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69节

  又前进了差不多两三里地,一行人终于看见了这最后的驿站。可还没走到驿站门口,前驾的五人便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地停在了原地,并连带着整个队伍都开始减速。

  “怎么了?”孙承宗大声问道。

  茅元仪刚回过头,就听见孙承宗身边的孙月融用几乎破音的惊讶语调大喊道:“崔提刑!”

第421章 疏而不漏

  正对着驿站大门的官道上,穿着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崔元,正撑着扶手坐在一张和他那身绸面金丝袍毫不相称的竹椅上。他的面前是巡抚标营的长蛇行军阵,而在他的身后,则只站着四名头戴着三山帽,身着普通宦官袍服的小黄门。

  驿站的驿丞也在场,只不过他却并没在宦官们的身边,而是垂着脑袋、缩手缩脚地站在驿站大门的雨檐下,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场面。东厂的番子们已经控制驿站好些时日了,但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不太明白,这些大老爷到底要干什么。

  “崔提刑!”孙月融的骑术很好。那一声惊叫之后,他立刻就驱使马匹绕开了翼护前驾的五人,来到了崔元的近前。

  孙月融自是不敢俯视崔元的,还没完全靠近,他就急匆匆地踩着马镫从马背上下来了。孙月融甩开缰绳,在马儿茫然无措的注视下快步来到崔元的面前。

  “奴婢.”孙月融正要跪下磕头,却听崔元说道:“罢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就别见礼了。”

  “.叩见崔提刑。”孙月融听话没跪,但还是在口头上给崔元“行了”个跪礼。

  很快,孙承宗和茅元仪也拨马来到了宦官们的近前。崔元那身大红色的袍服实在是太显眼了,即使孙承宗的视力、不如年轻人那般的锐利,他仍能在远处清晰地辨认出那条展翅欲飞的龙形飞鱼。

  不等孙承宗下马,崔元自己先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只见他快步走向孙承宗,仰着头向他递出手去。

  “谢”孙承宗伸出手,却猛地发现崔元站立的地方不是一个扶人下马的位置。他愣了一下,转而明白崔元这是想为自己牵马。可是,孙承宗又如何能让一个身着飞鱼赐服的宦官给他当马弁呢。崔元身后那几个普通的小黄门过来给孙承宗牵马,他或许都能勉强接受,但崔元本人是绝对不行的。

  孙承宗捏着缰绳,扶着马鞍,一个翻身从另一侧下了。他一下马,茅元仪和另外四名护驾的骑兵也跟着下了马。

  “学生崔元拜见孙中丞。”崔元的姿态仍旧很低,低到让孙承宗都有些不敢接了。

  “崔提刑十里相迎,我如何生受得起啊。”孙承宗扔下缰绳,上前扶住崔元的臂膀,不让他把这个长揖作完。

  既然牵马不受,深揖也揖不下去,崔元也就不再勉强。他改作拱手,又一浅拜:“孙中丞深明大义、远道而来,学生又怎么能不迎驾呢。”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孙承宗拱手还礼。“崔提刑就不要再说两家话了。”

  崔元开始有些理解孙承宗的为人了,崔元判断,这老头儿若是能健康长寿,入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又拉扯了几句,连带着周围陪随的人跟着他们敬来还去。

  孙承宗怕夜长梦多,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率先切入正题道:“崔提刑,既然你来了,就请把明路指给我吧。我也好带人过去先把嫌犯控制起来。”他们现在距北塘已经不足十里地了,随时可能走漏风声,并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这可不是孙承宗想看见的。

  “孙中丞莫急,且随晚生先进驿站坐坐。”崔元转过身,摆手朝向驿站大门。

  孙承宗略一沉吟,并未拒绝,而是侧头对茅元仪道:“就地休整,两刻钟后出发。”

  “是。”茅元仪立刻跑去传令。

  “呵呵.”崔元当然知道孙承宗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边将孙承宗往驿站的方向领,一边说道:“孙中丞无须担心,这往来进出的要道和嫌犯要员的行踪,都在我东厂监控之下。无论是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得见。不会有事的。”

  “卑职见过二位上差!”驿丞见两个身着红袍的人并肩而来,立刻迎上去行礼,崔元也顺口拿他举了一个例子:“就在中丞您过来之前,这驿丞还派人去给饷部衙门送了一份邸报呢。”

  尽管这话没什么恶意,驿丞也是得了他的允许,才派驿卒给李长庚送的邸报,但听见崔元提及自己,驿丞的心中还是一凛。他那因为作揖而低下的脑袋又往下垂了几分。

  “上月的邸报?”孙承宗一下子就明白崔元这是在告诉他,得不到崔元的允许,就没有消息能从他的手里过去。

  “对啊,就是最新的。”崔元随口问道:“想来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了,皇上圣明,国之大幸啊。”孙承宗想到邸报上的内容,不由得感慨道。

  “万岁爷当然是圣明的,”崔元朝北京的方向拱手遥拜。“但这也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嘛。”

  孙承宗郑重地点点头,和崔元一起走进驿站。

  

  孙承宗本以为崔元将他带进驿站是为了请他吃一顿饭,可是进了驿站之后,崔元却直接把他引到了马厩去。

  来到马厩,孙承宗顿时一愣。因为马厩里最粗的那根柱子上竟然捆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男人面色惨白,一对圆瞪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左右挣扎,显然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男人的嘴里还塞了一块儿一看就知道很不干净的破布,所以他也就只能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闻到空气中的马粪味儿,孙承宗甚至觉得那块破布怕不是用来刷洗过马儿的屁股。

  “这人是”孙承宗被自己的联想恶心到了。一开口说话,他脸上的肌肉竟然微微抽动了两下。

  “这是逃犯。”崔元指着一匹正埋头和草料较劲的杂色马说道:“今天一大早,他就骑着那匹马准备畏罪潜逃,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我们的人给拦了个正着。”

  听见“畏罪潜逃”四个字,那个被捆缚着精瘦男人挣扎更欢实了。

  孙承宗看向崔元。“我能问他几句话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您的犯人,我带您来这儿也是为了把他交给您老。”崔元微笑颔首,接着转头对一个守在马厩里番子下令道:“把那块儿用来擦马腚眼儿的布给他取下来。”听闻此言,孙承宗的眼眉又是一抽。

  “是。”那番子领受命令,立刻走上前把男人嘴里的破布给扯了出来。他一时找不到地方放那块儿布,又不想一直捏着,就把破布抖搂抖搂,盖到了男人的脑袋上。

  孙承宗甩开心中的杂念,凝视着那精瘦的男人,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您是谁?”那精瘦的男人一面打量孙承宗,一面往地上吐脏水。

  啪!

  先前那番子见男人不答反问,还往地上吐口水,立刻就把这种行为当成挑衅了,至于那个敬称,他是一点儿也没留意到。只见番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抽罢才道:“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发问了?”他这一巴掌用力之大,不仅把男人的话打断,脸扇肿,就连那块儿破布也掉到了地上。

  孙承宗皱着眉头看了崔元一眼,崔元尴尬地笑道:“粗人,肉全长身上去了,脑子一点儿没长。您老海涵。”接着,他又对那番子说:“滚一边儿去,别咋咋呼呼的。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虽然同样是责骂,但崔元的声音就没有那个凶恶的调子。

  “是。”那番子悻悻点头,走到一旁。顺带还踩了那块破布一脚。

  “我是天津巡抚孙承宗,”孙承宗没有那种用鼻孔看人的傲气,并不介意做个自我介绍。“你叫什么?”

  “.”那精瘦男人的脸都被抽肿了,嘴里也微微地渗了些血出来。血腥气在他的嘴里蔓延,但这回他是真不敢再乱吐口水了。精瘦男人忍着恶心咽下那一口又脏又腥的血水,回说道:“回巡抚老爷的话。小的叫姓刘,名惟善。”

  “刘惟善”孙承宗眼眉一挑,转头问孙月融道:“孙掌班,你可没告诉我还有刘家人啊。”

  孙月融一愣,睁大眼茫然地看向崔元。在这个案子上,他所掌握的所有信息均源自崔元,而且除了那些很难回答的事情外,他几乎已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已知的信息都告诉了孙承宗。

  孙承宗读懂了孙月融的沉默,于是顺着孙月融的视线,向崔元投去一个满含疑问的眼神。

  “孙中丞,一家人两家姓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老祖宗的干儿子们还都留着本家的姓呢。人就在这儿,学生有没有诓您。您自个儿问问不就知道了。”崔元往脸上添了一些委屈的神色。“今早才抓的人,还什么都没问就眼巴巴地给您送来了。就为得您一个信任,可您老还唉。”说着,崔元猛地看向先前那番子。“就是你!打人干什么呀!让孙中丞白白地误会我。”

  “.”那番子一愣,又往后缩了缩。

  孙承宗也没接崔元的茬。他收回视线,仔细打量那精瘦的男人。发现他除了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红痕以外,确实也不像受过刑的样子。孙承宗沉吟片刻,不直接提及案子,而是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吗?”

  “巡抚老爷,小的哪里知道这个啊。小的骑马走到路上,莫名其妙地就被他们给拦了,还以为被山匪给劫了呢!巡抚老爷!青天大老爷!您老可要为小民做主啊!”刘惟善不晓得两个大官儿在打什么哑谜,故意伪装出的可怜样子也因此带了些实在的茫然。

  孙承宗微微颔首。刘惟善说的这一长段话大多都不重要,内容也无所谓,他只要确定崔元没用暴力手段逼他说自己不想说的话,也就够了。孙承宗默默地向崔元拱手表示歉意,又问刘惟善道:“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刘惟善眼睛一转。“小的不知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孙承宗一直死盯着刘惟善,他所有的表情变化都被孙承宗看得一清二楚。

  刘惟善一愣,哭丧着说道:“哎呀,这些大人确实没说过自己是谁啊!”

  “今早你准备去哪儿?”孙承宗冲着那匹杂色马扬了扬脑袋,但他视线仍旧放在刘惟善的脸上。

  “回”刘惟善又咽下一口脏腥的血水。“回去。”

  “回哪儿去?”孙承宗追问。

  “当然是回家去。”刘惟善回答。

  “你家在哪儿?”孙承宗的嘴角竟微微地翘了起来。

  面前这个人虽然极力想装出一副委屈害怕的小民样子,但就凭这几句毫无意义但却对答流畅的拉扯,孙承宗就知道,这绝不是那种莫名其妙就被东厂抓来顶事的无辜人物。只要肯定了这一点,孙承宗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刘惟善还不知道就这几句话孙承宗已经将他看了个七七八八,稍加犹豫之后,他还是觉得如实说话会比较好:“京师,郭家。”

  “博平伯?”孙承宗立刻追问道。

  “是是的。”刘惟善开始慌了,他的心跳瞬间提速,全身也开始发冷。

  刘惟善原本还期待孙承宗会问一句“是哪个郭家”。这样一来,他还会觉得这些人虽然直接把自己拦了下来,但总归还在探查阶段。可是,孙承宗这句看似问题,实则挑明的话一出来,刘惟善便明白,这些人就是径直冲着他们来的。甚至有可能已经查出了什么端倪。

  “既然是博平伯郭家出来的,那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谁才对。”孙承宗侧开半个身位,并引导刘惟善看向崔元。

  刘惟善立刻否认道:“小的怎么会知道这位老爷是谁”

  崔元是后过来的,刘惟善还是第一次见他。方才对话的时候,刘惟善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问话的孙承宗身上,净想着怎么伪装了。并没有过多留意孙承宗身后的崔元。可当刘惟善顺着话引子将大半注意力投到崔元那里去的时候,呼吸立刻就滞住了。他认出了绣在崔元红袍上的龙样纹饰。

  这是一条长翅膀的游龙!或者说,飞鱼!

第422章 疑君不正

  蟒、飞鱼、斗牛、麒麟自古以来都有祥瑞、吉兆的含义,大明朝综合利用了它们的祥瑞特点,并创造性地使之与龙形发生联系,落到服饰上就变成了一种赐服。

  龙有五爪,蟒衣为象龙之服,与至尊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

  飞鱼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亦有两角,惟较短。也就是说,飞鱼与蟒相类,同样只是四爪,但较之于蟒,飞鱼又多了羽翼和鱼尾。

  斗牛如龙而角。具体而言,也就是斗牛与飞鱼相类,龙形而鱼尾,但少了羽翼又多了向下弯曲的双牛角。

  而麒麟则与蟒、飞鱼、斗牛皆不同。麒麟虽亦有象龙之头,却是鹿身马蹄而无爪。

  自洪武恢复中华后,章服向来就有辨贵贱,定名分的作用。除武宗正德一朝搞过广赐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品麒麟,这种将四祥瑞与虎、彪并为兽列的明显违制之举外,赐服在总体上还是属于朝廷特恩。

  尤其是世宗嘉靖。他老人家特别重视服制背后的政治意义,一方面继承并坚决维护先朝那些有关服饰的禁令,另一方面又大力进行了服饰式样的改革和创新,并在多个方面对大明的服饰文化进行了更具政治意义的诠释。

  泰昌皇帝全盘承袭了嘉靖皇帝的精神。在全面调整内官系统的同时,也对内官的服制进行了更加细致的等级化规定。

  在宫中,蟒为最高级,仅有挂司礼监和御马监衔的太监可以着。掌印着坐蟒,秉笔、佥书等着行蟒。

  飞鱼为次一级,仅有司礼监、御马监那些挂太监和少监衔的宦官,比如司礼监提督太监,司礼监掌廉材房少监,以及在东西二厂的特殊岗位上供职的宦官,比如西厂执行局局正,稽查局局正,外稽司司正;东厂番役局正、提刑司司正等可以着。

  斗牛为再次一级。不管在哪个内官衙门供职,只要挂着太监或者少监的衔,那就可以着。

  也就是说,经过这次调整,在内官系统中,蟒、飞鱼、斗牛虽仍有赐服之名,但实际都成了高级官宦的官职制服,类似于文官的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或者武官的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能穿,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得脱下来。

  不过为了彰显恩宠,皇帝仍然保留了一套即使卸任亦可终身穿着的“真赐服”也就是麒麟袍。鉴于麒麟在外相上独具特色,与三瑞兽显著不同,且寓意深远。泰昌皇帝便将其设定为一项特恩。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宦官获得过这份殊荣,包括王安。

  此内廷服制新规虽未广而告之,但亦非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刘惟善深知此行凶险,故行事极为谨慎。临行前,他便广搜消息以防不测,很清楚哪些人能穿飞鱼服。故而,一看清那条似游弋于血红中的龙形飞鱼,他的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两个带血的字:完了!

  “看你这脸色,”崔元向前半步,嘴角也勾起了一弯似有似无的笑。“应该是猜到我的身份了。”

  刘惟善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吐不出半个字儿来。最后只得连连摇头以示否认。可这种无声的辩解,就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我们走吧。”孙承宗收回视线看向崔元。

  “不再审啦?”崔元亦回看孙承宗。

  “我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况且这里也不是问案的地方,”孙承宗摇摇头,说出了一句让刘惟善肝胆俱寒的话:“还是先把他的同伙抓起来再说吧。”

  “那这个已经抓了的要怎么办?”崔元反手冲那根拴着刘惟善的柱子挥了一下袖袍。

  “就捆这儿,我留几个人看守他就是。”孙承宗说道。

  “好!”崔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而很是高兴。他转过身,在孙承宗迈出步子之前,朝驿站正房的方向摆手道:“孙中丞,学生正房里略备了一席薄酒,还请赏光一用。”

  “咱们还有差事在身,不急这一时,办了再吃吧。”孙承宗拒辞道:“到时候我做东,如何?”

  “席面都已经摆好了,不用岂不浪费?您简单用用就是,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您老放心,学生早有安排,嫌犯都被一对一地看着呢,没人能逃得掉。”崔元再劝,语调里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坚决。“而且,学生还有几个问题想借机请教您呢。”

  孙承宗犹豫片刻,和崔元一起迈出步子。“既然如此,那我就恬脸生受了。”

  “冤枉!冤枉啊!”刘惟善终于回过神来,他扯开嗓子,冲着二人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孙大人!青天大老爷,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啊!”

  “聒噪。”崔元给那扇人耳光的番子使了个眼色。

  番子沉默点头,两步跨到刘惟善的面前。这回,他没有再扇刘惟善的耳光,更没有浪费口舌叫他闭嘴,而是握紧拳头对着刘惟善的小腹来了一记冲拳。“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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