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62节

  “多少?十万?”就算是高时明,也让这数字给小小的吓了一跳。

  “对。”迪尼什若昂得意的说道:“这些钱,正在我们船里。可以,解运入库,随时。”

  在同李汝华领导的户部达成初步的合意之后,迪尼什若昂便托汤若望向朝廷请了一张通关文牒。这张文牒允许一艘西洋船只走漕运路线,从杭州一路北上到京师。而那艘使用该文牒进京船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被称为“佛头银”的西班牙本洋。这些银元中既有代表团的活动经费,也有用于试水的货款。

  银船在今年初就抵达了北京。之后就一直在东便门外的漕运码头停着。禁锢期间,商人们曾一度担心这笔钱被朝廷扣押没收。但事实证明,朝廷确实扣了船,但并没有没收这笔钱。禁锢解除之后,船和银子便交还给了承运的船夫水手们。

  高时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一块标准的一两重泰昌制银,并将刻着成色的字面展示给迪尼什若昂看。

  “我行所有的库存银两都是内廷银作局铸造的九五成色的官锭。无论你们存何种成色的银两入库,日后兑现,也是拿这样的银锭。所以我行在收取现银的时候,要检验成色,按官方成色换算后,再照重量发给银票。”说着,高时明索性将银子递到了迪尼什若昂的手上。

  迪尼什若昂接过银两仔细端详,问道:“请问,火耗,多少?”

  重新熔铸银两必然造成对贵金属的浪费,铸造官银的银工工食也是必要的开支。这些消耗都需要提供杂银人来弥补。迪尼什若昂很清楚,对于大明的官府来说,不管西班牙鹰洋铸造得多漂亮多精美,都是需要回炉的杂银。既然银行也是衙门,那肯定要收取火耗。就算是那些不明说要收火耗的民间票号,也会在收银发票的时候,将这笔钱摊入保管费或者别的什么费用。

  高时明没想到这洋人还挺懂,于是进一步解释道:“按折算的现银计价,一两一钱。当然,如果诸位直接贮存官银。那就不用折算,也不用支付火耗。”

  “可以接受。”迪尼什若昂何止可以接受,他觉得这个“税率”简直优惠得令人震惊。

  目前,全国范围内还没有统一的火耗,各地的火耗都是由征收银两的地方官府按照自己决定的比率向民间征收的“非法税收”,这笔税款并不上缴中央,而是由地方官府自己截留,其中一部分,用以维持官府的基本运作,另一部分则填补了地方官员自己的腰包。一两一钱,或者说百分之十的“火耗税”是迪尼什若昂这个外国商人,目前所了解到的最低一档的税率。

  “那就这么定了。”高时明说道。

  迪尼什若昂提议道:“现在,去码头?”

  此时,高时明心里已满是喜意。

  今天不仅敲定了一笔大额的房产交易,拿下了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大的一笔存款,还得到了一条足以让他在主子万岁爷那里显名的消息。高时明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皇帝主子召他去乾清宫奏事,最后再委他一个要职的情形了。

  他很清楚,惠进皋那个混了一辈子老帮菜,能火速升任京师分行的分行长,无非是最早露了脸。现在他即将露一个大脸,又怎么能不喜呢。

  但是喜归喜,高时明毕竟在司礼监稳稳地混了几十年,最基本的城府还是在的,因此他脸上仍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意。“不急,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吧。我行也好把牛车备好。”

  莱恩霍布斯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天色。发现天光正亮,便想出言提醒,但迪尼什若昂却再一次拉住了他。“那就有劳了。”

第411章 大鱼上钩

  “我就跟你说吧,这天底下总有愿意跟我们做生意的人。”还没到正阳门驻地,迪尼什若昂便迫不及待地抛弃他那蹩脚的中文,开始使用葡萄牙母语说话了。

  “哼。”莱恩霍布斯轻哼一声,耸肩道:“得意什么啊,还不是只有这一家‘银行’肯做‘你的’生意,还是官家的铺子。”莱恩霍布斯甚至用了一个重音来强调“你”。

  “就是官家的铺子才好啊!”迪尼什若昂说道:“这‘大内’的内官都肯卖宅子给我们了,说明我们彻底没事了啊。只要广泛地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就不怕别人不做我们的生意。”迪尼什若昂昂首挺胸,仿佛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你信不信,今天我们带着这个消息再去‘黄华坊’,昨天那些给我们脸色看,把我们撵走的老鸨和龟公,当即就得跪下来叫‘爷爷’!”

  “还是不看在钱的面上。你不带银子照样给你踹出来。”莱恩霍布斯还是那副冷嘲热讽的口气。

  “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迪尼什若昂伸出两根手指,一边晃悠一边说。“在天朝,就算是做生意,钱也是第二位的。”

  “是,是,是。钱是第二位的。”莱恩霍布斯阴阳怪气地说道:“谁敢比您更会花钱啊。”

  “唉?你这人”迪尼什若昂佯怒道:“有话不妨直说。”

  “五千三百六十四两白银,也就是差不多七千七百枚西班牙本洋,如果再算上火耗,就得八千五百枚西班牙本洋。别忘了,房产过割还得给官府缴契税,听说是三十税一。这么算下来,总卖价就得奔着八千八百枚本洋去了。”莱恩霍布斯的心算能力很强,一下子就完成了换算和计算。

  莱恩霍布斯心里简直在滴血。“八千八百枚本洋啊,就只买一间三进的四合院,你还真是舍得啊。我看你回去怎么跟大家交代。当然,你要是愿意掏自己兜儿里的钱,也就不用交代了。”

  迪尼什若昂完全没有因为这番指责而恼怒,反而悠悠然地说道:“我得先纠正你一下。那处房产的价格是五千两银子,不是五千三百六十四两。”

  “你还纠正我?”莱恩霍布斯讥讽道:“你怎么敢确定他的申请能通过。”

  “呵。高公公根本就不需要申请。他唬咱们呢。”迪尼什若昂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判断道:“这间房产值不了五千两,更值不了五千三百六十四两。高公公至少往上抬了三成价。”

  莱恩霍布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会儿变成健忘鬼了。”迪尼什若昂笑道:“咱去年租房的时候,问过南薰坊的房租。牙行的牙人说,南薰坊的房租大约是三百到三百五十两银子一年。房屋的租金往往跟房屋的价格挂钩。你再想想,高公公的报价,那不就是高了三成到五成吗?”虽然当时南薰坊并没有现成空余的房产待租待售,但牙人也说,如果需要,可以帮忙他们留意着。

  “那你还高价买?”莱恩霍布斯追问。

  “用中国人的话说,”迪尼什若昂停下想了想,才道:“你这就是‘鼠目寸光’。”

  “你在说什么?”莱恩霍布斯不满道:“别跟我扯那些让人听着就让人头大的中国词儿!”

  “哼,我乐意。我这叫长远投资。”迪尼什若昂得意道:“要是在别家牙行购置房产,我吃多了才买这么贵地儿的。你好好儿想想就知道了,高公公把房产高价卖给了我们,他就能在上面长脸,这样一来我们就算含蓄地卖了他一个好。这就算是为建立关系打了一层地基了,之后攀关系也会容易一些。”

  “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到他这里来办事打听消息,若是真能攀上关系,说话做事都要方便很多。几千个西班牙银元能买这么一条关系,划算着呢。而且他若是因为我们的输送,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升迁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往上攀到‘紫禁城’里的关系。”

  “你还别说,这是个机会,我还觉得老天眷顾我呢!要换其他时间,其他场合,你给人送钱人家都不要你的。年节的时候不就是吗?布兰特那个傻子,眼巴巴地拉着一箱银元去找王安公公。人家理他吗?门都不给他开。”

  莱恩霍布斯想了想,觉得确实在理,但旋即又问:“那你还讨价还价干嘛?直接一口应下啊,五千两也花了,也不在乎多花点儿。还几乎腰斩到三千五百两。”

  “我刚才不说了吗,含蓄地卖好。一口气应下来,不符合商人逐利降本的形象。讨好的意味太重了。”迪尼什若昂说。

  “那他怎么知道咱们是在讨好他,他若是单纯地以为是咱们蠢又怎么办?”莱恩霍布斯说道。“总不能直说吧。”

  “你开窍了。”迪尼什若昂点头道:“先砍个他接受不了的价格,再顺势按他给的理由,接受他的第二个报价。付了钱之后过一段时间,找机会再委婉表达自己通过事后调查知道了市场价。这时候不要抱怨,只小小地埋怨自己考虑得太少,并夸他有商业头脑。他有好业绩是事实,我们示弱他会得意,说不定还会有小小的愧疚。这关系的基桩就打下去了。天朝人就好这口,这是一门儿艺术。好好儿想,好好儿学。”迪尼什若昂的脑袋都快扬到天上去了。“而且还能试试高公公的品性。”

  “什么意思?”莱恩霍布斯问。

  “就像咱们授权让下面的人做生意,总会给下面的人一个底价。我想高公公面对的情况也应该也差不多。底价以下,都是上面的,底价之上,要么是他的业绩,要么干脆就是他的额外收入。他第二次报价的时候,我已经明确而急切地表示需要这处房产。也就是‘申报不允’我也会卖。如果高公公真的没有‘申报下来’,按五千三百六十四两的价格卖给我们。就说明这个人要么是好大喜功,要么是极度贪财。”

  迪尼什若昂思如泉涌,甚至打了一个响指。“不管是哪一种都好。如果是前者,我们用银子帮他铺路,如果是后者,我们就用银子喂饱他。”

  “原来如此。”莱恩霍布斯总算有点明白,迪尼什若昂为什么成为南洋海面上最大的船主,还非要豪掷千金做这个使团首席了。

  “不过在我的直觉看来,高公公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迪尼什若昂话锋一转。“他见好就收的可能性很大。”

  “这又是为何?”莱恩霍布斯问道。

  迪尼什若昂说道:“整场磋谈下来,他唯一一次显露明显的急切情绪,是在我提到粮、铁北运的时候。北运的粮、铁不会过他的手,直接在天津就转运了。这是纯粹的国事,多半跟辽东战事有关。刚才,他急着下逐客令,或许也是为了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到上面去。我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绅士。虽然他只是半个男人。”

  

  天津中卫,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海河的河道上,波光粼粼,映照出一天中最为宁静的时刻。

  河岸上,伪装成农家小院的东缉事厂驻中卫站旁边,范万福正悠闲地坐在花了二两银子重新翻修的木质渔家码头上,静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范万福的身边,停靠着一艘落了帆的小帆船。这是他们联络驻北塘站的重要交通工具之一。

  突然,浮漂动了。剧烈的震颤通过鱼线一直传到鱼竿。经验老到的范万福无比确定,这水下定然是有一条大鱼上钩了。他赶忙握紧鱼竿,起身同鱼儿搏斗。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范万福察觉到了这一点,但由于这农家小院毗邻河道且紧邻官道,往来的人流和马匹络绎不绝,因此他并未对此过分关注,甚至未曾回头一瞥。

  三扯两放地和鱼儿搏斗了一阵之后。范万福终于将一尾被他折腾得几乎筋疲力尽的大鱼给钓了上来。

  鱼儿出水之后虽然仍在用最后的力气努力挣扎,然而缺乏水的依托,它也就只能在空气中无助地打着摆子,做些无用功。

  范万福很谨慎,为了避免滑溜的鱼儿从手中溜走,他一直等到把鱼提到装鱼的篮子边缘才摘下钩子,将这尾足够令驻站的三人美餐一顿的大鱼扔进鱼篮。

  马蹄声愈发临近,引得范万福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此刻,三名骑手也已在栈道入口处勒停了他们的坐骑。

  “你是这家的屋主范万福?”为首的骑手反身指向农家小院。

  “是,小的就是范万福。”范万福警惕地上下打量三名骑手。“敢问老爷们有何贵干?”

  “我们是厂子里来的。”为首的骑手踩镫下马,另外两名骑手也跟着下马。

  “厂子,哪边的厂子?”范万福谨慎地问道。

  领头的骑手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才解开被衣物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腰牌,向范万福展示。“当然是东边的厂子。”

  范万福远远地看清牌子上的刻字,整个人应激似的抖了一下。抱拳行礼:“小的见过孙掌班!”

  “这么悠闲?”孙月融将马缰交给随行的东厂番役,接着收起腰牌,重新将之挂到腰间。“还钓起鱼来了。”

  范万福几步跨到孙月融的面前,垂着头慌张地解释道:“上面给小的的差事,就是看住这间宅子,像个正常的庄稼汉一样过日子。”

  “我就是顺嘴一问,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孙月融笑问道:“钓了几条鱼啊?”

  “就两条,”范万福拍马道:“但托您老的福,第二条特别大,看样子得有四五斤。”

  “大鱼好啊。”孙月融的脸上多了两分喜色。“会料理吗?”

  “就会个淡口的清蒸。”范万福说道。

  “你有口福了,我以前是尚膳监的,跟鱼打了好些年的交道。特别会做鱼。”孙月融拍了拍范万福的肩膀,又指向鱼篮子。“去提着吧,教你两手。”

  “那就有劳您老了。”范万福松了一口气,赶忙回到渡口提过凳子和篮子,并将鱼竿架在自己的肩上。他要是再戴上一顶篾条编的斗笠,还真就像个典型的渔夫。

  孙月融来到小院门口,低头看着门上的铁锁,问范万福道:“其他人都不在?”

  范万福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回说:“陈伟业在码头上拉活儿,下工之后会去工人聚集的酒馆打听消息。吕有章在卫城里摆摊儿,一般回来得早些,但不到关城门的时候也不会回来。看这天色,应该还得再有一会儿。”

  门开了,范万福接着道:“您老若是要传他们来问话,小的立刻去找。”

  “倒也不必。顺嘴问两句而已。”孙月融点点头,率先跨槛进门。

  范万福摆手朝向最大的那间正房。“三位上差先到正房歇歇脚,小的这就把去茶水备上。”

  “你们的日记册在哪里?”孙月融问道。

  “就在正房里。”范万福回答说。

  “好。”孙月融点点头,迈步向着正房走去。而那两个随行的番役也牵着马匹向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陈伟业回到驻地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天空中只剩下了半缕残霞,仿佛是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温柔。他走到门口,还没进去,便听见了异于往常的嘈杂。按理说,这会儿院子里应该只有两范万福和吕有章两个人,但里边儿至少有四个人声音,而且音色听起来很陌生。

  陈伟业的心中立刻升起了疑惑,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门,发现大门竟然从里边儿被人给锁上了。

  陈伟业没有敲门,而是掏出了一柄一直被他藏在身后的匕首。他迅速拔刀,随即又向后退了两步,才大声呼喊道:“范万福!”

第412章 偷税漏税

  “在呢,在呢!”范万福的回应来得很快。

  “过来开门!锁着干什么。”陈伟业稍稍放了心,但也只是将匕首收起来藏在袖子里。

  打开门,范万福的整个身影都显露了出来。

  “家里来客人了?”陈伟业侧头朝门里望去,却只看见几道烛影。

  “你是怎么知道的?”范万福一愣。

  “家里有陌生人的声音,你还锁着门。”陈伟业仍旧立在原地。“谁来了?”

  “你观察得还挺细。”范万福颔首说道:“是总厂来人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谁起的头,像他们这种外派地方且需要长期驻留的人在提到自己所属的小团体时,开始自诩为某地分厂。相应地,在提及京师东厂时,便称之为总厂。

  “总厂!?”陈伟业一惊。“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范万福让开一个身位,供陈伟业进来。“肯定是为了北塘那边的事情啊。”

  陈伟业跨槛进门,却没有向着那间点了蜡烛的正房走去。“你没打听吗?”

  “我哪里敢。总厂的人不主动说,肯定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范万福把门闩落下,转身就走。“别废话了,孙掌班还等着呢。”

  “老天!”陈伟业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快速跟上,小声嘀咕道:“在你这儿真是什么都有道理。”

  门是开着的,两人直接进去了。

  “这位是总厂的孙掌班。这是张缉事,这是李缉事。”一进门,范万福便摆手介绍坐在面南主位的孙月融,和陪坐在他左右的两名番役。

  尽管东厂改制之后和锦衣卫完全脱了钩,但许多称呼仍然沿用旧例,比如无官职无差遣的普通办事人员就仍称“缉事番役”,简称“缉事”或者“干事”。而领导这些缉事番役的人,则仍然由高到低地称为掌班、领班和役长,或者档头。

  “小的见过孙掌班。见过张缉事,李缉事。”陈伟业执礼甚恭。

  “你就是陈伟业?”孙月融抬头微笑,但仍然坐着。张、李二位缉事见领头的孙月融没有起来的意思,也就继续坐着了。

  “是小的。”陈伟业应道。

  “吃过饭了吗?”孙月融明知故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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