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很快就把奏疏送到了前院的司务厅,将之交给专门负责收发文书的从九品司务厅司务,接着又跑去二院寻找徐谟和熊文灿。
就在徐光启撑着脑袋出神地等待二人过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见到那张脸,徐光启先是本能地侧脸并收敛视线,但下一刻,他便有意地摆正身姿端坐凝望那逐渐靠近的身影。
“下官汤若望拜见徐部堂。”汤若望一丝不苟地如仪行礼。
“你来这儿干什么。”徐光启并不过多亲近,而是摆出公事公办的上官姿态,问道:“你现在不应该正在钦天监办公吗?”
“下官来此,是要为贡院门口发生的骚动向您致歉。”汤若望又一长揖。“下官鲁莽,给部堂大人添麻烦了。”
徐光启眼神闪动,沉默良久,长叹出一口气。“关心则乱,我懂。既然圣上已经罚了,我就不怪你了.”
正说话,徐谟和熊文灿联袂走了过来。
“你先等会儿。我这儿有正事。”见两人过来,徐光启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掐断对话,向汤若望做了个划拉的手势,示意他旁边去站着。
“是。”汤若望赶忙退到一边。
徐光启收拾心情,对徐谟和熊文灿说道:“方才,我已经上了请正国本的奏疏,很多事情需要开始准备了。”
闻言,两人顿时一凛,只有汤若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还不知道对于万历朝的官员们来说,“国本”两个字究竟是多么的沉重。
徐谟开口问道:“部堂,是先行冠礼,还是册立之后再行冠礼?”冠礼之年,近则十二,远则十五,皇长子去年就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了。不过那时诸事繁多,没能顾得上这茬。
“我在疏上提请册立礼和冠礼一并举行。”徐光启回说。
徐谟瞪大眼睛,疑惑道:“要如何一并举行啊?”
“将冠礼插在册立礼中进行。”徐光启解释道:
“冠礼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只需要在宗庙进行并祭告祖宗即可,而册立礼中也有祭告祖宗的部分,所以我以为完全可以先加冠,再把加冠和册立的事情,一并告诉列祖列宗。”
“如此一来,既可以压缩国本三礼的总耗时,又可以节省典仪的总花销。因为如果将冠礼融入册立礼,那么就不必为冠礼准备单独的宴会,也不必两度动用仪仗,冠带袍服也可以用同一套。”
徐光启估算,两礼并行,省个几千乃上万两银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至于钱的来源问题,徐光启准备两条腿走路。他先不提谁花钱,只说能省钱,如果皇帝直接允了,那么他就试探着提一提发帑支用。如果皇帝不想用内帑,那他就去跟户部、工部商量,请他们跟自己一起联名上奏,把瑞王、惠王、桂王三王就藩,以及桂王续弦的事情往后拖。然后从户部太仓库、工部节慎库以及光禄寺银库掏钱。
反正最大的瑞王三十一岁了,最小的桂王的二十四岁了,在十王府住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为了国家根本,再多住几日想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嘛,王爷就藩哪能比得上正位国本呢。
“这能行吗?”熊文灿问道。
“怎么不能行啊,祭文上再多写一笔就是了嘛。这本来就是迟了。”徐光启说道。
“主要是皇上能愿意吗?”徐谟又问。
“不知道,”徐光启摇头说。“先按照册立礼的流程准备着。要是被驳回了我再单独疏请册立。”
“是。”二人应道。
徐光启接着说:“有哪些流程,需要什么器物,要哪些人参与,按往年的旧例比照今日的物价,一共要花多少钱,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是。”徐谟直接就应了。熊文灿却问了一句:“请问部堂,照哪一年的旧例办?”
“当然是隆庆二年的旧例。”徐光启在御前财政会议上报礼部预算时,就是按照的这个例子算的,不过那时他只报了当年的花销,并没有综合现在的物价。
“部堂,”熊文灿说道:“下官认为隆庆二年的旧例不便作为参照。”
徐光启问道:“你想比照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就是册立今上为太子的例子。
“下官以为,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也不好。”熊文灿拱手摇头道。
“为何?”徐光启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
“回部堂。”熊文灿解释道:“首先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万历二十九年不仅举行了册立大礼,同时还册封了三王,就算不说两典并行本就模糊了主次,使得长幼之序靡乱,实大不妥。而且这两个典礼凑在一起,也很难仔细核算册立所需的花费。”
“嗯,是这么个道理。”徐光启点头。他之前选择参照隆庆旧例,而非万历旧例,也因为这个原因。“那隆庆二年的旧例为何也不便呢?”
“因为先帝受册为太子时,年不过六岁,许多典仪必然是简化的。皇长子现已十六,若比照此例,恐有不类之处。”熊文灿回答说。
徐光启摇头笑道:“那照你这么说,本朝就没有可以比照的例子了。”
如果照年岁来算,册封朱由校最好先例还真他爹的。要说,皇爷爷万历还真是别扭,拖到皇长子十九岁才册立太子,皇长孙降生之后,又不册立皇太孙,到了年纪也不给人加冠,甚至不让人出阁读书,快要死了,才在遗诏上说:皇长孙宜及时册立进学。算是把各项典仪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有的。”熊文灿回说道。
“哪一年的啊?”徐光启问道。
“仿祖,照永乐二十二年,仁宗册宣宗例。”熊文灿说道。
“宣宗受册时,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徐光启说道。
“是。”熊文灿应道:“宣宗受册时虽已过龄,但已然长成,年富力强。与皇长子情实相类。比隆庆二年的例子更好。而且下官查礼部旧例,今上受册之礼大抵也是仿照此礼进行的。”
徐光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比照仁宗、穆宗两例,各拟一道章程,待圣上批了礼部的奏请,再一并呈上,请圣上钦定。”
“是。”熊文灿、徐谟皆应道。
说罢,徐光启又看向徐谟:“再有半个月,就要举行殿试了。徐仪制,你还得尽快把殿试的章程拿出来。”
比起会试,殿试更像一场大礼。大礼就有大繁琐。从入宫前的搜查,到贡士入宫从哪道门进,再到进宫之后怎么走。以及整个过程要用什么鼓乐,每一个步骤最迟要卡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完成,这些事情都有规定、都要安排。
制定章程只是这一切的开始,章程拿出来之后礼部还要与其他衙门沟通,并等待其他衙门择选参与殿试的官员。这一切完成后,将由礼部上奏,把流程和人选,一并告诉皇帝。皇帝允准之后,参与殿试的官员们还要凑在礼部把整个过程预演到万无一失。总之,相当麻烦。
“是。”徐谟应道。
“最迟明天散衙之前,我要看到你的草案。”徐光启又补了一句。
“是。”徐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要熬夜了。
“都去吧。”徐光启摆手。
“下官告退。”熊文灿、徐谟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直到两人离开,徐光启也一句没提庆贺皇女诞生的事情。
“说吧,找我什么事?”等熊文灿和徐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徐光启才转头看向汤若望。“别告诉我,你来这儿只是为了致歉。”
这还是汤若望第一次看见处于工作状态的徐光启,心里不由得升起了更多的敬畏。“敢问徐部堂对耶稣会的事情了解多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光启揉了揉眉头,回说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所以圣上召徐部堂进宫确实是为了这件事?”汤若望又问道。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徐光启无声一笑,反问道:“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进宫的事情的吗?”
“下官没有打听,下官提前在监正那里告了半天的假,陪着初阳兄来贡院门口看榜,也想着顺带见您一面。”汤若望回说。
“原来如此。”徐光启微微点头,但语气却更加不善了。“所以说是孙元化给你代的笔?”
汤若望明显愣了一下。“是的,下官的奏疏确实是初阳兄代写的。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的书法是我教的!”徐光启显然有些不悦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着把他也给拖下水?”
徐光启严肃的语气让汤若望有些慌了,他赶忙道:“部堂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出事那天,我慌神昏了头,去贡院门口找您。锦衣卫把我拦在外面,没让我进去,绝望之下,我就坐地上哭了,是初阳兄带我离开现场的。当时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也是他收留了我,给我提供住处和吃食。”
“这么说,”徐光启苦笑摇头,但语气到底还是缓和了些。“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了?”
“这”汤若望没有注意到徐光启语调的缓和,只听出了徐光启话里的言下之意。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说道:“下官领了下个月的俸禄之后就搬出去。”
“可能等不到发俸那天,你就能搬回去了。”徐光启说道。
“这”汤若望立刻紧张了起来。“是要结案了吗?”
“应该快了。最多再去大理寺转一圈,走一下案卷覆审的流程。”徐光启叹了一口气,刚才被他抚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也只是走流程,左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名上奏。这个案子的性质已经定死了。汤官正,在这点上,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汤若望点点头。“下官应都察院的征召,从一开始就参与了翻译。”
“你能告诉我宪台为什么肯让你参加么?”徐光启问道。
“下官假借了圣上的天威.”汤若望简单地把他去都察院领差的事情说说了。
听完,徐光启的脸上又多挂了一丝恍然与明悟。“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这本来就是赏你的。”
第404章 以血为鉴
“下官不太明白部堂的意思。”汤若望明知徐光启的话里有某种弦外之音,但这回他却没能品出味儿来。
徐光启并不解释。“你早晚会明白的。”
“徐部堂,”汤若望的心跳开始加速,全身体温升高,但在感受上,他却觉得自己在发冷。“这个案子会怎么结束?”
“都察院没告知你吗?”徐光启反问说。
“没有,什么也没说。”汤若望摇头道:“结了津贴吃过最后一顿饭,张总宪就让我们走了,不用再去。”
徐光启又问道。“你读过《大明律》吗?”
汤若望回道:“粗略地通读过一遍。”《大明律》是所有书斋都会售卖的书籍,在被释放之后,汤若望立刻就找孙元化借钱买了一套来看。
“那你应该知道会怎么判才对。”徐光启说道。
“难道真的是十恶中的大不敬?”汤若望开始发颤了。
“不只是大不敬,还有左道乱正。”徐光启仍旧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忍。
汤若望骇然,沉吟片刻后,说道:“左道乱正条不是说,‘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吗?耶稣会也没做过这些事情啊!”
“你记得还挺清楚。”徐光启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似在背诵。“‘耶稣之教,虽非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属中华自来无有,故律文不载,似不应严依此律。然集众之为,煽惑之为,假邪谤君之为,事实俱在,口供翔实。故当比附此条,严惩案犯,警示余众。永绝其以夷变华之心。’”
说罢,徐光启睁开了眼睛:“引申比附。耶稣会整体不是左道,但某些人是。”
汤若望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大案的边缘,哽咽道:“部堂大人,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是想问我能不能上疏申救吧?”徐光启点破了汤若望的心思。
“是。下官想请部堂大人看在利玛窦会长的面上.”汤若望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徐光启给打断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上过奏疏了”
徐光启话音未落,汤若望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多谢部堂大人!”
“你别高兴,更别谢我。”徐光启面寒如铁。“我上的疏,是请求圣上以国法严惩犯上作乱之人。我刚才念的那段,就是奏疏上的内容。”
“为什么!”汤若望惊叫道。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徐光启不由得将头撇到一边。“这种性质的案子,沾上就是死,我得把自己摘出来啊。你不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上本‘陈情’,说自己后知后觉的吗?”
“我”汤若望的眼神顿时黯然了,他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支支吾吾半天,却只能点头喃喃,不知道在说个什么。
“道未!”徐光启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下官在。”汤若望的回应仿若哀鸣。
“我问你,”徐光启凝视汤若望。“当初耶稣会为什么会挑这么一个人去辽东?”
“下官不知道。”汤若望已经深深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并不觉得这当中有什么奇怪的。“收到您的来信之后,龙华民会长组织了一次选举。就是很普通的公开选举,自愿报名,再由高级教士共同投票决定。门多萨是第一个举手参选的,也是最积极的。其他的人要么没参选,要么发言并不如门多萨那么踊跃。加之龙会长似乎也很属意他,所以他就被选上了。”
“当时就没有人提出反对?”徐光启的双手撑上了桌面,身子也前倾了些。
“会上没有人反.”汤若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改口:“我们都不知道门多萨想做什么!如果晓得他如此悖逆,非但不知铭感圣上恩召容留之天恩,反而有此妄言妄行。那一定会有人反对,他也去不了辽东!”
汤若望越说越心虚。现在想来,虽然选举本身没有特别的,但如果以朝廷对此事的态度为参照,那么门多萨在选举会议上的发言,其实就已经展现出了明显的“反意”以及大不敬之心了。
更进一步想,会议当时所选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通事官,而是一个虔诚的乃至狂热的传教士。与其说门多萨是为了做通事而去辽东,还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去传教的,翻译只是附带的目的。
想到此,汤若望的后背开始渗出了冷汗。如果朝廷就这场选举会议的过程继续追查,那么参会的所有人,包括旁听的商人代表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能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会有人反对”徐光启冷冷一笑。“谁?你吗?”
“下官是领受天朝俸禄的臣民,若是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定然当场就提出反对了。”汤若望的脸上开始泛起心虚的潮红。“而且不止下官,还有把我们带到天朝来的金神甫!推选结束之后,金神甫就劝门多萨,叫他本分做事,务要以朝廷的差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