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就好。”丁白缨点点头。她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张诗芮的“知道”和她嘴里的“知道”不是一个东西。
第53章 告示
十月下旬,“小雪”刚过。
北方的气温已经无法再跳到零上了,但京畿地区仍旧没有见到一朵雪花。
南北气温的变化使得郭居静再一次感到大明的辽阔。一个月前,他们还在温暖的广东南部,气温高的时候,还得挽起袖子才能让自己感到舒服。可自从过了淮安,寒冷便取代温暖成了新的理所应当。
船行一月,仍在一国;一时之间,四季皆存。这是绝大多数欧洲人甚至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不过比起广东的温暖,郭居静还是更熟悉北京的清寒。只需要闭上眼睛,再向耶稣基督借一缕略带寒意的微风,郭居静就能想回想起佛罗伦萨的冬天。
使团几乎是在天津卫开门的下一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北京。他们在太阳初升时出发,直到艳阳高挂才抵达位于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外。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位于西便门到东便门这段城墙的正中。“永定”寓为“永远安定”。这不仅是一种美好的寄托,更是耻辱后的亡补。
嘉靖二十九年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由古北口进攻北京,发起庚戌之变。俺答自石匣营至密云,转攻怀柔、昌平,抵通州,纵兵四掠。适时,正阳门外人口增多,近畿地区却无墙可守。丁严绥靖、人残畜掠、奇耻大辱!
嘉靖三十二年,明世宗应给事中朱伯辰疏请,令以金、元城故址为基,修京南外城。
耶稣会龙华民使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一路上,他们见了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光景。新奇的探索感,让他们始终保持着兴奋乃至亢奋的状态。
但当使团驾马驱车来到城下,还是被这人造的天堑给镇住了。
嘉靖三十二年,增筑“外郭”,将正阳门外的大片繁华市区包入其中。外城周长28里,合14.4公里,城墙通高6至7米,顶厚10至11米,基厚11至15米,宛如土石巨龙盘桓地上。
紧接着,使团过河入瓮,巨大的永定门城门楼便映入眼帘。永定门城台北面与墙取齐,南面则以凸势出墙。
城台高于城墙90厘米,通过坡道与城墙相连接。城楼为两层,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台楼相连,上下竟高三十余米。
虽说欧式城堡普遍高度也在二十米到四十米间,但是那多是孤立的军事堡垒,而永定门只是一道门。被它护在身后的也不是一个促狭的校场,而是一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北京吗?”商人代表迪尼什若昂抬头仰望永定门的歇山顶,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
“恐怕也只有君士坦丁堡能与之相比了。”商人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只在吟游诗人的嘴里听过君士坦丁堡的繁华。
“哼,那地方现在叫伊斯坦布尔。”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曾到过伊斯坦布尔,还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而且我敢肯定那里没有这里大。”
“那些人在干什么?”迪尼什发现城门旁边围了一群人。
“不知道。”瓦迪斯瓦夫摇摇头。“好像在看个什么。”
“这是在看告示。”郭居静用葡萄牙语解释道。“但好像没有识字的。”
“我们也过去看看。”瓦迪斯瓦夫建议道。
“你认识中文吗?”哈拉尔德嘲讽道。
“说的好像你就认识了一样。”瓦迪斯瓦夫反唇相讥。
“让让!”郭居静两步并作三步走,来到人群边儿上。
人们以为哪个秀才来了,所以主动地让开一条路。但等郭居静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才发现这是个外藩人。
“唉。这些色目人和朝鲜人差不多,识字但不会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农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也就会说个‘让让’了。”
“先生,我是澳门耶稣会的传教士,认识汉字也会说汉语。”郭居静很客气。
“哟!您识字,您才是先生。”老农赶紧拱手,作了不那么标准的揖。
“那请您给咱们念念吧。”有几个不赶着进城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告示: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审结!案犯将在十一月初一于承天门口受刑。届时,大明门将向暂时开放。”郭居静发音标准、吐字铿锵有力,甚至还没有南方人的口音,要是单听他的声音,还以为他是个北方人呢。
东厂的案子这么快就结了?听告示的群众心下疑惑。但因为这是城门口,有锦衣卫不间断的巡查,所以人们听了后也只是在心里琢磨。
“东缉事厂的案子?”郭居静就近找了一个看热闹的年轻人,问道:“请问,告示上说的案子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年轻人瞥了一眼守门的兵士,连连摇头。
“我也不知道。”郭居静视线扫过,人群纷纷避退。反正热闹看完了,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赶紧走吧。
只有那个老农走过来,劝道:“别打听了。要进城就赶紧进城吧。”
“您知道?”郭居静疑惑道。
“我不知道。”老农心想:在别的地方我或许还能知道,但在城门口,我肯定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郭居静点头谢过,回到队伍。
使团来到永定门口,毫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你们佛郎机人?来京城干什么?”
受到盘问,自然是龙华民出面解释:“澳门耶稣会,得礼部邀请函,进京面圣。”
“把函件和通关文书拿出来。”每个月都有地方官进京述职,稍微有点儿品级还要面圣述职,所以兵士也没太惊讶。
“这是礼部的函件和通关文书。”龙华民在拿出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顺手摸了十来个铜板递给兵士。
他们离开天津时轻车简从,除了人和钱以外再没有带别的任何东西。因此不会被验货,也就没有入城费。几个铜板算是买个“不刁难”。
“成。没问题了,进城后记得先到南城兵马指挥司登记拿牌儿。”士兵得了几个酒钱,所以多说了两句:“你们这长相走在大街上很容易被巡城的盘查,没有腰牌会很麻烦。给自己省点事儿。”
“多谢。”龙华民拜谢道。
“不客气。”兵士点点头,让开路。“快进去吧。”
第54章 行程尽在掌握
使团从天津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北京,入城时已是艳阳高照。
朝廷规定,入城后平民可以乘坐马车,但非必要不得骑马,更不许纵马。因此,除了龙华民和少数因为不会骑马而不得不坐马车的使团成员外,大多数人都只能牵着马步行穿过山川坛和天坛之间的直道。
当大道尽、小道现的时候,有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饭再去衙门办登记呗。”商人迪尼什若昂对中文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直称龙华民的外文全名。不过对于欧洲人来说,直称全名不算无礼之举。
“这附近哪里来的什么饭馆儿,先把事儿办了再说吧。”进京的使团算上“家丁”有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在路上非常扎眼。光是永定门到正阳门大街入口这段路就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驻足观察。
“仰风,南城兵马指挥司在哪儿啊?”龙华民知道郭居静来北京住过一段时间。
“会长。南城兵马指挥司就在这附近。”郭居静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如果他们没搬地方的话。”
郭居静凭着模糊的记忆将使团带到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但他们一没官服,二又长着一张张明显不是东亚人的脸。所以守卫没有放他们进去:“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呼!”从杭州到北京,这个问题他起码回答了二十遍。“澳门耶稣会。得礼部函件,进京面圣。来兵马司换文书、取腰牌。”龙华民仍旧微笑拱手。
“你还来的真是时候,指挥大人才刚午休完。”卫兵轻笑一声。“等着,我进去通报。”
没多久,卫兵又折了回来。“进去吧,不过只能进去一个,其他人在外边儿等着。”
南城兵马指挥司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卢阳平刚睡醒,茶还没泡开呢,卫兵就来通报有外藩人来换文书了。
“函件,通关文书。”卢阳平直入主题。
核验完毕之后,卢阳平问道:“来了多少人啊?”
“四十二个。”龙华民回答道。
“嗯。交钱吧,一个牌子五两。”卢阳平打开放在桌面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做工粗糙的木牌。木牌的正面刻着“南城兵马指挥司”,背面刻着“核验”。
“五两?”龙华民被吓了一跳。
“嫌贵啊?嫌贵你可以不要嘛。”卢阳平轻抿一口茶。“不过多点儿麻烦事儿。”卢阳平的语气非常轻,完全听不出情绪。
“大人,能便宜点儿吗?”二百一十两银子,这价钱够他们在天津住大半个月了。
“这是衙门,不是菜市场。”卢阳平放下茶杯,挑眉瞥了龙华民一眼。“本官说了,嫌贵可以不要嘛。”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个五两重小银锭。没办法,总不能把“家丁们”都关在客栈吧,要是不能出去消费,那雇佣兵拿银子来干嘛。
拿到新的文书和腰牌之后,龙华民先带着人找了家馆子吃了顿饭,一顿大鱼大肉下来,四十二个人拢共才花了十二两银子。
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南书房的门大开着,这意味着一些人可以不用通名直接进去。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就是其中之一,他跨过台阶径走到朱常洛身边。说道:“皇上,锦衣卫来报,说耶稣会使团已经进京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儿。”朱常洛放下手中的奏疏,撑着扶手正了正身子,稍微舒服了点儿后,问道。
“回皇上,他们在三刻钟前进了永定门,现在正在吃饭。”魏朝回答道。
“张天师那边儿呢?”朱常洛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睛明穴,在脑子里将龙虎山到北京的路简单地过了一遍。“按理说鹰潭往上就是鄱阳湖,过了鄱阳湖就是长江,顺着长江到南京,再走京杭大运河北上,怎么都该比澳门的船先到吧?”
王安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紧张:“回皇上,张天师的通关文书十二天前就到天津了,应该也是今天进京。”
“他在天津待着干嘛?”朱常洛被刚才那几封奏疏搞得有些火光,问完了才注意到王安的措辞,于是转言问:“通关文书?人呢?”
“拿着通关文书的不是张天师,而是他的长女,张诗芮。”王安低着头离开座位走到御桌前。他竖起耳朵、做好准备,只要皇上的语气里有一丝责备,他就滑跪到皇上面前求饶。“因为张天师没来,所以奴婢就没有禀报主子,想着等天师来了之后再禀告。”
王安没禀告这事儿的主要原因不是张天师没来,而是他收到消息的那天朱常洛给几个人判了死刑。虽然朱常洛在判罚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但那双眼睛里闪着的寒光还是把王安给吓到了,他真怕朱常洛顺口就让龙虎山换个天师。
按祖制,张天师和衍圣公的头衔会一直保留。
不过天师和衍圣公是谁并不重要。找个由头拿进京师,再在半道上秘密处死也不是不可以。
朱常洛对张天师的了解仅限于“张显庸”这三个字,而且自动把他想象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既然是老道,那他的长女自然就是中年道姑了。
“无所谓,一样用。”朱常洛语气不变。
王安长出了一口气:“主子,现在就见他们吗?”
“不见。等十一月初一的戏演完了再叫他们进紫禁城。”朱常洛又把桌面上的奏疏拿起来,一边轻晃一边说,火气还跟着一边儿往上窜:“今后凡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迁延不进、错失战机的”
他又拿起一封“.或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全部封驳。”说完,朱常洛把两封奏疏都丢在地上。
“这个杨渊是杨镐的叔父吧?”王安从地上捡起那封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
“他这是怪熊廷弼没有上疏保奏杨镐,反而将杨镐押解进京呢。”朱常洛冷笑一声,然后又拿起一封,念道:“‘假名增税,勒索小民,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朕不知道他们是真着急,还是想把自己的人放上去。想在辽事上争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王安捡起另一封奏疏,但没有再说话。
第55章 道姑与女侠
北京内城,大时雍坊,西江米巷,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衙门附近有一家名叫“锦肴斋”的酒楼。
酒楼二层,天师张显庸的长女张诗芮正倚靠在窗边,她面前有一壶清茶和几碟小菜,但她一直没动筷子,只是喝茶。直到丁白缨打听完消息回来,她俩才开始吃东西。
“丁姑娘,找到你的师兄了吗?”张诗芮的轻声问道。
“没有。”丁白缨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城门口的告示呢?”张诗芮没有追问。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恬淡如莲,从不会让人难堪。
东厂的事情牵动了整个朝局,她们还在天津卫的时候就有过耳闻。但顺着东南风飘过来的消息零零散散,多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只言片语。
耶稣会使团进京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张诗芮和丁白缨也从永定门进了京,并在城门口看到了那则告示。
丁白缨原本坐在张诗芮对面,但想了想还是换到她身边的位置去坐着。丁白缨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本月上旬,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崔文升。”
东厂“贪帑勒索案”宣告结案,这让左光斗和傅声望向上冲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几乎已经到了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带着一抹清茶淡香的温湿气息在张诗芮的耳旁萦绕不去,这让她觉得有点儿痒。但张诗芮刚把耳朵稍稍移开,丁白缨的声音又追了上来:“皇上先是命令锦衣卫去抓人,然后一个叫傅的给事中,却把圣旨给拦了下来。”
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的年轻道姑,只能轻叹一口气,任由同样年轻的女侠住的耳朵:“之后的过程就没什么人知道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皇上纳了内阁、礼部以及崔文升的建议,又新开了一个厂子。”
“新厂子的名字叫西厂,效率很高。西厂从本月中旬开始抓审,到前天晚上结案的告示就贴出来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案子到此为止、没有株连。换言之,城里尚未骚动,事态就平息了下来。这和百年前那个可止小儿夜啼的西厂很不一样。”
“你是说开西厂的建议是东厂提督崔文升自己提的?”张诗芮捕捉到了这个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