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好大儿找到了他们涉案的证据了?”朱常洛问道。
“暂时还没有”此话一出,在殿内坐着的另外三名太监同时一惊:这可是涉及勋戚的案子,这厮(他)(崔提督)竟然敢风闻奏事!
果然,皇帝眉头一皱,将冰冷的视线从赤色的姓名上转移到了崔文升的脸上。“那你凭什么确定这些事情跟他们有关系?”
第400章 善意的谎言
让皇帝这么一盯,崔文升一下子就紧张了。他离开座位,快步来到御案前的空地上,扑通一声跪下。崔文升张开嘴巴,勉强稳住心神,尽力不让自己结巴:“虽然奴婢确实还没有证据,但奴婢有七”崔文升顿了一下,决定豁出去,“奴婢有十成的把握!所以奴婢想找主子讨一道旨意。”
“讨什么旨意?”朱常洛问。
“抓人!”崔文升满眼厉色。“把那几个离京去北塘的人抓起来,仔细审问,一定能拿到口供找到证据!”
“嚯,一定.”朱常洛的面色竟然缓和了。“若是审不出来怎么说?”
“奴婢敢立军令状。若是抓错了人,冤枉了谁,奴婢便提头来见。”崔文升说道。
“朕不要你的脑袋。你若是审不出实在的东西来。那东厂就别待了,去先帝爷的陵前,给那些被你发配的人刷恭桶吧。”这就是同意了。
崔文升赶忙叩首道:“奴婢叩谢主子。”他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这个旨意。崔文升本来准备了好几套说辞,但进门之后没有多久,话题就一直被皇帝牵着走,根本没有把那些说辞扔出来的机会。现在两三句话就莫名其妙地讨到了这个旨意,反倒让崔文升有些茫然。
“说说吧,你这十成的把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朱常洛这才问。
崔文升怔了一下,想了想,回道:“启禀主子万岁。首先是沉船的时间,这实在太巧了,那些人刚到地方没几天,就有船就沉了,很难让人不怀疑。其次,这些人做事说话非常的谨慎,几乎不在公开场合说话,就算是在私底下,比如某家酒楼的雅间,他们也很少高声语,跟踪他们的人根本探听不到他们的原话。所以直到目前,东厂的番子就连他们去北塘是要干个什么的都不知道,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你们又知道什么呢?”朱常洛俯视着崔文升。
“崔元那边传回的奏报说。目前知道他们接触了一些当地人,这些当地人大多在海上讨生活,其中一个就是那艘沉船的船老大。”这一点是崔文升敢过来讨要旨意的关键因素之一。
朱常洛点点头,问道:“船沉了之后,那船老大活着回来了?”
崔文升摇头道:“没有活着回来的,那艘船整个消失了。加上船老大,一共六个人,一个回来的人也没有。”要是真有回来的,崔元直接就抓人审问了。他们想要抓勋戚的下人会向皇帝请旨,但若是抓平民来审,他们可真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不会有。只要不闹出人命,搞得满城皆知,最后再被当地的文官弹劾,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既然没人活着回来,那你的好大儿又是怎么知道这船沉了的?他是看见哪块儿刻着字的漂浮木板了,还是见着谁的尸体了啊?”朱常洛又问道。
“这倒是没有。”崔文升回答道:“崔元收买了饷部衙门的一个书办。那书办从衙门的漂没册里找到了那次沉船的记录。”
“叫什么?”朱常洛微微颔首。
“什么叫什么?”崔文升没太听懂。
“朕问你那书办叫什么?”朱常洛说。
“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崔文升回忆了一下。“那书办应该是叫姜云春。”
“案子结了之后,让这个姜云春来北京。”朱常洛扬起了嘴角,笑道:“没问题吧?”
“奴婢遵旨!”虽然崔文升不觉得崔元会骗自己,但皇帝那个莫名的笑容,还是让崔文升有些怕了。毕竟他也只是收到了一张提报,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叫姜云春的书办。
朱常洛点点头,看了一眼朱笔,不过他并没有将之拿起来,而是问:“所以,饷部衙门里,或者直白点说,李长庚是不是也有问题?”
“崔元的提报里只说他们收买了一个饷部衙门的书办,并没有说那些人去过饷部或者直接与李长庚见过面。所以奴婢现在还不敢妄下论断。而且饷部衙门是个大衙门,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李长庚可能是通过某个崔元还不知道的消息来源,得知了船沉的消息。”崔文升咽下一口唾沫,眼珠子一转,补充道:
“就连那个叫姜云春的书办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老秀才。光是这样的书办,饷部衙门就有十几个。漂没册本身也是最终会提交到的户部备案的东西。对于书办来说,很容易就能查到。甚至如果非要怀疑,那姜云春其实也不能完全信,他也可能只是为了崔元的银子,所以才故意迎合的。”
“嘁。”朱常洛耻笑道:“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怎么突然开始打起预防针来了?”
“奴婢愚钝。”崔文升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主子什么是‘打预防针’?”
朱常洛白了他一眼。“你嘴巴一张一合的,不就是在把这个的书办往下踩吗?什么叫做‘普通至极的老秀才’,什么叫做‘非要怀疑’‘故意迎合’。再说下去,你都要把他说成骗子了吧?”
崔文升愣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奴婢不敢。”
“朕劝你少使这种小聪明。”朱常洛前倾身子,将手肘放在桌面上,接着一个转腕甩袖,白净的手指就出来了。他指着崔文升,缓缓说道:“你一张嘴就在骗朕。用你那狗脑子好好想想,朕的追查令是什么时候下给你?你再想想,你那狗嘴里吐出的‘前些日子’够从北塘到京师跑来回吗?朕不揭你,你还没完了。”
皇帝的姿态很放松,但崔文升整个人都绷紧了,绷得脸色煞白。他将头放到地板上,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事情朕不想揭穿,通常也不会揭穿,”朱常洛把视线从崔文升的身上移开,接着挨个望向在座的太监们,最后定格在魏朝的身上。“魏朝!”
“奴婢在!”魏朝像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说,崔文升一开始为什么要骗朕?”朱常洛问道。
“大概是为了讨主子万岁爷开心吧。”这回,魏朝的脑子转得还算快。“心总是好的。”
“对了。”朱常洛往下挥手,也顺势将手收进袖子里。“谎言嘛,也不是都是要上到欺君,也有善意的。这狗才一开始是为让朕开心,所以朕才不揭穿,他开心,朕也高兴。后来朕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开始贬低自己的线人了。线人要是不可信,那你们搜集的证据还能叫证据吗?整个逻辑链的起点就断了。”
崔文升猛然一凛,开始磕起头来。“奴婢愚钝,奴婢愚钝。”
“好了!”朱常洛轻喝住他。“明白了就好。你起来回话吧。”
“谢主子。”崔文升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朕问你,你觉得这个船夫会为了别人的委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吗?”朱常洛问道。
“肯定不会!”崔文升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艘沉船的船老大一定还活着,说不定就连那条船也还在。”
朱常洛点头,语气里那种似乎随时都能转化成真怒的调侃也消失了:“如果他们真的想从北塘下手,阻止海运改道。不管手段如何,最终无非落脚到通过某种方式向朝廷证明,走天津到盖州这条海路的损失,大于从旅顺、金州等地向盖州陆运粮食物资的消耗,这不是‘沉’一两条船就够的。漂没的未必漂了,死的人未必死了。只要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拉出哪怕一条完整证的据链,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主子圣明。”崔文升赶紧颂圣。
朱常洛没什么话想说,更没什么话想听了。他站起身,太监们立刻跟着起身。
朱常洛踏出半步,又侧身拿起那张列着三个红名的白纸,走到崔文升的面前,并将之放到干净无尘的桌面上“回去吧,按你心里想的做,把该查的查清楚。”
“皇上圣明!”崔文升低头看着那仿佛正在跃动的红字,嘴角竟扬起了一抹明悟中又略带了些诡异的笑。
徐光启几乎是身子拖着灵魂,靠着本能挪完乾清门到午门这段路的。
出了午门,路上就开始不断地有来来往往的低级官员向他这位大宗伯行礼了,徐光启也都靠着本能一一微笑还礼。还过了,再继续往前挪动。
当挪过承天门前的金水桥,来到中轴线与左右长安门连线的交点位置时,徐光启站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往南出大明门离开皇城;还是往东去礼部继续办公;亦或是往西去通政使司,把怀里那封因为通过考验而得到的礼券兑换成血性的礼品,然后再去礼部办公,静静地等待北返乾清宫再度面圣的那一刻。
徐光启的心理防线被皇帝连番的攻势给击碎了。皇帝仿佛预料到了他要问什么、说什么,并为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做出了相应的准备,一步一步地引导着他,在最后一刻“自愿地”接受那份奏疏。
徐光启跪了,谢恩了。可自打他离开乾清门,就一直在扪心自问。他能拒绝这份赏赐吗?
不能。
这不但是欺君,还是罔顾事实。于法于礼他都不得不接受。
但是,既然接受了,那他又为什么会犹豫呢?
徐光启不知道,他迈不开步子。
“子先!”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逆着已然稀疏的人流,从东边快速靠近徐光启。声音随着来人的靠近不断扩大,当来人喊到第四声时,徐光启终于从迷梦中清醒了过来。
“礼卿?”徐光启转过身,发现来人竟是前不久才分别的同考官之一,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
袁可立走近,徐光启也不行礼,直接就问道:“你是专程来这儿等我的?”
“对。”看袁可立神色就知道,他本想来是说什么。但既然徐光启提了问,他也就只能先点头应答。“我”
徐光启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儿出来?”
袁可立面色疑惑,反问道:“你不是被圣上召见的吗?”
“是啊,”徐光启补了一个问:“这又怎么了?”
“你面圣出宫,不从.”袁可立隐隐感受到了萦绕在徐光启周身的负面情绪,他放缓语气,并有意地将反问式的回答改为肯定句:“会试结束,礼部还得忙殿试,这些事情都需要你来主持大局,所以我猜你会走正南方向出承天门回部,于是就来这里等你了。”
“也是。”徐光启轻轻一笑,袁可立听不出这笑声里泡着的是苦还是冷,但他很确定,这一定不是乐。“所以你是来取这个的?”徐光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怀中奏疏的硬质封皮。不过因为这本奏疏被一层层的衣料给捂得严严实实,所以徐光启的这两次叩击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响动。
袁可立甚至都不知道徐光启指的是什么。“我要你的心干什么?”
徐光启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是宫.”说到一半,徐光启急急地住嘴了,“哈哈哈”他哭似的笑了起来,说道:“还真是可笑,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抱歉,真是抱歉。”
袁可立只以为徐光启是在为刚才的无礼道歉,于是便微笑着摇摇头,问道:“皇上召你进宫是为了说耶稣会的事情?”
“是啊.”徐光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礼卿想打听什么直接问吧,我知无不言。”
“子先,你实在是太误会我了。”袁可立轻轻一笑,并不因为这个误会而产生怨念。他从怀里摸出一厚一薄两本奏疏。“我不是来向你打听什么的,我是来通知你的。就是不知道现在这时候,这些东西对你来说还有没有用。”
“奏疏?”徐光启愣愣地问。
袁可立点头。
“谁的?”徐光启又问。
“汤若望。那个钦天监的春官正。”袁可立拍了拍那两封奏疏,毫不顾忌自己还站在承天门的金水桥前。
第401章 天意
“他上了两封奏疏,一封是请辞,另一封是陈情。我先说请辞这封。”袁可立竟然真的就在这么一个随时都有人走动的地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会试结束那天,他在贡院门口吵着说要见你。
说罢,袁可立才将第一份奏疏递向徐光启。“你要看看吗?”
徐光启略一震悚,竟没有伸手去接。“那第二封奏疏呢?”
“第二封就更有意思了。”袁可立立刻换手,将第二封奏疏摆到首位。“他上疏陈述自己在都察院参与翻译时,所‘发现’的悖逆言论与不法行径。”袁可立用重音强调了发现这两个字。
“啊?!”徐光启瞪大眼睛,眉头紧皱,脸部肌肉不断抽动,显得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
徐光启确实在都察院的勘验奏报上,看见了关于汤若望的记述。但这样的内容很少,少到只在开头提了一笔、中间带了一段。和各种各样的定义论述、结集佐证、拟罪判词比起来,关于汤若望的记载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那唯一的一段,虽然将汤若望作为嫌疑人对待,但并没有给汤若望以负面的评价,用词也非常克制。只说了汤若望在航行日记里,曾不止一次表达对天朝的向往,还说皇帝乃“威服四方,万民朝拜”的“真天子也”。对汤若望大闹贡院的一事记载,也被春秋笔法缩略成了“不通国法”这四个字,而且紧接着就跟了一句“然受罚之后,亦能习法度典章以绳之”。
这样的描述导致徐光启在阅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汤若望放在心上。以至于在他的认知中,汤若望和其他在京的西洋人一样,也被锦衣卫禁锢在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里。
“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徐光启问。
袁可立回答说:“案发的第二天早上。毕竟是现任官员嘛,就算他到贡院去闹,镇抚司也不该没有驾帖就拿人。”
徐光启点点头,神色稍有缓和。但紧接着,袁可立又补充了一句让徐光启后背发凉的话:“听说还是魏首席亲自去放的人。”
“司礼监魏朝?”慌神之下,徐光启竟直呼其名了。
“是他。”袁可立说。
“那这封奏疏又是什么时候上的?”徐光启指向袁可立手上的奏疏。
“就在前天,”袁可立顿了一下,改口道:“或者说都察院拿出勘验奏报的前一天。而且这个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只要稍一打听就能知道,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知道。正常的消息传递没这么快,显然是有人在刻意传播这个事情,制造舆论。”
“有人,”徐光启发凉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在刻意传播”
“对啊!”和徐光启不同,袁可立心里想的是某个跟汤若望一唱一和的阁老,比如刘一,比如韩,再比如叶向高,这些阁老都与徐光启交好。
袁可立尤其怀意叶向高。因为如果首辅方从哲不点头,那么第一封奏疏上那张先扬后抑的票拟根本就贴不上去。而在目前的内阁里,再没有比他更能影响首辅的人了。
“啧!”袁可立感慨道:“这两手真是漂亮!我还没看过都察院的奏报,要是这上面的内容不那么激烈,那么汤官正这顶官帽多半就保住了。”
“通政使司还没收到勘验奏报吗?”徐光启的额上也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调集全部精力,努力地将这些信息串起来,脑子在这一刻被用到了极致。
“没收到,”袁可立解释道:“都察院确实派了人来通政使司呈送勘验奏报和结集的证据,一大早就来了。不过都察院的人刚到我司门口,奏报和证据就被宫里派来的人给一齐截走了。不过我想,都察院的行文应该也不会太激烈。因为汤官正几乎全程参与了勘验。都察院贴出告示征募翻译,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直到翻译馆解散。他才回到钦天监重新坐班。”
“以退为进,参与勘验,主动上表,泄露消息,引导舆论。见招拆招!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等勘验报告下到内阁,那位阁老再一保,把皇上那关过了,汤官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你也可以借此为自己申辩.”袁可立还在沉浸在高人指点的想象中,不料徐光启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招拆招。有一只大手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按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这只手框定的范围内做事。
饥饿、困倦、惊吓、惶然、恍然交织在一起,使得用脑过度的徐光启眼前骤然一黑。在漆黑的视线中,徐光启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张脸。那是王安那张儒雅中带着一丝狠厉的脸。在这个一闪即灭画面里,王安正捧着一本奏疏,笑嘻嘻地站在徐光启的面前,说:“徐部堂,您仔细着,要是君前失仪就不好了。”
徐光启向后一退,身子一软,竟平白地瘫了下去。幸而袁可立急急上前,一把揽住徐光启,才使他没有摔倒。
“子先,”袁可立看着徐光启那惨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