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58节

  “呵,劝说。”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突然涌进了徐光启的胸腔。

  汤若望以为徐光启这是不信。“金神甫真的劝了,选举结束,大家刚出祷告室的门,金神甫就拉住了门多萨,下官看得一清二楚。”

  “劝了有屁用!”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徐光启这时竟也爆了粗口。“劝动了吗?”

  在耶稣会初到北京的时候,徐光启就劝说龙华民务要以南京教案为戒,以利氏原则为准,切勿与中华传统相悖,只有像千年前西度中国的佛学一样,走“耶儒相通”的路子,使耶稣教义中华化,教会才有可能长期而稳定地存在,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只能是水土不服,必然酿乱。

  负面的情绪没有在徐光启的脑海里存在太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情切失言,于是撑着脑袋,大喘了两口气,急急地收敛心神。“除非圣上再开恩,否则就不会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还是想想怎么以此为戒,以血为鉴吧。”

  “是。”汤若望黯然低头。

  “你去吧,近期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别来礼部衙门找我了。案子结束之后,我会过去找你们。”徐光启摆手道。

  “是,下官告退。”汤若望行过礼,转过身,整个人都耷拉着,踏出的每一步都显得是那么的沉重。

  “唉。”徐光启撑着脑袋,默默地看着汤若望背后的鹭鸶补子,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次日,耀阳高悬,九天蔚蓝。

  一辆挂着西厂灯笼的马车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北镇抚司的封锁,稳稳地停在了正西坊西河大街排子胡同辛字号大宅的门口。

  车一停下,门帘立刻就被一个随车步行的小黄门给卷了起来,靠放在车架的钩子上。

  “司正,慢点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行习惯,李永贞不喜欢踩人肉脚垫,因此每次都是车夫伸手扶他下车。

  李永贞跳下车,看向守在门口的校尉。“我是李永贞,开门。”

  校尉们没有见过李永贞,但都听过他的名头。在执行局局正由提督魏忠贤本人兼任的情况下,庶务司司正就是西厂三号人物。西厂发给锦衣卫的函件和通知也基本都是从他这里出来的。

  “是!”守门的校尉直接就转身敲门,也不叫他拿出证明。

  门后有人守着,那校尉只敲了两下,门的另一侧就传来了门闩被抬起的声音。

  门被打开,李永贞跨过门槛,问守门的校尉道:“杨寰在哪儿?”

  “百户大人这会儿应该在书房里。小的给您老带路。”日间,垂花门只半掩着,那校尉一推就开了。

  “好。”李永贞跟随校尉的步伐,一路来到这间宅子里最大的书房,也是全屋采光最好的地方。

  李永贞过来的时候,理刑百户杨寰正借着上好的阳光侧仰在一张躺椅上读书。

  “咳。”李永贞轻咳了一声,但杨寰已然看得入迷了,这点儿动静根本影响不了他,还是半路跟上来的高总旗出言提醒说:“杨百户,西厂的李少监来了。”杨寰才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起来。

  “卑职杨寰见过李少监。”杨寰挺直身子,忙乱地向李永贞行礼。

  “杨百户真是好雅兴啊。”李永贞弓腰捡起那本被杨寰扔到躺椅上的书。“呦呵,还是《西游记》。”

  杨寰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道:“禁锢这差事,平日也忒无聊了些。可差事在身,卑职不敢擅离职守出去找乐子。于是卑职就让人去书斋买了两套小说来读,好歹解解闷儿。不过看书归看书,卑职可没误了事情,这里是一点儿岔子也没出。还望您老大人大量,赏卑职一个优容。”

  “你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李永贞没接他的茬,打开书翻到扉页,一眼就看见了“司礼监经厂刻本”七个大字,旁边还有出版日期,“泰昌元年二月”。

  “售价是多少啊?”李永贞顺口问道。

  “呃”杨寰又挠了挠脑袋。这书是他叫下面的人去买的,办事的人讨好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找他要书钱。

  “得了,”李永贞将小说递还给杨寰。“说正事。”他这就是不打算过杨寰问开小差的事情了。

  杨寰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收好小说,摆出恭听的姿态。“您老尽管吩咐就是。”

  “把这宅子里的洋人都集中到大院里来。”李永贞说道。

  “是。”杨寰先应了一声,转头便对高总旗使了个眼色。

  高总旗会意,点过头便跑出了书房。

  “整队!”随着高总旗一声大喊,整间院子立刻变得嘈杂了起来。

  “李少监,这里差事结了吗?”杨寰问道。

  “算是结了吧。”李永贞走出书房,杨寰立刻就跟了上去。“至少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杨寰愣了一下,忙问道:“不抓几个带去诏狱打问一番?”

  “都察院已经审结了,还打问什么。”李永贞缓步走向大院。

  李永贞和杨寰到地方的时候,带刀的锦衣卫已经在院子的两侧,和一张刚被拖过来椅子前列好了队。没多久,便开始有洋人在其他锦衣卫的押护下从各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李永贞撩袍坐下,而杨寰则把着刀柄像一尊门神一样立在他的身边。

  “光靠那些个文牍能审出什么,”杨寰的声音里略带了些失望的意味。“这帮夷人可不老实呢。不仔细打着问,恐怕得漏掉不少奸宄呢。”

  “不该漏的自然不会漏。”李永贞幽幽地说道。

  杨寰一凛,赶忙说道:“是卑职多嘴了。”

  李永贞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很机灵。”

  杨寰咧嘴一笑,又点头哈腰地给李永贞行了几个礼。

  不多时,由锦衣卫们围出来的空间便被洋人们给填上了。见最后一个洋人进入,这一空间仍旧没被填满,高总旗便指挥着手下的军官收缩包围,进一步限制洋人们的活动范围,避免他们骤然暴起,威胁到这间院子里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锦衣卫们握着刀柄,一步一步地逼近,仿佛一堵随时可能冒出尖刺的墙壁在挤压血肉。

  别说那些后到北京,还没见过大场面的年轻传教士,就算是那些身强体壮,习惯用拳头跟人打交道的雇佣兵,也让这肃杀的气势震得哆嗦了起来,不敢大声喘气。

  待嘈杂渐消,李永贞才站起身。

  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将李永贞折磨得既单又薄,可锦衣卫的簇拥与保护,却让他显得是那么的有威严。

  “有旨意。”李永贞双唇轻启,缓缓开口。

  了解过天朝规矩的洋人们很清楚,当李永贞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皇帝的化身了,因而立刻跪了下来。可即使会长龙华民也跪了,场上也还是有人站着。

第405章 捕拿案犯 解除禁锢

  这些没跪的人里有的是不知道这什么意思,有的干脆就是不愿意跪。

  在这些不愿意跪的人看来,只有“Deus”才是值得他们跪拜和祷告的对象。不过,在大明的地界上,他们怎么想,他们怎么看,其实并不十分重要。

  “跪听圣谕!”杨寰大声喊道。

  “跪听圣谕!”在场的锦衣卫们也跟着大喊。齐齐的喊声让一众西洋人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震颤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曾去承天门前凑过热闹的教士和商人,这一嗓子下来,有些人的耳边甚至隐隐地回响起了那一阵阵抽打在血肉上的鞭子声。

  又有两个人不由得跟着跪了,但场上仍有站着的。

  不再需要多言了。靠得最近的几个校尉连上官的眼色也没领受,直接就冲进场中,把那几个仍旧站着的人往地上按。他们硬顶着不屈,便有更大的强力施加在他们的身上。维护皇帝的至高威严,是锦衣卫的天职,哪怕在场的仅仅只是“皇帝的声音”。

  “啊!”最后一个最硬挺的年轻传教士的左右窝同时挨了一脚。身体的本能促使他不得不跪。

  年轻的传教士想站起来,却被一个壮他许多的校尉一脚踩在背上。他还在挣扎,但这样的反抗甚至连象征意义都没有了。于是他开始大喊大叫,试图煽动其他和自己一起对抗锦衣卫。

  但其他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主动跪下的没有一个站起来,只有那些从一开始就试图反抗的人仍在扭动。

  杨寰睨了李永贞一眼,发现李永贞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显然是很不耐烦了。

  “把那个人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再塞点东西进去,让他闭嘴。”杨寰大声下令道。

  “是。”那两个踹倒这传教士的锦衣校尉听见命令立刻行动。

  左边那个锦衣卫是正骨的好手。只见他蹲下身,一把扣住传教士下颚的关节,只微微发力,轻轻地扭了两下,传教士的下巴便脱臼了。舌头仍在不断颤动,但从喉咙里喘出的气息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说话”了。

  右边那个锦衣校尉也没有跑去找什么东西,他直接将腰间的刀子拔了出来。顺手就从那传教士的衣服上割了一大块布下来,接着揉吧揉吧就给塞到了传教士的嘴里去。校尉用力之大,简直都要把布团给塞到他喉咙里去了。

  锦衣校尉拔刀的举动把跪在那传教士身边的西班牙军火商,哈拉尔德布兰特吓了个不轻。锋刃出鞘的那一刻,他简直以为皇帝的禁卫军要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当场砍头杀人了。

  哈拉尔德布兰特忙不迭地往旁边挪逃,生怕血溅到自己的身上,直到撞到另一个商人才停下。至于反抗,他的脑子里就没有这个词儿。

  哈拉尔德布兰特很清楚,暴力对抗等于自杀。

  就算不说锦衣卫们个个身强体壮、手执兵刃,就算单论数量,锦衣卫也占了绝对的优势。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轮班看守,就连去茅厕也不放过。

  为了防止那年轻的传教士胡乱扭动。在卸下巴、割衣服的过程中,始终有一只有力的大脚死死地踩在他的背上。而且就算完成了这一切,那只大脚也还是没有撤走。

  镇压!不讲任何情面的镇压。但在镇压者的眼里,这还算温柔的了,至少没有杀人。

  “抗拒王化的夷狄是这样的。杀杀锐气就好了。”杨寰微笑着对李永贞说。

  “真是一帮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李永贞俯视着那些仍在扭动的传教士,冷冷地说道:“都有人被砍了,还是这么不驯服。”

  李永贞的话在靠近他的前排引起一阵哗然。

  封锁消息是镇抚司执行任务时的基本功。在禁锢期间,杨寰不仅禁止各房相互走动,更不许下面的人向嫌犯提供任何信息。因此绝大多数西洋人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士兵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冲进了驻地,然后便将他们分割囚禁在各间屋子里。只有那些和曾与汤若望同处一室的人,因为锦衣卫有偿的纵容知道了些许细节。

  “肃静!”杨寰大喝一声,场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李永贞轻咳两声,摆出极肃然的姿态,缓缓开口道:“镇抚司杨寰,及诸欧罗巴臣民听旨。”

  杨寰顿时一凛,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直接对他下旨了。他飞快地跪了下来,叩首朗声道:“臣恭听圣谕!”

  “辽东经略熊廷弼及辽东巡按杨涟呈奏,耶教左道门多萨,营中煽惑鼓噪、阵前动摇军心一案,朕览之不胜惊骇。故着镇抚司及都察院会办此案。”

  “案情现已由都察院勘验明白。事实已著,贼人已显。”

  “现允礼部尚书徐光启及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所请,着镇抚司杨寰将在案人犯押送刑部,验明正身,择期依律正法。”

  “即日起,解除宅院禁锢。解禁后,诸欧罗巴臣民,愿习王化以正本源者、愿经商路以通有无者,皆许留天朝,然务必以此为戒,本分行事。愿离天朝而回原籍者,许具文礼部求取文牒,再由行人司克期送返香山澳。”

  “咳!”李永贞咳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出了最后两个字:“钦此!”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竟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下来。

  “臣领旨。”杨寰立刻磕头。但洋人那边儿却迟迟没有反应,他们要么是听不懂这文白间杂的口谕,要么就是听懂了却仍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李永贞也不急,他甚至都不出言提醒,不领旨,接着跪就是了。

  过了许久,人群才传出第一道领受旨意的声音。“小民领旨!”那是郭居静的声音。

  有了一个声音,立刻就有了第二个。无论是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都稀稀拉拉地模仿郭居静说话。场地上很快又变得嘈杂了起来。

  李永贞满意地点点头,也不一个个分辨谁回了谁没回。只要大多数人恭领了,那他的差事就算是办妥帖了。

  “都起来吧。”李永贞话音刚落,那只踩在年轻传教士后背上的大脚就挪开了。

  那个传教士失去大力的约束,立刻就想撑着地,从地上弹起来,但他手臂却完全使不上劲,腿部猛然发力,竟然使他向前一个踉跄,扑了个狗啃泥。原来,就在李永贞宣旨的时候,左右两个锦衣卫嫌他动来动去实在烦人,便掐着关节把他的胳臂给弄脱臼了。这还是仁慈的,要是在诏狱里,这两人嫌他烦,非得给他上大刑伺候。让他晓得晓得“规矩”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李少监,都抓谁啊?”杨寰站起身,顺手拍了拍沾在前襟上的灰尘。

  李永贞从怀里摸出一张名单,递给杨寰,说道:“就按这份名单抓。”

  “是。”杨寰点点头,接过名单,快速地看了一遍。再抬起头,便锁定了靠近前排的首个目标:“龙华民!”

  全场哗然,一众洋人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点名要抓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在华耶稣会士的领头羊,会长龙华民。

  杨寰话音刚落,那几个负责轮班看守龙华民的锦衣校尉立刻就动了。他们快步穿过人墙,却在即将触到龙华民的时候,被两个站在龙华民身边的年轻教士给挡住了。

  “让开!”校尉大喝,把年轻教士给吓得一悚。不过他们却没有让开身位,而是倔强地说道:“会长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人。”

  校尉们根本不理这二人,而是回头望向自己的长官。

  杨寰没有动,站在原地大声问道:“你俩叫什么?”

  “马丁伊格纳西奥!”

  “马尔西迈尔!”两人对视一眼,勇敢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杨寰听不懂。“报人名,别报你们的鸟号!”说着,杨寰低下头,按着“马”字音找到了两个人名。

  马丁伊格纳西奥和马尔西迈尔见指挥官杨寰低下头看名单,心里不由得开始发怵。

  杨寰久久听不见回答,便抬起头主动问道:“是不是马汝才,马志选?”

  两人真的慌了,又对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算是好汉!”杨寰的嘴角似勾起一抹欣赏的弧度。不过这一点轻笑的持续时间很短,短到堪称转瞬即逝。“这俩人也在名单上,既然跳出来了,那就一并拿了!”

  见官长下令,那几个正候命的锦衣校尉立刻开始行动。他们先是一个撩腿给马汝才、马志选二人打了一个踉跄,接着反手就扣住两人的肩膀,把两人的身子和头一并往地上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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