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放下茶盏,回答道:“目前,巡抚衙门已经大致完成了对中卫辖境内所有田地的丈量工作,军屯和民屯正全面推进,册子也造得差不多了,本月中旬就能将更新的鱼鳞册交到户部去。我们计划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完成对左右两卫辖境田地的丈量。并在今年内,完成对整个巡抚辖境田地的丈量。好清出隐田,恢复税基。”
目前,孙承宗这个天津巡抚的辖区仅包括狭义的天津三卫和塘沽沿海,不过照孙承宗的治河规划,河间府和顺天府的部分州县迟早也要被划他的治下。
孙月融默默地记下孙承宗的话。眼睛一转,问道:“丈田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孙中丞就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吗?”
孙承宗微微地动了动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有一点儿小麻烦,但算不得什么阻碍。”
让孙承宗有些意外的是,孙月融竟对这个“小麻烦”起了兴趣。“您能仔细说说吗?”
“当然。”孙承宗一边措辞,一边缓缓地说道:“在中卫的一干罪员被锦衣卫捕拿进京之后不久.”
因为天津中卫的大案在那里摆着,所以当地绝大多数与一干罪官有所交通的地主老财都配合了官府丈田行动。
但绝大多数不等于全部,仍有试图反抗官府以维护自身私利的。在丈田行动全面铺开的早期阶段,便有自以为无涉案中的地主试图对抗巡抚衙门,其中最激进的一家,竟在负责丈田的衙役登门的时候,半软半硬、半请半赶的把衙役给撵走了。
不过孙承宗可不管你是来软还是来硬的,只要敢冒头,那就往死里按。衙役汇报此事的第二天,孙承宗就以巡抚衙门的名义签发宪牌,以贿赂中卫罪员的罪名,派遣一队标营兵把那家的当家和他的大儿子给抓了。第三天,那家的小儿子星夜来到巡抚衙门,表示愿意配合官府丈田。
但此时,孙承宗已经有了杀鸡儆猴的心。因此不但没有理他,还把他打了一顿。几天后,巡抚衙门搜集到的“确凿证据”表明,这家人可谓是罪行累累,不但无故凌虐家中仆役,视《大明律》为无物,还不止一次贿赂已革掌印指挥使沈采域。接着,那地主的直系血亲全部被抓,家中的仆役也被尽数遣散。
如果不出意外,在中卫的罪案被锦衣卫定下之后,这家人就彻底完了。虽然不至于杀头,但至少要陪一个徒刑乃至流放的罪。至于田产,那自然是全部没收,由暂时官府管理了。
事实证明,这种毫不新奇的手段非常有用。在这之后,整个中卫,就再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了,去丈田的衙役走到哪儿都是昂首挺胸,少不得还得收点儿好处。
孙承宗说得很详细,但精于刑案的孙月融一听就知道,孙承宗必然是掐头去尾中间省略地丢掉了许多细节,很可能是用了阴沟里的手段。可他非但不追问纠正,反而道:“听说您老做事总喜欢给人留余地,怎么这回做得这么绝呢?”
“留什么余地?”孙月融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使孙承宗立刻就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疑虑:这东厂掌班确实是来问那件事的,拓宽河道和丈量屯垦不过是孙月融切入正题之前的铺垫和引子。
不过,孙承宗心下了然同时,心跳也不禁加速:皇帝不发明旨,不给密函,而是直接派东厂的人来问.这是否说明皇帝并不赞同自己对此事的处理方式?
孙月融笑问道:“晚生听说,前些日子孙中丞传见了左右两卫的堂上官?”
孙承宗迅速调整心态,颔首道:“是有这么个事情。我公务繁忙,精力有限,一时抽不出时间四处奔波,又不能长期不见辖下官员,就只好请他们过来说话了。”
“可不只是说话吧?”孙月融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我猜这里边儿应该还夹了一些提点和指教才对。”
“是。”孙承宗摆出极坦然的神色,说道:“我让他们以中卫为鉴,回去自扫门前雪。等稍微空闲下来,我会亲自带人去他们那里看看,看那门前的积雪扫得干不干净。”
“不才能请教您老,为何不直接拿了他们,反而给他们留下这一线生机吗?”孙月融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胸口一眼,那里放着两个崔元交给他的信封。
“答案之前已经告诉你了。”孙承宗说道。
孙月融一愣。“不才不是很明白您老的意思。”
“这个问题,孙掌班你问过我,鹿主事也问过我。”孙承宗喝下一口茶水,润了润略有些发干的嗓子,掐头去尾地委婉说道:“屯垦正在进行,更大规模的丈田将要开始,拓宽河道差事不只需要巡抚衙门统筹,更需要熟悉沿途情况的官员前往一线指挥。就算这些人的脸、手、屁股都不干净,但他们至少也在地方上干了这么些年。与其一股脑儿地把他们全部罢免了,还不如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改过自新的机会。有中卫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里,想来他们也会安分消停不少。”
“原来如此.”孙月融并不像鹿善继那般追问细节。他对孙承宗的做法还是认可的,毕竟如果非要按照律法严格追究,那么包括孙月融本人在内的东厂宦官班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去西厂挨鞭子受审。
不过认可归认可,孙承宗的话里面,并不包括能让孙月融进入正题的话引子,而且他还需要继续深探孙承宗的倾向。
于是孙月融又顺着孙承宗的回答,甩出了一个诱导性的问题:“如果那些人不安分,给您老演一出类似于火龙烧仓的戏码,您老又当如何处置呢?”
孙承宗没想那么多,立刻就接言道:“一个卫的库藏钱粮是有定数的,管他是火龙烧仓还是大水漫灌,抑或是什么别的手段。反正我去地方上巡检的时候,只认额定的数字。”
“如果仓库的数目对不上,或者库中的银粮对不上,那我就顺着管粮、管银的线,一个一个的拔,先把能砍的砍了,再把能革的革了。”孙承宗的眼里似乎跃起了一抹猩红的火光。“接着抄他们的家来补亏空,单抄一家不够就抄亲族,抄亲族不够就抄同族,抄同族不够就抄姻亲,只到补足亏空为止。之后,再上疏请求皇上把这些革职的人交给北镇抚司严审。相信见过了厂卫的手段,中卫的下场,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蠢人胆敢冒着牵连全家同族的风险,对抗朝廷。”
“说的好!我一早就知道,您老绝不是那种只会宽纵手段的无能庸官儿!”孙承宗话音刚落,孙月融便击掌道:“管他使出什么手段,只要是违抗圣意、对抗朝廷的,那就是该抓抓,该杀杀!决计不能手软。”
孙承宗不知道孙月融为何突然亢奋起来。不过敏锐的政治嗅觉还是让他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果然,孙月融说完了这句,马上就接了一句:“我们东厂在您老的辖区里发现了一起使用恶劣手段干扰国策的大案!我来此处拜访您老,就是希望您能秉公办理,缉拿要犯。”
“哪一卫的谁?”一轮顺着话题下来,孙承宗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某个卫官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行了什么苟且之事让东厂的人给逮住了。
“北塘,饷部。”孙月融缓缓吐出两个词。
“饷部!”孙承宗一惊。“李侍郎怎么了?”
孙月融卖了一小会儿关子,才道:“他老人家也没怎么。只是这个案子发生在北塘,跟饷部的差事有关。”
孙承宗眼角微抽动。“孙掌班说话还是提纲挈领啊。”
“孙中丞谬赞了。”孙月融摆手道。
孙承宗摇头一笑,仿佛在看调皮的学生。“来人!”孙承宗朝着门口的方向唤了一声。
“老爷。”不多时,孙燧推门走了进来。
“去签押房,送米郎中和鹿主事回去。”孙承宗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孙承宗至今都还没有去过北塘,但他的本能告诉他,孙月融要讲的事情绝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明白的。
“是。”孙燧又退了出去,默默地将门给关上了。
“孙掌班,请讲吧。到底是什么案子。”门一合上,孙承宗立刻就发问道。
孙月融点头开口,但接上的话却是一个反问:“孙中丞知道圣上召李饷部进京的事情吗?”
“知道。”孙承宗说道:“因为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宪张宇衡上了一道奏疏,所以圣上召饷部侍郎李酉卿进京议事。”
“哦?”孙月融有些意外。“您老这么了解这件事情啊?”
“当然了。保举张宇衡去辽南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荐章上有两个人名,其中一个是我的。”说着,孙承宗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于是补充道:“我还和他讨论过那本奏章中的内容。”
“请求圣上下明旨令饷部更改航线的主意是您给他出的?”孙月融不由得坐直了些。
“这倒不是。我赞成他的想法,不过这确实是他的想法,而不是我的。”孙承宗并不自居功劳。
“您清楚这个事情,那不才也就乐得省了解释的功夫了。”孙月融开始喜欢这个老头儿了。“圣上很重视张兵宪的奏请,也不愿回头追究李饷部的懒政之失,但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想要破坏这条航路。”
“制造漂没?”孙承宗问道。
“这您老这都知道!”孙月融惊讶道。
“我不知道,但能猜到。”孙承宗说道:“陆运有耗羡,水运有漂没。除了让漂没看起来多于耗羡,再以此为据请求圣上恢复旧法,乃至劾罢张宇衡。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能阻止一条被圣上重点关注的奏请顺利施行。”
孙月融由衷地赞叹道:“真不愧是孙师傅。”
孙承宗并不回应孙月融的赞叹,而是板着一张肃然的脸,冷静地问道:“这可是要亮刀见血的大案,东厂怎么舍得把这样的案子让给我来办?”
在孙承宗看来,崔文升就是一头见血即喜,见不到血也要想法子把人挠出血的豺狼。而他领导下的东厂无异于一个大号的狼窝子。这样一个狼窝子怎么舍得在发现大案之后,不直接上报饲主邀功拿人,而是叼着肉来找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
“因为这个。”孙月融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将里面放着的唯一一张信纸倒出来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接过信纸一看,发现这是一份名单。“这些人都是嫌犯?”
“是的。”孙月融点头道。
“来头不简单?”孙承宗问道。
“既然您老已经猜到了,那不才就直说了。”孙月融伸出手,孙承宗便会意地将名单递还给他。
孙月融将名单放到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一边指着上面的人名,一边说道:“这几个是武清侯的家人,这几个是平江伯的家人,这几个是博平伯的家人。”
第417章 影斜身正
孙月融本以为自己能从孙承宗的脸上,看到类似于惊讶或者悚然的表情变化,但直到他话音落下,孙承宗仍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唯一的不同似乎只有眉间多了几道隐隐的皱纹。“东厂已经把这些人拿了?”
“暂时还没有。”孙月融摇头道:“他们现在仍是自由身,正在北塘四处活动。不过,我们的人始终在暗处监视着他们。只要您老带人过去,我们就把这些人的位置告诉您。”言外之意就是巡抚衙门得亲自动手抓人。
孙承宗听出了这道弦外的余调。又问道:“皇上知道这个事情吗?”
孙月融瞳孔微缩,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还了孙承宗一个反问:“您老觉得呢?”
孙承宗深深地看了孙月融一眼。他注意到了孙月融的表情变化,但无法从中探知皇帝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稍一思索,孙承宗明白了东厂的各种顾虑,也想出了最好的答案:“也就是还不知道了。”
“.”孙月融撇撇嘴,扬扬眉头,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孙承宗一眨眼,话题也换了:“你们有确凿的证据吗?”
孙月融舔了舔略有些发干的嘴唇。“我们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旁证。”言罢,他便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喉。
这时候,茶水已经有些凉了。
“都有哪些旁证?”待孙月融放下茶盏,孙承宗才接着问。
孙月融想了想,说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来到北塘以后,已经有两条本应去往盖州卸货的海船‘漂没’了。一艘是运粮的,另一艘是运粗铁的。我们猜测,如果再这么下去,指不定就该有装着现银的饷船被无故‘漂没’了。”
士兵源源不断地涌入辽东,导致辽东方面的战略物资需求在数年内急剧上升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目前,朝廷采取的补充方式,是入辽之前,由兵部统一划拨一批由兵仗局打造并储存的兵备。入辽之后,除火药以外的战略物资,则由辽镇自行打造满足。
但就像粮食和饷银一样,辽东无法生产出足以自给的原料,必须从外部输入。所以饷部衙门在粮饷的运输之外,也承担着棉布、麻布、粗铁等战略物资的转运。
孙承宗摆了摆手。“孙掌班,这可算不得什么旁证,除非你们找到了足以证明这些事情跟他们有关的物证乃至人证。”
“孙中丞,我方才已经说了,东厂一直有派人在跟踪监视他们。”孙月融轻轻地拍了拍放在桌面上的名单。“在那两艘船出港口并‘漂没’之前,我们的人酒亲眼见过这些走狗,会见那两艘船的船主。”
孙承宗点点头,又问:“你们找到这些人了?”
“当然了,不然暗桩怎么跟踪他们”孙月融没有理解到孙承宗的意思。
孙承宗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改口补充道:“我说的是漂没船只的船主。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这倒没有。我们猜测,他们应该是藏起来,或者干脆就跑到朝鲜乃至倭国去了。茫茫大海,一艘船想要藏起来再容易不过了,更何况这些船上还有粮秣、粗铁这样的硬货。不过,”孙月融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小卖了一会儿关子之后才继续道:
“落叶飘零总有根。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船主和部分船员的老家,只要在这些贼巢里抓几个人拷打审问一番,不愁找不到他们的落脚处。”
“若是审不出来怎么办?”孙承宗用明显的怀疑口吻问道。
“天底下没有审不出来的事情。”孙月融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孙承宗直视孙月融的眼睛。“也只有这个。”
“呵呵,”孙月融直言道:“您是想说屈打成招吧?”
孙承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大事,容不得这种小聪明。没有如铁的旁证,我也不敢过来找您老。”孙月融说道:“我们的人调查发现,某些船员的家里人,在船只‘漂没’,亲人失踪之后,非但没有悲痛守丧,反而去城里花天酒地。您猜他们花天酒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那些卖屁股的婊子、卖酒水的东家可都是活着证人,到地方之后,您可以先找他们打听一下,再抓人拷问。”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后,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当然是要您派人去北塘抓人了。”孙月融回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只要您老带人过去,我们就可以把搜集到的一切都交给您。”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回,孙承宗的脸上没有因“词不达意”而浮现的歉然笑意。“我想问的是,东厂,或者说崔东厂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孙月融明显愣了一下。“功劳都是您的,荣誉也是您的。我们不想从您这里获得什么,这又不是市侩的交易。同归不怕殊途,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如果非要说些两家话,就是您老更方便做这个事情。”
孙承宗没有再追问什么,沉吟良久后,他郑重地点了头。“好吧。我明天一早就带人跟你去北塘。”
“中丞如此深明大义,实乃国家大幸!”孙月融的脸上绽出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孙承宗微微颔首,再略一拱手就算是接受了孙月融的恭维。
“不过您得多带点儿人去。”孙月融提醒道。
“多带.”孙承宗疑问道:“带多少?”
“按您那标下正兵的编制,就带一部人马吧。”孙月融说道。
“一部!?”孙承宗的声音都变形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孙承宗的标营是按照标准的营、部、司、队、伍,也就是一伍五人,一队十伍,一司十队,一部二司,一营两部的编制构成的。一部人马就是一千人,或者说整个标营一半,这种规模都可以用来镇压一县一城的民变了。
“镇场子,壮声势总得多些人。”孙月融觉得自己跟孙承宗混熟了,竟然顺势调侃道:“我还以为您老永远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恬淡样子呢。”
孙承宗干笑两声,看向那份名单。“就抓这么十几个人。带两三队兵去怎么也够了。”
“哪里才只抓这些人啊。”孙月融也看向名单:“帮他们做事的,收了他们好处的,还有那些贼窝子里的贼人亲属不都得抓来审问吗?”
“就算加上这些,也要不了一部人马。”孙承宗摇头道:“天津不是奴贼压境、兵荒马乱的辽东,一千人开拔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动静大点儿又怎么了。”孙月融说道:“只要没出您老的辖境,就算是全营调动,那也就是正常的移驻而已。谁又能说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