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3节

  现在徐光启骤至高位,不仅劝服皇帝抹掉了教案的判罚,还给耶稣会争取了一个面圣的机会。这充分说明之前投给徐光启的三万多两银子没有白花。

  于是龙华民立刻开启了他的筹钱、筹物之旅。

  因为万历四十四年被任命为澳门总督的卡洛告并没有到任,所以此时,澳门还没有由葡萄牙国王任命的总督。在香山县衙派出的三个行署之下,管理在华欧洲人的组织是澳门议事会。

  在明朝人的控制与管理之下,澳门议事会没有军事属性,行政属性也相对较弱,它存在的最大意义是调和各海商利益冲突,以及缓和葡、明两方的关系。

  说得直白一点,澳门议事会就是一个分蛋糕的地方。每年最大的争议,是应该花多少钱去贿赂哪些官员。确定数额与对象之后,再讨论这笔钱该由哪些商人分别出多少。

  耶稣会是澳门最有影响力的组织,在议事会中的话语权极大。为了筹钱、筹物,龙华民以耶稣会会长及议事会议员的身份,要求召集议事会特别会议。

  在这次特别会议上,龙华民向出席会议的各位议员宣读了来自礼部的邀请函,强调皇帝对于耶稣会的高度重视。紧接着,他列举了包括屯门海战、南京教案在内的种种挫折,将这次面圣描述成了耶稣基督恩赐的宗教与商业方面的机遇。

  等到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之后,龙华民便按徐光启信件里的意思直白地要求各大商人捐钱、捐物。

  澳门议事会本就有贿赂明朝官员的惯例,所以并未对此产生抵触情绪。于是在耶稣会的牵头下,议事会很快就凑了一船价值超过八十万两白银的礼物。

  这船礼物中除了各大海商珍藏的奇珍异宝,还有徐光启在信中点名索要的枪支、大炮以及书籍等。这份厚礼不仅代表了耶稣会对皇帝的敬意,也体现了各大海商们对于面圣的期待。

  他们希望乘着耶稣会的东风,借这次机会,开辟出除福建漳州府海澄县月港以外的新港口。要是皇帝允许他们在天津建港,容留葡萄牙的海商那就更好了。

  在筹备好一切之后,龙华民率领着一支复杂但并不十分庞大的使团,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

  这支使团里不仅有在澳耶稣会的骨干,和出资排名前五的商人代表,还有一个60人的佣兵团。

  徐光启在信中说,皇帝看中了他用西式练兵法练出来的通州兵,还准备将之编入禁卫军。现在皇帝要练更多的兵,徐光启要他带更多的人,那干脆花钱雇一队佣兵到北京去当教官算了。

第51章 使团北上之路

  这支由龙华民率领的使团,从澳门出发走陆路到广州,他们需要先拜会并花钱打点两广总督陈邦瞻及以下的大小官吏。礼部的函件不是圣旨,没有通关文书的效果,所以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该拿的文书的还得拿,该花的钱还得花。

  在拜会了广东官场之后,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取道海路从广州奔杭州,其间由广东水师押护。

  抵达杭州后,一行人还是照例先拜会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苏茂相及以下各司衙门,重复走程序、花钱、拿文书的过程,等到把相关的手续办齐全了之后,再走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开赴天津。这其实也就是把信函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只不过其中加了一些朝廷公函遇不上的关节。

  龙华民原本还想带着使团先去一趟南直隶。

  南京教案后,耶稣会在华传教工作遭到重大打击,各处教堂、修道院被关闭,除少数受到华人教友庇护的传教士得以留在内陆,其余全被驱逐至澳门。

  但耶稣会并未就此放弃,既然士大夫群体中有一个徐光启,那就不愁找不出第二个,所以龙华民派遣金尼阁神甫赴南京展开交往活动。

  如果能得到朝中重臣的支持,形成一股稍有声量的势力,让他们在面对类似南京教案这样的攻击时不至于四面楚歌。至少能让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多一些有分量的建议。詹事府少詹事、江苏学政的声量还是太小了。

  万历四十八年春,金尼阁拿着耶稣会给他的五千两银子的活动经费抵达南京。按照计划,他将游历京杭大运河沿线的所有城镇,并寻找诸如徐光启、杨廷筠、李之藻这样的志同道合者。

  可花在广、杭二州上的庞大开支,使耶稣会使团放弃了这个昂贵的想法。杭州到天津这条路上还有十余座重镇,能少一笔就少一笔吧。

  最终龙华民只派了汤若望一人,带着少量护卫去南京通知金尼阁搁置计划赶赴北京。

  由于礼部的正式函件上只有邀请耶稣会进京面圣的内容,并未提及这一船货物,而徐光启那封要人、要钱、要货的信又是未开封的私人信件。贸然拿出来不仅不会有用,反而有可能给新任礼部尚书的政敌递刀子。

  所以,船上的东西很自然地被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当做商品处理。既然是商品,那就得有税费、规费与孝敬。

  到天津时,澳门议事会专门为此行准备的二万两路费几乎被花了个干干净净。

  要去真顺着长江去了南京,再折回大运河,恐怕就得从献给皇帝的礼金里掏钱出来了。

  看起来,耶稣会和澳门议事会似乎很懂大明官场的规矩,还知道带“路费呈仪”。但实际上,他们其实只知皮毛,而不知其中深意。

  如果他们去了南京,并请托南京锦衣卫挂本部衙门旗,以随护的名义将他们送至北京,那这趟旅途的路费起码能省一半。

  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不敢查挂着锦衣卫旗帜的船,也就没有规费与孝敬这一说了。

  假如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去南京贿买锦衣卫,那礼部的函件就能发挥超常的作用。

  函件上明确写了要求他们进京面圣的内容,南京锦衣卫带他们去北京是名正言顺的护送,不会有任何问题。锦衣卫只需要确定船只里没有倭寇,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船舱里有什么货物。

  面圣嘛,带贡品很正常。既然税吏卡官能把船货当成商品,锦衣卫就能把船货当成贡品。谁叫礼部的函件上只写了面圣。

  在人货装船、离开澳门差不多一个月后,使团抵达天津。这标志着这段走走停停、不断孝敬的旅途终于结束了。

  天津,原名直沽。明惠宗建文二年,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从直沽发兵南京,与其侄子朱允展开了并不漫长的皇位争夺战。两年后,洪武三十五年、同建文四年,明太宗朱棣即位,年号永乐。

  为了纪念“靖难”壮举,朱棣改“直沽”为“天津”。“天”即天子,而“津”则是渡口。故所谓“天津”即“天子渡河之地”。永乐二年,在三岔河口西南小直沽一带,设卫筑城,称天津卫。

  永乐三年和四年,朱棣又分别设置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永乐初,三卫共有屯田兵一万六千名,负责拱卫京师。万历四十八年,天津三卫有兵几何已不可考。

  “佛郎机人?”因为每天都有各种货船顺流而上赶赴北京,所以直到停船之后半个时辰,天津卫指挥佥事姜纯才带着一队卫兵登上耶稣会使团的船。

  “大人,这是礼部的函件。”龙华民作揖后,把礼部的文书递给姜纯。

  姜纯接过文书,很快就看完了。“面圣?哼!”他没有对面圣的事情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你们佛郎机人还真是会做生意。”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你这船里装的东西是货。

  “大人,规矩我们懂的。”龙华民拿出上一个关口的文书和六张一百两正的银票。“杭州宣昌记的票,钱庄的暗语也夹在里面。”

  “宣昌记,成。”姜纯点点头,收下文书和银票。

  宣昌记信誉极好,而且在京杭沿线各重镇都有分号。因此他家的票几乎等于这一带的通货。

  “大人。”龙华民从怀里掏出差不多十两碎银子,这是他提前剪来准备好的。

  银票递上去,从上面儿的卫指挥使,到下边儿出这一趟差的卫所兵都得有分润。但碎银子递给管事儿的,那就是管事儿自己收着了。

  银票是规矩,碎银是孝敬。

  “嗯。验货吧。”开舱验货是必要的程序,但要是卫所不给你行方便,能从月初拖到月底。“都有什么呀?”

  “书册、大炮、鸟铳和一些不值一提的西洋小玩意儿。”龙华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大炮、鸟铳?发辽东的?”姜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火药呢?”

  火炮、枪械之类的东西不是问题。因为无论是买炮还是献炮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船上没有足够的发射药,不具备进攻的能力就行。

  “规矩懂的。只有这些家丁带了些防身用的。”龙华民很自然地把那一队雇佣兵说成是家丁。

  “很好。只要查完没发现火药,你们就可以进京了。不过进京的人得把火铳留在船上。”姜纯收了钱,心情不错。“今天有些晚了,在天津过一夜吧。等明儿一早再去,要是城门关了,你们就得在郊外过夜了。”

  “多谢大人。”龙华民作揖拜谢道。

第52章 不是故人亦相逢

  船抵天津的第二天,因百感交集而彻夜辗转的郭居静起了个大早,在客栈内院站着独自彷徨。

  他万历二十二年来华,在大明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六年。再过几天,他就六十岁了。郭居静深入研习过儒教的经典,知道孔圣人在《论语》为政篇里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人生如梦似幻,郭居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京师跨过“耳顺之年”。

  他不是没来过京师,早在十五年前的万历三十三年,他就拜会过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在北京和利玛窦促膝长谈,异国的醇香让他们在微醺的状态下,分享来华的经历,又讨论圣教的未来。

  他俩都是意大利人,故而可以在举杯对饮的时候,借天上的圆月、用久违的母语,缅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万历三十四年初,郭居静阔别利玛窦,并相约五年后,在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再见。

  可利玛窦没能来赴约。

  万历三十八年5月11日,利玛窦病逝于北京。

  郭居静还记得那个上午。船家迎着初晨的暖阳,站在船头高喝:“杭州!”而他却被春风迷了眼睛,在似水繁华的天堂间潸然泪下。

  “道友,请问你也是接了圣旨来京论道的吗?”一个澄澈女声将郭居静拉回现实。

  “道友?”郭居静转过身,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郭居静只看她一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刘禹锡在散文里写的“出淤不染”“濯涟不妖”。

  “佛郎机人?”郭居静转身后,女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在下郭居静,澳门耶稣会士。”郭居静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很像道袍的简朴儒服,梳着传统的中式发型,他的两鬓剃得很干净,从背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白胡飘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也难怪女子会认错。

  “请问姑娘是?”郭居静问道。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显庸二字是万历皇帝所赐,算是敬称。

  “张天师也进京了?”郭居静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惊喜。

  郭居静十分赞同利玛窦的主张。始终贯彻“华化在前、传教在后”的原则,对儒、释、道三教都有了解。

  “家父奉旨进京,过鄱阳湖后身体不适。至南京时恐君前失仪,所以暂留应天。”张诗芮听出了郭居静的期待,故而没有隐瞒。

  “那真是太遗憾了。”郭居静轻叹一口气,如果有机会,他倒是真想见见张天师。“请问.”

  这时候,会长龙华民带着耶稣会的成员和几位商人代表走了出来。他来到郭居静身边,打断了郭居静和这个异教徒的交流。

  “走吧。”龙华民语气不善。

  我没见过这个佛郎机人吧?张诗芮敏锐地察觉到了龙华民的敌意,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告辞。”郭居静有些不悦,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张诗芮拱手辞别。

  “告辞。”张诗芮微笑着拱手还礼。

  等耶稣会的人全部离开客栈后,一个身着素服、捏着刀鞘、眼神凌冽的女子走到张诗芮身边,问道:“姑娘,咱们今天进京吗?”

  “父亲和弟弟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张诗芮喃喃自语道。

  张诗芮隐约觉得,下到龙虎山的圣旨,和不久前离开客栈的耶稣会使团有某种联系。“丁姑娘,不等了,咱们走吧。”

  张诗芮到柜台边上,拿出自己的通关文书和腰牌。“掌柜,算一下账吧。”

  “张小姐,收起来吧,小人认得的。”客栈很少有女人独自投宿,加上张诗芮拿的又是龙虎山的牌子,所以掌柜对她的印象很深。

  “我看看。对了,二位同住一间上房,共十二天。一天八钱银子,合六两。”这家客栈的餐食是即时付费的,对长住的客人只计房费。

  “好。”张诗芮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你称称吧,看看够不够。”

  “好嘞。”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杆秤。

  “你这称准吗?”丁白缨走到柜台边,将手里捏着的刀改放到怀里抱着。

  “哎哟!瞧您说的,小人这家‘津口栈’从武宗爷那时候就开着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掌柜看着丁白缨怀里的刀,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那同样是上房,为什么你收佛郎机人就是一两银子一夜?”丁白缨眼神不善。

  “您我.”掌柜被噎住了。话说佛郎机人结账的时候也没见这姑娘啊。

  “哼。”丁白缨从柜面上划走几个半大不小的银块,放在手上掂了掂。“这些就够六两了。要不称称?你的秤怕是不够吧。”

  “不称了。肯定够!”按一般的流程,这时候掌柜应该摆出凶恶的神色让面前的人滚出去。但看着丁白缨似笑非笑的嘴角,他却提不起这个勇气。

  丁白缨把剩下的银子划拉走,取走一个大概一两重的银块后,把剩下的放到张诗芮的手心。“姑娘,走吧。”

  “他这是黑店呀,不报官吗?”张诗芮问道。

  “我的大小姐,这家是离渡口最近的客栈。”丁白缨苦笑道。

  “这又怎么了?”这是张诗芮第一次离开江西。而且如果不是天师张显庸在半路病倒,她也不会单独行动。

  “这儿归天津卫指挥使司管。指挥使司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渡口附近做客栈生意。”丁白缨在解释的时候,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种给白纸染色的偷愉感。

  “这可是天子脚下!”张诗芮一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京师才是天子脚下。”丁白缨轻哼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废话。“北直隶是京畿。”

  “我们奉旨进京面圣,正好”张诗芮的话还没说完,丁白缨就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天师是奉旨进京论道的。”丁白缨低声说。

  张诗芮推开丁白缨的手。“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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