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63节

  “劳孙领班挂念,小的已经吃过了。”陈伟业解释道:“小的几乎每天都会到力工聚集的酒馆打听消息,顺便也就把晚饭对付了。”

  孙月融指着自己对面的空位说道:“那你就坐下陪着喝点酒吧。”那空位不止摆了空的凳子,还有一套粗陶碗筷和一小坛酒。和那些廉价的酒肆不同,驻地里贮藏不是劣质的白酒,而是中高品质的黄酒。

  “谢孙掌班赏脸。”陈伟业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一坐下,他便拿起了酒坛和酒碗,并道:“小的不知大驾,未能远迎,自罚三碗。”

  “不知不罚,按你自己的喜好随便喝就是,”孙月融拿起筷子,从当中的大碗里夹起一块儿鱼肉。这正是范万福早先从河里钓到的那条。“也顺便说说你在码头上打听到的事情,就那件官船私用的事情。”

  陈伟业取酒的手顿时一滞。“您已经看过日记册了?”

  孙月融颔首,脸上再没了半分笑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日记册上只寥寥地记了一笔,并没有作细致的描述。

  陈伟业想了想。“前些日子,小的照例去酒馆打听消息。从一个叫李有余的日结散工那里打听到,有人在运送漕粮的官船里夹带私货。因为漕船不必报税,所以在漕船里夹带私货,所以就可以逃避缴纳走正常渠道所必须缴纳的税款。”

  “钞关不查的吗?”孙月融问道。

  “掌班您可能不知道,为了便利漕船上京,除了漕运衙门,沿途的官府都不得拦船检验。包括钞关。”陈伟业小心翼翼地说道。

  “也就是说.”孙月融问道:“只要过了漕运衙门。这些人就可以在沿途任何一个地方停下漕船,然后把自己的货装上去,之后再在某个地方把货卸下来。而且没人能查,没人能管?”

  “是的。”陈伟业点头道。

  “都是谁在做这些事情?”孙月融问道。

  “小的目前只零散地查到几家牵涉其中的货行和牙行。”陈伟业的眼眸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火光:“不过,小的认为,这应该是一个能扯出一大片的事情。”

  “这怎么说?”孙月融问道。

  “小的打听到,好多在码头上长期拉活的力工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漕运路线上这么多巡抚、巡按却没有人上报朝廷,尤其是漕运衙门,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陈伟业越说越兴奋:“所以小的以为,只要拦船搜查,再把抓到的人严加拷打,顺藤摸瓜,就能把这里面的腌整个拔起来。”

  孙月融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这个事情你报给崔提刑了吗?”

  陈伟业摇头道:“还没有,因为直至目前,小的还并未搜集到任何实证,所以就只在日记册上写了一笔。”

  “知道了。”孙月融继续喝酒,不再说话。房内的气氛迅速变得严肃而沉默了。

  孙月融的淡然让陈伟业感觉浑身刺挠。陈伟业认为,这必然是一桩牵扯极广的大案,只要能把这件事挖出来办瓷实,自己少不得就能得个官身,弄一身禽兽袍服套在身上。到时候衣锦还乡,人人钦羡,好不威风。

  他想催问,请求孙月融给自己更多的权限,但又想起范万福说的话:上面做事自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几度思考之后,陈伟业竭尽自己全部的智慧,用最委婉的话打破了沉默:“孙掌班,这个案子还往下查吗?”

  孙月融眨了眨眼睛,将发散的精神收拢起来。“私自使用漕船、逃避缴税,这样的案子怎么可能不彻查。”

  陈伟业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请孙掌班指教。”

  “我不是你的上官,没法儿给你指教。”孙月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轻轻地喝了一口之后,缓缓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顺流东去,我会把这个事情告诉崔提刑。如果他老人家有指教,你自会收到。”

  “多谢孙掌班。”陈伟业赶忙道谢,顺嘴问道:“孙掌班此番东行,是饷部衙门的案子有眉头了吗?”

  他这一问,在座的范万福和吕有章也都抬起了头,向孙月融看去。他们可还没忘,自己之所以被派到天津中卫做缉访,是为了调查北塘饷部的案子。虽然他们的存在更像是崔元顺手埋下的保险,也确实没在这个案子上发挥什么实际的作用。但饷部衙门的案子若是真结了,大概率就意味着外派结束了,到时候,外派津贴和额外收入可就都没了。

  “若有指教,诸位自会收到。”孙月融拿起筷子敲了敲装鱼肉的大碗,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吃口鱼吧,也尝尝我的手艺。”

  

  天津中卫与北塘之间隔着百余里地。就算天刚亮就出发,且一路马不停蹄,也得午后才能到地方。

  到地方后,三人下了马,并按着崔文升给的地址一路找来。

  东缉事厂驻北塘站的驻地是一处典型的三进四合院,而且和饷部衙门离得很近。近到只要出了驻地,走出胡同,再拐个弯就能到饷部衙门的后门。可以说是典型的大隐隐于市。

  刚进入胡同,孙月融便隐隐地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正注视着自己。他四下观察,试图找到这股视线的源头,但直到三人牵着马来到驻地门口,孙月融也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源头。

  笃,笃,笃。孙月融敲响了驻地的门。

  很快,门开了。半张脸从门缝间显露了出来。“你是谁,干什么的?”

  “看过这个你就知道了。”对方的谨慎让孙月融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于是便将自己的腰牌从门缝中递了进去。

  驻守门房的缉事接过腰牌,过眼一看,立刻就把两面门扇都给拉开了。“原来是孙掌班,请进。”

  “崔提刑在吗?”孙月融进门后问道。

  “崔提刑就在书房,我这就带您过去。”那缉事将腰牌递还给孙月融,并向另一个驻守门房的缉事招手:“关门。”

  这间四合院的书房就设在二进院,过了垂花门没走几步就到了。这时,本次行动的一线负责人,东厂提刑司司正崔元正在坐在书房里唯一的大案后,默默地看着最新的提报。

  门大开着,但孙月融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框。

  “进来。”崔元没有抬头。

  孙月融几步迈到大案前,撩开前襟便跪了下来。“奴婢孙月融叩见崔提刑。”

  崔元愣了一瞬,旋即放下手中的提报。他抬起头,望向孙月融,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我想,你应该是来给我送信的?”

  “是。”孙月融应道。

  “你起来坐吧。”崔元也有意地将眉间的皱纹揉散了。

  “谢崔提刑赏座。”孙月融再拜起身,坐到了最靠近大案的椅子上。

  “吃过午饭了吗?”崔元已经意识到这并非一次普通的例行回复,但他并未急于立即询问回复的具体内容。

  孙月融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些许感动。“还没有,但不急。”

  “来人。”崔元唤了一声。

  “崔提督。”很快便有一个小黄门从隔壁的房间走了过来。

  崔元来北塘时候,把那四个新收的“门下”也给带了过来。他们既负责伺候崔元的起居,又帮着崔元整理文书档案,收报传令。

  “去给孙掌班弄点儿茶点过来。”崔元吩咐道。

  “是。”小黄门立刻便折了出去。

  “口信还是书信?”崔元问道。

  “是口信。”孙月融回答道。

  “嗯。”崔元点点头,不再问话。孙月融亦是心领神会,默默无言。

  

  不多时,小黄门端着一个盛放着热茶和点心的托盘走了回来。“慢用。”

  小黄门放下茶点,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崔元的声音。“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小黄门脚步稍滞,接着顺手将书房的门给关了。

  “崔提督,”孙月融正要说话,崔元却抬手止住了他:“先吃口东西垫一垫吧。”

  “多谢崔提督。”孙月融拿起糕点就开始咀嚼,他那吃相一点也不像是在垫肚子,反倒像是快要饿死了。

  崔元就这么默默地等着,直到孙月融再次将视线投过来,他才开口问道:“说吧,干爹那边是什么意思?”

  “二祖宗的意思是,把那些人都抓起来,细细审问。”孙月融凝练地说道。

  “那些人,哪些人?”崔元给崔文升上的提报里提到了很多人。其中不少人是崔元想要抓起来审问的。

  “就是那些个爵爷派出来的狗奴才。”孙月融说道。

  “什么!?”崔元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轻声询问:“干爹已经请到了圣旨吗?”

  “是的。二祖宗不仅请了旨,还立了军令状。”孙月融肃然应道:“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咱们就得去定陵给人刷恭桶。”尽管孙月融不是崔文升的干儿子,但他也是受了崔文升的提携才有今天的地位,算是仅次于干儿子的心腹。崔文升要是倒了,他一定会被牵扯进去。“奴婢冒昧问一句,您老有把握吗?”

  崔元摇摇头,叹气道:“不好说。如果是别的案子,就算没有证据,我也能把案子做成铁案。但这是涉及勋戚的案子。一旦我们动手抓了他们的狗,那么狗主人一定会激动得跳起来。他们会上奏申救,说我们冤枉他们。那些狗奴才也知道,他们的主子为了自保一定会竭力保住他们,所以一开始他们定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过。也就是说,我们短时间内撬不开他们的嘴巴,稍微拖些日子,主子爷很可能耐不住劝。到时候主子爷耳根子一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这算是查出了所以然,还是没查出所以然?”

第413章 借兵

  “这”孙月融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那就直接用刑,逼他们招!”

  “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崔元叹气道:“其他的案子可以这么做,但这是涉及勋戚的案子。也就是说,这是必然会见光的案子,很难使阴沟里的手段。武清侯若是买通那些下作的御史,给咱们扣个刑讯逼供的帽子过来要怎么办?到时候,就算旁证确凿,怕是也不好定案了。”

  孙月融咽了一口唾沫。“可是二祖宗那里,军令状都已经立了.”

  崔元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干爹崔文升做事实在是太急躁了。首掌东厂的时候急吼吼地想要收买人心坐稳位置,结果当着全北京的面挨了一顿鞭子,几个月下来,这个故事都要传遍全天下了。上次也是,拉清单似的杀了几十个人,搞得崔元整日心慌,生怕西厂来人把他给抓了。

  这次又来,自己明明只是给他提交了一份汇总信息的提报,一句请示请求的话都没说,哪知道他直接就去皇上那里求了一道抓人的旨意,还立什么军令状。真是不在刀尖上行走人就不自在似的。

  但崔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在宫里讨生活的人,一旦认了干爹,这辈子的立场和倾向基本就定死了,沉浮也基本是随着干爹。除非干爹过世了,否则就不要想着改换门庭。不过话说回来,在宫里讨生活,若是连干爹都找不到,那这辈子就只有伺候别人的命了。

  崔元甩甩脑袋,抛开心中的杂念,又问道:“除了让我抓人。干爹那里还有别的口信吗?”

  “有的。”孙月融当即点头道:“二祖宗让奴婢给您带一段主子万岁爷的原话过来。”

  “主子万岁爷的原话?”崔元的神情肃穆了不少。“是万岁爷的口谕吗?”如果是口谕,他就得跪下来领受。

  “倒不是口谕,就是万岁爷对二祖宗说的话。”孙月融摇头道,“他老人家叫奴婢把这段话转述给您老知道。”

  “那你说吧。”崔元还是坐直了。

  孙月融想了想,尽可能全地背诵道:“‘如果他们想阻止海运改道。不管怎么做,最终无非是向朝廷证明,走天津到盖州的损失,大于走旅顺到盖州的消耗,这不是沉一两条船就够的。漂没的未必漂了,死的人未必死了。只要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这”崔元感到疑惑,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孙月融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没有问题,皇上圣明烛照,”崔元能够想见,崔文升让孙月融给他带来皇帝的原话,无非为了传递圣意。但这句话什么也没传递啊。皇帝的话无非是提供了一条办案思路。可崔元本来就是按照这条路子办的。“但干爹为什么要你给我带这么一段话?”

  “奴婢不知道。”孙月融摇头道。比起崔元,他掌握信息就更少了,他既没有经办此案,也没有看过崔元的提报,更不知道崔文升在南书房说了什么听了什么。说白了,他就是个人肉传声筒。

  崔元咂摸着嘴儿,细细地品味着圣意。反复思忖之下,他略微体悟到一种微妙的暗示。但他又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对是不对。“还有别的话吗?”

  “应该是没.”孙月融正要摇头,但旋即又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句,最后一句。”

  “什么话?”崔元赶紧追问道。

  “二祖宗让我告诉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孙月融看来,这就是一句废话。都已经下令让崔元抓人审讯了,又怎么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崔元的眼里闪过一丝明悟,嘴角微微地向上抽了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还有别的吗?”

  “没了,二祖宗让奴婢代传的口信就这些。”孙月融说道。

  崔元点点头,正当他准备开口说自己的打算时,孙月融又说话了:“但天津那边还有件事情。”

  “天津.”崔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月融赶忙解释道:“就是您老在中卫落的那一颗闲子。昨晚,奴婢在那里歇脚,听见了一个可能很不小的事情。”

  “是跟饷部的案子有关吗?”崔元问道。

  “可能有所涉及。但应该算是一个独立的案子。”孙月融说道。

  “该不是孙中丞那里出了什么岔子吧?”崔元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倒不是。”孙月融摇头道。“主要是河道上的问题,孙中丞刚到天津不久,不太可能牵扯进去。”

  崔元松了一口气。“仔细说说。”

  “您在中卫那边放了一个叫陈伟业的人。他调查发现,在漕运路线上长期存在着官船私用的现象。也就是利用漕船运送私货,避免钞关检查,以逃避朝廷征税。”孙月融说道。

  “也就官船私运。”崔元一下子就总结出来了。

  “您老已经知道了?”孙月融愕然问道。

  “是你在京里待得太久了。”崔元轻笑一声,说道:“这几千里的水道上,每年捞出的尸体能堆成山,你觉得有几具是不慎淹死的?”

  “奴婢愚钝。”孙月融不明白。

  “我带出来的好些人都曾在码头上讨过生活,只要你愿意和他们聊聊,就能知道这水面水下的许多腌。”崔元从顺手的地方拿过茶盏,将其中半温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直到茶叶浮出水面,他才放下茶盏,缓缓说道:

  “有征税,就有逃税。用官船运私货以逃避国税,既不新奇,更不稀罕。若是细究下去,这漕道沿途的抚、按、道官,和他们手底下的小喽,有几个是干净的?就连南京锦衣卫也时常背着朝廷帮人运一些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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