的茶,起身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

  “商人?”徐光启问道。

  “是的,这几位都是商人。”龙华民指了指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迪尼什若昂等人。然后补充道:“还没有中文名。”

  龙华民露出爽朗的微笑,然后凑近悄声道:“我也不瞒你,使团进京带了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东西,这些钱都是议事会的商人们出的。他们出资的条件是派个代表进京和皇帝谈生意。”

  “你答应了?”徐光启没有压低声音,反正雇佣兵和商人也听不懂中文。

  “当然没有。他们不懂规矩,但我还是懂的。欧洲的君主放到大明来,顶天了算个两广总督,很多诸侯国君就是个县令。马泰奥里奇都没能直接面见皇帝,他们何德何能。”龙华民在对待世俗事务的时候还是很会变通的。

  “所以我跟他们反复周旋,最后同意带五个人进京,让他们和高官谈生意。保禄,你不就是高官吗?”龙华民狡黠一笑。

  “那其他人呢?”徐光启不置可否。翻掌平指站在队末的“佛郎机家丁”们。

  “雇佣兵。你不是在信里要我带钱、带炮、带人嘛。我就花钱雇了一队六十人的葡萄牙火器兵,跟着我们一起进京的都是刀铳骑兵。没进京的就都是炮兵了。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看来今天有的忙了。”徐光启说完。高声喝到:“来人!”

  “部堂大人。”衙役趋至案前,躬身候令。

  “通知各官,今日散衙。”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我一个人自己加班吧。徐光启心想。

第58章 招待与跟踪

  徐光启宣布散衙之后,礼部各官如释重负。官员离开衙门之前需要先拜别堂官,当他们离开自己办事堂厅,来到部堂大人的正堂时,惊奇地发现正堂里满是佛郎机人。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行至徐光启面前,明知故问道:“部堂大人,这些人是?”

  “澳门耶稣会士,奉本部函进京面圣。”徐光启正在为葡萄牙商人迪尼什若昂想中文名呢。

  “耶稣会?就是万历四十四年被先帝下旨驱逐的邪教?”孙如游冷笑一声。

  龙华民听闻此言眉头不由得一皱。他刚想反驳,就被徐光启摆手拦下。

  “圣上已经特旨取消了万历四十四年的判罚。他们虽奉本部函,但也是圣上特命进京的。”徐光启放下笔,站起身,朝正北方拱手道。

  “下官知道了,就是部堂大人向皇上进言宽宥这些藩邦夷狄的吧?”孙如游是南京教案的鼎力支持者。

  “是。”徐光启冷脸道:“不仅如此,他们进京面圣事情,也是本官奏请皇上恩准的。”

  徐光启虽然没说,但潜在的意思很明确:我是堂官,你能怎样?

  “下官明白了。”孙如游躬身拱手轻施一礼,然后转身拂袖而去。“下官告退!”

  孙如游走后,龙华民和郭居静凑了上来。

  “刚才那位大人是?”龙华民问道。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如果他不和皇上唱反调,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了。”徐光启指了指屁股下的椅子,用意大利语回答道。

  “唱反调?”郭居静注意到周围来往拜别的其他官员,于是也改用意大利语对话。

  “皇上心有壮志,想要任用新人,所以改元之后会有一场恩科。”徐光启将天下各地缺官待补的事情给略掉了。“皇上想在进士科外再加一门数学科,但孙侍郎不同意。”徐光启一边回答,一边向周围辞别的官员回礼。

  “他抗旨了?”郭居静有些意外。他来华已久,深知抗旨不遵是很严重的事情。

  “内阁会议,还没有形成旨意。”徐光启解释道:“如果孙侍郎抗旨不遵,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皇上为什么不直接下旨呢?”龙华民问道。

  “抗旨不遵的后果很严重,但孙侍郎不会怕。”徐光启继续用意大利语说:“孙侍郎一旦抗旨,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很多人都会被牵扯进来。皇上当然可以把支持孙侍郎的人全部罢黜甚至打杀,但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是为何?”龙华民并不十分了解大明的政治。

  “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没有正确的认识,不意味着他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正确的认识。办不好甲事的人或许在乙事上能发挥出惊人的作用,但脑袋掉了人就死了.”徐光启话说了一半,算是点到为止。

  大半个时辰后,徐光启终于完成了对所有佛郎机人的登记工作,也给每个人都起了个中文名字并签发长住证明册。

  正二品堂官亲自办证,这规格不是一般的高,但也没办法,礼部除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能听懂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他又不可能让龙华民和郭居静帮着做,他们没有官身,不得染指朝廷名器。徐光启若是让他们帮办,就是僭越了皇帝的权力。

  “每个人一两银子的工本费。”徐光启揉了揉胀痛发酸的手。

  “稍等。”龙华民点点头,伸手摸钱。

  “你还真给啊?我开玩笑呢。”徐光启赶忙摆手道。

  “很合理呀。比兵马司的牌子便宜多了,你这还是用手现写的。”一路下来,龙华民掏钱都掏麻木了。四十二两,简直不要太便宜。

  “这是礼部,不是兵马司。朝廷找藩邦贡使要工本费,这脸面往哪里搁?”徐光启倒是觉得这钱该收,一码归一码嘛。

  龙华民倒没觉得路上的卡官税吏讲过什么脸面。但能省一笔总是好的,所以他也就拱手拜谢了。

  事情办完,太阳已经隐去了它全部的光辉,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淡的橙红。

  “带着人跟我来吧。”徐光启冲龙华民笑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再去我家。”

  “那就叨扰了。”龙华民没有拒绝。

  走出礼部衙门,徐光启的四抬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抱歉,我是礼部堂官,穿着这身官服我不能走路必须坐轿。”徐光启歉声道。

  “无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龙华民表示理解。

  徐光启的轿子走在前面,耶稣会的两辆马车则跟在后面。此外,剩下的三十多个人还没找到地方存马,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

  出了礼部,一行人先是向东穿过东江米巷来到南薰坊的入口,这里有好几家背景深厚的大型酒楼。

  入夜,商家已经开始点烛挂灯,在宵禁之前,京城将迎来今天最后的狂欢。路上的男男女女逐渐多了起来,到处能看见卖手工制品的小摊贩。

  使团看似格格不入,却并未被京城的繁华排斥。来往的行人驻足观察,但眼睛里却没有排斥,人们只是好奇,好奇这些人从哪里来、为何来。

  徐光启将使团带到一家名为“日月摘星楼”的酒楼门前。门口的领班很有眼力界儿,一眼就看出队伍最前的轿子来头不小。轿子停稳后,他恭敬地走上前去,招呼道:“客官几位?”

  “四十三位。”徐光启并未将雇佣兵视作下人。

  “好嘞,请上塔楼。”领班一边做出请的手势,一边招呼手下人来帮助牵马的客人。

  使团安置好马匹上楼之后,六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也跟着来到日月摘星楼门口。

  “客官几位?”领班微笑着问道。

  “六位。”为首的锦衣卫同样回以微笑。

  “好嘞,请上塔楼。”这六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愿意花钱开三层雅间的,根本不用上塔楼。

  但领班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那个穿着二品官服的男人带着四十多个佛郎机人来吃饭,锦衣卫要是不跟进来才是怪事。

第59章 摘星楼的客人们

  酒楼的主楼是一栋名为“摘星楼”三层唐式塔楼。它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是大厅,不设单间,靠灵活拆摆的屏风分割区域。而它的第三层则没有公共空间,全是需要额外加价的高档雅间,每间房都有不同风格的装潢。

  “竹轩”是一间以翡白色为主调,以翠绿色为辅调,并饰以名家书画的素淡型雅间。

  “竹轩”的不小但冗杂装饰之物很多,唯一的餐桌是一张靠窗的方桌。这里的景观很好,不需要刻意伸出头就能看见缘起护城河,联通内城南墙和皇城南墙的狭长运河。

  “姑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入口方向的马蹄声突然变得密集。

  “丁姑娘但问无妨。”张诗芮也注意到了,将脑袋稍稍偏出窗外,但从“竹轩”的开窗处侧望过去,只能看见酒楼入口到塔楼入口之间的石子小路。

  “天师府雇了人定期打扫吗?”丁白缨回想起张诗芮曾无意间说过,房子可能需要打扫,但天师府却干净得堪称一尘不染。

  花园内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落叶树,但院子却没有落叶,泥土有被翻过的痕迹,杂草被人拔除了。结了一层薄冰的鱼池毫不浑浊,里面甚至还有好几尾活鱼。

  卧室被人打扫过,柜子里有崭新的床上用品,但天师府上下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没说过。”张诗芮摇摇头。“不过我记得祖父生前曾说过,上次奉旨进京的天师是我的曾祖父。”

  张永绪于嘉靖三十年进京,同世宗坐而论道,获赐伯爵祭服。次年开春,张永绪拜别皇帝。

  张诗芮又想了想:“自那以后天师府就一直没有人住,闲置了至少有六十年。”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住吧?”丁白缨建议道。“我怕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贼人会跑到空宅子来拔草养鱼吗?”张诗芮判断道:“我想这应该是皇家的恩典吧。”

  “而且就算遇到危险,不是还有你在吗。”张诗芮是有武学底子的。但她和丁白缨切磋时甚至走不过十招。

  “姑娘谬赞。”丁白缨嘴角微扬,拱手谦辞,又自豪地看了一眼放在右手边的刀。

  “那些人是佛郎机人?”丁白缨和张诗芮对坐,不用偏头就能看见那条石子小路。

  “佛郎机人?”张诗芮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就是咱们今早在天津卫遇见的耶稣会使团啊。他们的祖宅也在南薰坊?”

  “我想这不太可能。”丁白缨收回视线。对她来说,这些西洋人虽然罕见,但并不值得过分留意。

  “等他们坐定后再下去打个招呼吧。”张诗芮并未因龙华民的敌意而排斥整个使团。

  徐光启在日月摘星楼的二层要了两张方桌和四张圆桌。坐定后,小厮上前询问道:“客官想看哪出?”

  “今天只吃饭不看戏。”徐光启摆摆手。

  这是一种话术,他要是点了戏就相当于是把二层包下来了,这花销可不是一般得高。他现在还欠着印子钱呢,既然西方人不兴这个,那就干脆省了。

  “好嘞。请问您想吃什么。”小厮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那要看你们能做什么了。”徐光启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菜牌,但还是反问道。

  “田鸡腿、笋鸡脯、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都能做。”小厮一口气报了一长串菜名。

  “田鸡、河豚?从南方运来的?”龙华民疑惑道。

  听佛郎机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小厮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您老灼见。”

  就在徐光启点菜的时候,另一个小厮领着六个身材健硕、佩刀带剑的男人也上到日月摘星楼二层。

  “客官这边儿请。”小厮一边指座,一边招手让人把堆放在墙边的屏风给抬过来。

  果然来了!徐光启心道。

  日月为明,酒楼给自己起“日月摘星楼”可不单是为了好听。可以说,整个北京城把日月二字摆在一起用的店铺都归宫里管。徐光启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带耶稣会的人来日月摘星楼吃饭。

  “请问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厮笑问为首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只在墙上挂着的菜牌里随便指了几个。

  “大哥,不喝一壶吗?”锦衣卫校尉殷澄咽了口唾沫。

  “喝个屁,你早晚得坏在这上边儿!”带队的从六品试百户探身伸手在殷澄的头上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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