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丁白缨想了想。“戴罪立功,求条活路呗。”
“嗯。”张诗芮点点头,揉揉耳郭。
听完搜集到消息,丁白缨也没有回到自己之前的座位,而是和张诗芮并肩坐着,享用迟来的午饭。
两人其实很饿了,这几碟小菜只能算是开胃,于是张诗芮又点了两个硬菜。
乘着上菜的间隙,丁白缨冲张诗芮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然后问道:“姑娘,我已经安全地把你送到北京了,所以你看这尾款”
“没有问题。”张诗芮打开荷包,里边有几张用丝线卷起来的小额银票。张诗芮从里边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递给丁白缨。
丁白缨是戚家刀法的第二代传人,武艺高强。不过出师之后她选择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丁白缨没什么定事要做,就靠着接一些押镖的活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在她即将出师拜别师门的时候,戚氏武斋迎来了一个姓徐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淡青色儒士服,头戴母亲手为他做的远游冠,挑着简单的行李,叩开了武斋的门。
他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只是为了讨一口水。师傅见天色已晚,就留他住了一夜。师傅好酒,好交友。男人和师傅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男人说,从万历三十六年开始,他已经徒步大明十年了。师傅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人各有志,我不过贪恋天地偌大、山川壮华而已。如果笔墨日月能遗留后世,便不枉人间一趟。”
时隔经年,丁白缨已经记不起男人的名字,只知他自号霞客。
差不多一个月前,丁白缨在南京接了张天师的客镖。约好一天一两银子,把人送到目的地之后再给十两。
本来,这就是一单三十两左右的活儿,她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次来京寻找出师后袭职百户的师兄。可张诗芮在天津这个距北京只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十二天。
“那在下就告辞了。”饭后,丁白缨起身欲走,但张诗芮却拉住了她的衣角。
“丁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等父亲进京之后再走吧。”张诗芮从袖子的暗兜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同样是宣昌记的。
“嘶!搞得我都想抢你了。”丁白缨咽了口唾沫,调侃道。
“跟着我吧,还能省掉在京的食宿费用。”张诗芮牵起丁白缨的手,然后把银子塞进她的手心。
丁白缨收下钱。“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在北京陪小姐住几天吧。”
结过账,张诗芮拿起自己的剑和随身行李。“咱们走。”
“去哪里?就在这附近投宿呗。”丁白缨建议道。
“不需要投宿,张家在北京有祖传的宅子。”张诗芮想了想,说道:“听父亲说宅子在南薰坊,不过我没来过,得找找。”
“南薰坊?”南薰坊是北京达官显贵的聚居地,想不知道都难。
“你去过?”张诗芮惊喜道:“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多半还得打扫打扫呢。”她以为那就是间小房子。
“我之前接过一趟来北京的货镖。”丁白缨去年进京的时候,正值万历皇帝命令辽东经略杨镐发起萨尔浒战役。
陆文昭作为随军锦衣卫被派去辽东从事谍报活动。等她离开北京三个月之后,才在成都得知萨尔浒惨败的消息。
丁白缨一直都想重回北京,但除非她真的去抢,否则短时间根本拿不出上百两银子自费跑一趟。
小半个时辰后,走走停停、东看西买的两人,总算是到了南薰坊。
一顶四抬轿从她俩身边的路中央经过,径直走向张府。
“找错了?”张诗芮疑惑道。
南薰坊的张府有好几家,英国公张维贤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但常年不住人也不出售的张府有且只有一座。
疑惑立刻就打消了,因为轿子并没有停在张府门口,而是停在张府对面的刘府门口。
轿子停稳,轿夫撩开帘子,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56章 第一道裂痕
刘一的心情很糟糕。
今天本来又是一个“今日无事”的平常日子。可下午申时二刻左右,皇上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冷着脸亲临内阁,然后将几封奏疏扔到了刘一的桌子上。
从进入到离开,皇上只在值房待了一个转身的时间。
一字不批地把奏疏退回内阁,是比“知道了”这种软钉子要严肃许多的正式封驳行为。
封驳本身也没什么,驳就驳呗,反正每年被驳回的奏疏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皇上亲自跑到值房来封驳奏疏,还是内阁成立以来的头一遭。
这独一份的挂落掉到刘一头上,他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刘一都不需要打开,就知道这几封奏疏是干嘛的。不久前,东林党召开了一次很不愉快的会议。会上,领袖赵南星与新加入核心圈子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赵南星认为,应当将祖籍湖广的楚党人熊廷弼,从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弄下来。如此,右佥都御史兼巡抚辽东袁应泰便可以暂代经略。到时候,袁应泰只需打几个漂亮的小胜,东林党再稍加活动,就能让他坐稳经略的位置。
徐光启对此却坚决反对。在徐光启看来,虽然袁应泰确实是个清正、廉洁、精明的好官儿,在赈灾、固堤、粮草后勤等方面都有不小的建树,跟“熊蛮子”比起来更是显得风度翩翩。
但问题在于,袁应泰此前从没领过兵,干的都是工部的活儿,凿山引水、修河筑坝才是他的强项。
让袁应泰做辽东巡抚给熊廷弼搞后勤还行。但让他顶掉熊廷弼的位置,亲自带兵去和建奴死磕,纯属把正确的人从正确的位置挪到错误的位置上,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磕死。
徐光启的话,刘一是听进去了的。从翰林院检讨到内阁大学士,刘一就没在兵部干过。他看好袁应泰的能力和人品,但无法判断袁应泰是否有能力管好辽东的兵事。
而且就算假设袁应泰能干好,也只是用未知的可能去替换已知的确定,这绝非理智的行为。萨尔浒惨败之后,熊廷弼于危难之中稳住了辽东的局势,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刨除党派之见,刘一从心底是认可熊廷弼的。
刘一深知,除非熊廷弼在辽东打了大败仗,搞得丢城失地,否则任何弹劾都不会有效果。
皇上明显是偏袒熊廷弼的。不仅将一直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一撸到底、削籍为民,还给熊廷弼往上抬了一级。
更有甚者,杨涟连跳八级、巡按辽东时带走的不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而是一个木雕的“尚方剑柄”。杨涟想要砍人还得去找熊廷弼借剑,这摆明了是不想让监察活动影响到经略工作。
但他不能和赵南星唱反调。
按理说赵南星拜太常寺少卿而不就,现在没有官身,和大学士刘一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但他和韩是东林党举上去的。要是公开反对党派的精神领袖,他俩的位置就坐不稳。
刘一突然很是羡慕徐光启。徐光启算是东林党,但却是帝师举上去的。只要帝师不倒,徐光启就不稳得不得了。
但帝师怎么可能倒呢?
孙承宗之前是皇帝的老师,现场又成了两位皇子的老师。他只需要在国本问题上保持中立,就能屹立不倒。
而且就算皇上不特别偏袒熊廷弼,方从哲的屁股还牢牢地焊在首辅的椅子上呢,这时候能弹得动才有鬼了。
刘一原本以为,弹章到内阁的时候方从哲会直接票拟驳回。可出乎刘一意料的是,方从哲拟上去的意见不是反对,而是类似于“留请皇帝自裁”的模糊回答。
午休的时候他还琢磨呢。下午答案就揭晓了。
老贼!刘一在心里怒骂方从哲。下一句话却脱口而出:“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啊?”张诗芮还在行李袋里翻钥匙呢,刘阁老这一嗓子直接给她弄愣住了。“没等呀。”
“嗯?”刘一老脸一红,但他没法解释,只能拱手赔礼:“失礼。”
尴尬只持续了片刻,刘一很快回过神来,心想:对面不是一直空着吗?
他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姑娘是?”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张诗芮抱拳躬身还礼道。“请问阁下是?”
“本官乃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这里是天师府?”刘一表情微变。
“是的。”
“烦请姑娘转告天师。‘恕刘某今日公务在身,不能拜访,改日再请天师入寒舍一叙,刘某一定当面赔罪。’”刘一其实不想在北京看见张天师。但张府就在刘府对面,不走动走动实在说不过去。
刘一开始在心里盘算应该举哪些例子来敲打张天师。要含蓄而得体地让天师知道,自古以奇术惑君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刘阁老。很抱歉,家父并未抵京。”就在刘一刚把宪宗朝的例子理顺的时候,张诗芮用遗憾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思考。
哈?皇上下旨让张天师进京,来个年轻貌美的道姑算什么?
等等!貌美的道姑不会吧?
按理说,皇帝好色不完全是坏事儿。鉴于武宗朱厚照死而无后,朝廷内外都一致认为皇帝应该拥有许多嫔妃,以广子嗣、固国本。
比如万历皇帝一日册封九嫔,就得到了“元辅”张居正的支持和赞许。
要是皇帝不近女色,大臣们还得上疏委婉地劝谏皇帝不要过度操心国事,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后宫。
但当今天子万般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好色了。登基不过十日,就夜御七女。一晚上下来弄得自己形容枯槁,差点没把朝臣吓死。
难道圣上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故态复萌了?
刘一心中那股因为“御临封驳”而升起的火气与不甘,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转换成了一声长叹:“唉!真是太遗憾了。”
“抱歉!”刘一饱含感慨的长叹,让张诗芮误以为这又是一个久仰龙虎山,希望与天师坐而论道的信道者。但父亲身体有恙,她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愧疚地躬身道歉。
第57章 故人相见
散衙的时间到了,可徐光启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办公。
徐光启上任后,礼部一改神宗朝几十年的清闲,摇身一变,如今成了兵部以外最繁忙的部门。再两个多月就要改元了,改元之后紧接着就是恩科。为了把两件事情办好,他几乎每天都要拉着整个部门连轴转。这弄得不少当了多年庸官的郎中、主事一时间叫苦不迭。
对此,徐大人也不废话,直接请礼科给事中史孟麟到部常驻。不干事儿?那就上本参你,还以为是“上疏不回”的时代呢?
史孟麟的弹章是一参一个准儿,上一本儿滚一个。而且革职还不算,朱常洛特别喜欢在罢官后边加一个削籍,直接把功名给你革了。
要是没了功名,别说“大人”了,连“在下”都没得自称,入衙见官得下跪自称“小人”。
“部堂大人。外边儿来了一群佛郎机人,他们的领头说一个多月前收到了本部的函件,想要求见大人。要放他们进来吗?”看门的衙役来到礼部正堂,躬身拱手向徐光启汇报道。
“佛郎机人?”徐光启没有特务机构的消息渠道,无法及时得知耶稣会使团的行程。所以函件发出之后,他便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去。
加班加到神情恍惚的徐光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耶稣会的事情。徐光启赶忙起身,他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吩咐道:“快去请。”
片刻后,衙役领着龙华民和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了进来。
耶稣会有这么多人吗?徐光启很疑惑。
“好久不见!”龙华民见到头戴玉顶乌纱帽、身着绯色飞鱼团领衫、腰束犀角带的徐光启,语气里既有欣喜也有意外。
“真是好久不见了。”徐光启拱手回礼道。
万历三十八年,徐光启丁忧期满,回到北京,官复翰林院检讨。
彼时,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他便与耶稣会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在数年内撰写了《简平仪说》、《平浑图说》、《日晷图说》和《夜晷图说》等天文著作。
在此事上,与徐光启合作最为密切的耶稣会传教士便是龙华民。
龙华民,原名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意大利西西里人,贵族家庭出身。万历二十五年来华,三十七年抵京。
徐光启于三十八年春季返京,在利玛窦的引荐下与龙华民相识。当年五月,利玛窦病笃,在病逝前,他指定龙华民为自己的继承人,遗命龙神父为耶稣会中华省会长,负责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事务。
当时,徐光启侧立在利玛窦的病榻旁,亲眼见证了这场简要的“榻前传位”仪式。
“来,把文书给我,我帮你们把在京的长住证明办了。”徐光启将龙华民拉向自己的座位。
“我们已经在南城兵马指挥司办过了。”龙华民微笑道。
“兵马指挥司哪里来的这种权限?”徐光启皱眉疑惑道。
耶稣会拿着礼部函件进京面圣,算是外国使团。只有礼部和鸿胪寺有资格接待。
“我们有这个呀。”龙华民从腰间解下那块昂贵木质腰牌递给徐光启。
“.你花多少钱买的?”徐光启挑眉。
“五两银子。”龙华民回答道。
“这东西是发给进京的外地平民的。”徐光启抚额,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只要有路引或是通关文书就可以免费领不对,四十文的工本费还是要的。”
“四十文?”龙华民瞪大了眼睛。四十文和五两银子之间有着近百倍的价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