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67节

  “北塘有个海防营,如果你非要镇场子充门面话,我调他们来用就是了。”海防营的全称叫天津海防营,虽然孙承宗暂时还没有管过他们,但作为“整饬天津军务”的天津巡抚,孙承宗是可以对他们下令的。不过这样一来,巡抚衙门就有可能和饷部衙门产生冲突。毕竟从万历四十七年饷部挂牌开始,海防营就一直由饷部衙门提调。

  “呵呵呵呵.”孙月融突然笑了。

  孙承宗没有从孙月融的笑里感到冒犯,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孙掌班笑什么?”

  “孙中丞。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孙月融撑着茶几,往孙承宗的方向靠了靠。“说不定五百年前,咱们还真是一家人。”

  “.”孙承宗不禁向后一仰,浑身上下也冒起了些许鸡皮疙瘩。“孙掌班还是把话说得直白些吧。”

  孙月融没有意识到自己乱用典故,让孙承宗起了多大的误会。他挺直身子,极为严肃地说道:“我东厂信不过这个海防营。”

  “他们也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孙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海防营也参与这个杀头的买卖,那确实有必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又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孙月融说道:“不管是送钱粮还是运原料,但凡是援辽的船,都该有海防营的人随护押送。那些个海防营的官儿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我们已经查到了,海防营目前缺员严重,贪腐成风,操练尽废,器械腐朽。靠他们给咱们撑场面,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撑没了。”

  孙承宗暗自心惊。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海防营的问题有多严重,三卫烂成这个样子,那么以卫所兵为主要兵源的海防营糜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真正让孙承宗感到的心惊的,是东厂那隐秘又好像无处不在的触角。若非孙月融主动找上门,孙承宗还真就完全不知道东厂几乎把北塘渗透了个遍。除了那个问题,几乎什么都能答,而且一开口就是“我们的人调查发现”“我们已经查到”这种话。

  北塘饷部如此,中卫抚台又当如何?

  如果东厂真的渗透了中卫,那么这个渗透行动到底出于是崔文升自己的安排,还是因为皇帝下了令?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到底是为了防范未然,还是皇帝已经开始猜忌自己了?

  联想到最近刊登在邸报上的那篇全文摘录的徐光启奏疏,孙承宗突然觉得有一朵掌状的乌云正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尽管此时此刻,窗外晚霞耀眼。

  孙承宗很像把这些疑问全部搞清楚。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不能问,一个也不敢问。他低下头,瞥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由得又坐正了些。

  

  次日,卯时将至。天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红,那是初晨新阳的颜色。

  营中的大鼓被人敲响了,这是起床的命令。

  很快,天津巡抚标下正兵营的士兵,便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按照营中早有的规定,收拾着装,拿起兵器,迈着相对整齐的步伐,来到新建的校场集合,准备点卯。士兵们按次序排列,不多时就在点将台下完成了集合。

  又等了一会儿,卫城的方向传来了更加沉闷的鼓声。卯时到了。

  通常在这时候,年轻的管营游击茅元仪会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登上点将台,然后把着佩剑默默地看完整场点卯。但是今天,茅元仪竟然退到次位成了随从,和那些亲兵一起,簇拥着两个没着铠甲的人走上点将台。

  台下的士兵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穿绯色文官袍服的人。然而却无人知晓与孙承宗并肩而立,身着一袭素衣的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孙承宗无意向官兵们介绍孙月融的身份,他只向茅元仪微扬了一下脑袋,点卯就照常开始了。

  “您老这标营的军容看起来还真是板正。”孙月融大声恭维道。

  “我只是偶尔来看看,能有这般军容都是茅游击治营有方。”孙承宗一下子就把功劳推到了茅元仪的身上。

  茅元仪就在两人身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自豪之余,腰杆不由得又直了几分。

  “茅游击能受命管营,也是托了您老的识珠慧眼嘛。”孙月融侧头看了茅元仪一眼。

  “我不过徒有一双老朽的浊目而已,而且就算是耳聪目明,没有圣上力排众议也做不成什么。”在茅元仪正式接到来自兵部的任命文书之前,孙承宗和茅元仪就已经听说了那场被皇帝强行平息的营将之争。虽然最后的结果如他所想,不过一旦有人以赞美的语气提及这事,那他的反应就一定是顺势颂圣。

  孙月融浅笑着摆了摆脑袋,不再恭维这个无趣的老头儿。

  又过了一会儿,见点卯即将结束,孙月融又开口道:“孙中丞,咱们今天能到北塘吗?”

  “能到,但没有必要。”孙承宗解释道:“中卫距北塘百二十里,想要一日即至,只能轻装简行,昼夜不停。但如此行军,到了地方也是人疲马乏。还不如正常行军,黄昏扎营。剩下的路,上午再走。如此,明天中午就能进城行动。就多这半天,也走不了什么风声。”

  “也是。”

第418章 收网(上)

  笃,笃,笃。东缉事厂驻北塘站的门被人敲响了。

  过来应门的还是先前那值守门房的番子。他照例将门打开一道缝,然后将自己的视线从这道门缝间投出,以窥视门外的人。

  “张缉事?”值守门房的番子一眼就认出那张脸。“你怎么回来了,孙掌班他老人家呢?”

  “只有我。”姓张的缉事凑近门缝小声说道:“快开门,我是奉命来送口信的,有要事禀告崔左局。”

  “好。”值守门房的番子不再多问,立刻就将两面门扇拉开,迎他进来。

  一进门,张缉事立刻就将把在手里的缰绳塞到了门房番子的掌心,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设在二进院的书房走去。

  张缉事跨过垂花门的时候,东厂番役局左局副兼提刑司司正崔元,正在倚靠在交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顺带思考。

  渐行渐近的急促脚步引起了崔元的注意,也打断了他的思绪。崔元睁开眼睛向门口望去,正对上张缉事的视线。

  崔元那阴翳的眼神让张缉事顿时一凛,他就地驻足,单膝下跪道:“小的参见崔左局。”

  崔元是因为坐了提刑司司正这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所以才挂了左局副这么一个厚俸又威风衔。对于崔元来说,左局副只是一个虚职加衔、在京城任职期间,他宁可每天三趟、一天不落地给崔文升洗脚,也不插手番役局的日常事务。因为在他挂上这个虚职加衔之前,番役局庶务一直是崔文升这个兼职局正自个儿亲自提领的,他怕自己急吼吼的上去办会遭干爹的忌。

  不过,番役局下的普通番子们可不晓得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对他们来讲,崔元的左局副身份就是优先于提刑司司正的。毕竟提刑司不会给他们发俸禄。

  一眨眼,崔元就敛去了那道仿佛要把人剐了的恐怖视线,并朝张缉事勾了勾手指。“别在那里杵着,进来说话。”

  “是。”张缉事快步走到案前,又见了一个礼。

  张缉事刚直起身,崔元便主动开口问道:“孙中丞答应借兵了?”

  在孙月融带着张、李二缉事离开北塘之前,崔元就站在孙承宗的角度仔细地分析了孙承宗答应借兵的可能性。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孙承宗很可能同意借兵,而不是拒绝。

  首先是功利。崔元完全不在乎明面上是谁把这个案子办了,作为资深的白手套,他很清楚自己的赏罚标准只在于能否完全贯彻黑手的意志,并尽可能地让黑手看起来伟大光正。此外的东西都是虚的。所以他很大方地让孙月融给孙承宗带去了“调查到的一切”。

  其次就是人情。孙承宗若是半点招呼不打,直接就到北塘来拿人,势必会和饷部侍郎李长庚起冲突。但据崔元所知,李长庚和孙承宗应该没什么交情。两人之间甚至可能还有些龃龉。与孙月融这种半道入局的人不同,崔元可是很清楚导致李长庚进京挨皇帝痛批的张铨就是孙承宗举荐的。

  最后是顾虑。崔元需要顾虑的事情很多,但崔元的顾虑却不是孙承宗的困扰。揭发打击勋贵,还能让他捞一个不畏权贵,公正无私的美名。如果非要说孙承宗有什么顾虑,恐怕就只有和东厂宦官合作会使清名有亏这一条了。这也是他最担心一个点,好些个自诩“清流”的文官,就是那种送礼都不要,甚至还反过来参你一本的臭脾气。不过现在看来,干爹曾不止一次夸过的“孙师傅”确实不是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清流”。

  张缉事愣了一下。“您老真是料事如神,孙中丞已经发兵了。预计在明日午后,他的标营就能抵达北塘。”张缉事是在标营开拔之前不久出发的,他有马可骑,而且一路马不停蹄,所以才能在午后日落之前又回到北塘。

  “孙中丞带了多少人过来?”崔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少一半。”张缉事回答说。

  “好,很好!”崔元兴奋得音调都提高了两度,连带着张缉事跟着笑了。

  “还有别的吗?”崔元的心情平复得很快。

  张缉事摇头道:“没有别的了,就这些。”

  “那你去歇着吧,暂时没你事儿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径直找灶房要就是了。”崔元朝张缉事摆了摆手。

  “多谢崔左局!”张缉事拱手转身,还没出门,就听崔元大声喊道:“来人!”

  在隔壁值班的小黄门听见这个喊声猛一激灵。他赶忙放下手里笔,快步走向崔元的书房。一个不留神,竟直接撞在正出门的张缉事身上。张缉事身强力壮,纵使反复奔波,神困体乏,也不是这种弱不禁风的小黄门所能撞倒的。

  小黄门只感觉自己像是迎头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大理石上。他急急地向后倒去。就在小黄门的身子快要触地的时候,张缉事伸手拉住了他。

  “您老当心些,撞我不打紧,自个儿别摔着了。”尽管这小黄门年轻得如同张缉事的儿子,但张缉事仍尊称他为“您老”。

  “多谢,多谢。”小黄门顾不得多客气,侧身就进了书房。

  “崔提刑有何吩咐?”小黄门行礼问道。

  “哼,冒冒失失的。”崔元先白了他一眼。“摔个屁股蹲儿你就舒服了。”

  “.”小黄门垂下了头。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崔元甩出手,指着他,半调侃半威胁地说道:“要是冒失听落下了,你就去都知监给人刷洗澡堂子吧。”

  “是!”小黄门脆脆地应了一声,他对自己的记性还是颇有自信的。

  崔元收起脸上的喜色与调侃,肃然说道:“命令丙组全员出动,密切监视所有侦控对象,务必确保无一人逃脱。如有必要,可在其出逃后直接逮拿。允许使用暴力。敲马头,打马腿都可以,遇到反抗用擒拿把胳膊下了也行,但切不能伤人性命。”所谓丙组,也就是那些尾随勋戚家仆一路来到北塘的总厂番子,抵达北塘之后,崔元便接过了他们的指挥权,并向他们增派了一些人手。

  “是。”崔元说完,小黄门就记住了他的命令,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崔元继续下令:“命令甲组立刻收拢,并集中于各处要点。如果听见丙组的求助哨响,则按已有的布置提供支援。”所谓甲组,也就是部署在闹市、港口等地区负责打探市井传言并监视次要侦控对象的队伍。

  像失踪船员亲属这种与案件相关但又不是嫌犯的人,以及饷部书办姜云春这种在东厂的威逼利诱之下选择合作的人,都属次要侦控对象。尤其是后者,他们一直处在甲组的严密监视之中。一旦发现他们有类似于欺骗、背叛的举动或者倾向,甲组的人就可以按照崔元事先下放的权限对其进行控制。

  “是。”小黄门这下明白,本次行动已经到收网的阶段了。

  崔元又下令道:“命令乙组提高警惕,保持现状。如果海防营有超出常规的异动,立刻汇报。”

  “是。”

  乙组脱胎于甲组,是崔元得知此海防营存在重大问题之后,才特别分出,专门用于监视并调查海防营的队伍。或者说,正是因为查出问题需要建立乙组,崔元才以主要职司为分类依据,给番子们编号分组的。在丙组的主要成员未到北塘之前,崔元的办案思路便是从海防营下手,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面查,直到写出一篇关于北塘的全面调查报告,这样一来就算是完成王安交给东厂的任务了。

  乙组曾一度负责侦控饷部衙门,但在丙组成立之后,崔元就从乙组中把那些负责侦控饷部衙门的人手给抽了出来,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称作丁组。

  他一直希望丁组能发现李长庚的劣迹,好让他的报告更漂亮些。但最后查来查去,丁组也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李长庚有一般灰色收入之外的重贪巨腐。如果非要说这个人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漂没”发生之后,李长庚只派人简单地探查了一番,确定那些水手和随船的海防营兵确实没有回家,便不再深究了。

  崔元想了想,最后也没有对丁组下达什么额外的命令。他抬头看向那小黄门,问道:“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条都记住了。”小黄门点头道。

  “那你给我复述一遍。”崔元下令道。

  “命令丙组.”小黄门的记性确实很好,几乎一字不落地把崔元的话给背了下来,连敲马腿卸胳膊的细节都复述了一遍。

  “嗯,还算有点儿出息。”崔元微微颔首,他已经决定了,如果这次的任务能够顺利完成,他就请干爹把这四个小家伙都收做干孙子,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就是有儿子的人了。“滚去传令吧。别又撞到人了。”

  “是!”小黄门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为加强京师周边防务,并预防倭寇自塘沽海口入侵河道,进犯天津,祸乱京畿,朝廷决定在海河南岸修建大沽口炮台。

  当时受命督造此处炮台的人,是时年二十二岁的年轻武举人戚继光。他在实地考察之后,认为有必要在大沽口以北的蓟运河河口也修建炮台,于是他上疏朝廷,请求建造。

  在庚戌之变的大背景下,这个小角色的条陈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朝廷的重视。

  不久后,蓟运河河口的两岸各立起了一座炮台,即北营炮台和南营炮台,两座炮台共同组成了北塘要塞,与大沽口炮台南北呼应,翼护津门,遥护京畿。

  由武清侯、平江伯、博平伯等诸家商队组成的“联合商团”来到北塘之后,曾多次变更驻地。最近的一次变更,就是迁到北塘要塞以南的一处农家大院。

  蓟运河河口不是援辽海船的出海口,离饷部衙门也很远,算是北塘治下的偏远地方。他们之所以会迁到这个地方来,一是因为北塘要塞是天津海防营的主要驻地之一,天津海防游击李为栋目前就驻在这里。二则是因为这些人在饷部衙门附近的闹市区,隐隐地察觉到了一种莫名但又找不到源头的威胁。尤其是在他们成功地令一艘粮船“漂没”之后。

  “联合商团”中的很多人因此起了退意。为了稳住阵脚,“商团”的领团,武清侯李家门下的商队领队李来财便提议搬到此处。

  咚,咚,咚!

  一阵砸门似的急促响动从门板一路荡漾到各房。甚至搅扰到了村落里其他住户。

  “轻点儿,别砸门啊!”来开门的是平江伯陈家门下的一个年轻奴仆。“你是拉肚子夹不住屎尿要喷出来了?”

  “别废话了,”陈家奴仆一开门,三个博平伯郭家门下的奴仆便牵着代步的驴骡半推半挤地进了门。“赶紧把门关上!”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真夹不住了?”陈家奴仆还在说玩笑话。“你没把鞍子弄脏吧?别人还要骑呢。”

  “有人跟踪我们!”为首的郭家奴仆感觉自己的后背正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冷汗。

  “谁又跟踪你了?”陈家奴仆本能的不信,这人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可以说,促使“联合商团”搬到此处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郭家的奴仆疑神疑鬼地说城里不安全。

  “我他妈怎么知道那些人是谁!”为首的郭家奴仆显然是有些急眼了。

  “那些人”陈家奴仆愣了一下,悚然道:“你看见跟踪你的人了。”

  为首的郭家奴仆点头说道:“我看见了,我很确定!一共三个人,当中有两个面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敢肯定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这三个人从城里一直跟到了这儿,直到我们进了村子才停下。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待不下去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第419章 打草惊蛇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崔元专门为这个“联合商团”设计了一个颇为复杂的侦控计划。

  负责调查监视的丙组人员发现,这些人虽然联合了起来,而且是有计划、有条理地在做事。但在具体的行动中,各家仍是自行其是,并没有出现三家各分出几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并不断轮换小团体内部成员的反侦察部署。崔元便以此为基础,以家庭为单位制定了一个轮班表,表上清晰地载明了哪些人该在哪天,负责近距离地跟踪监视哪家的奴仆。

  该表以两天为一班,到时间之后,要么轮换去监视另外一家的奴仆,要么干脆就轮到别组去调查其他的对象。而与之相应的,在原丙组人员轮出本组的时候,也会有别组的成员轮到丙组来监视这些重点侦控对象。

  只要缉事番役们严格地遵守这张轮班表,就能保证同一个丙组人员,不会时常出现在同一家奴仆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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