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54节

  “多谢王掌印解惑。”徐光启说道。

  王安微微点头,继续道:“顺带一提,搜获到证物大多是用欧罗巴文写就的,为了翻译这些东西,都察院在全北京张贴告示征募翻译,最后足足募了几十号人呢。不然他们也没法子紧赶慢赶地,在放榜之前把勘验奏报拿出来。如果您对这份勘验奏报的内容有疑问,结集翻译的材料就在乾清门的右梢间放着,您可以过去看。如果您对翻译的内容也有异议,可以去都察院看原件。”

  “那倒也不必了。”徐光启摇头苦笑道。

  “既然如此,”王安举起那份代徐光启草拟的奏疏。“那我就把这个送去通政使司了。”

  “还是请容我先把奏报看完吧。”徐光启回说。

  

  就在徐光启仔细阅读勘验奏报的时候,后他一脚离开贡院的另一位总裁官史继偕,也回到了内阁值房。

  徐光启与史继偕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因为后者坐的是慢吞吞的轿子,而且也没有士兵前置开道,驱散人群,所以比之前者要迟了许多。如果史继偕再晚个两三刻回来,内阁都该开始吃饭了。

  史继偕推门进入,他刚跨过门槛,首揆方从哲就站了起来。方从哲起身,其他的阁员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史继偕没有托大等阁员们过来迎他,而是自己主动站住了。“拜见首辅,拜见次辅”他先向方从哲和叶向高行礼,接着又向其他三位阁员行礼。阁员们也纷纷还礼。

  “世程,”如仪行礼过后,方从哲快步走到史继偕的面前,把住了他的手臂,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还真是久违了啊。”

  “这些日子不在,多亏有首辅、次辅,以及诸位同僚帮着担待。不才在此谢过了。”史继偕又拱手作了一圈揖。

  “哪里,哪里,你昼夜不歇地为国取才更加辛苦啊。”方从哲拉着史继偕来到史继偕的位置,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喊道:“来人,来人,给世程沏杯茶来。”

  作为最高级的顾问班子,内阁的待遇非常好,宫里不仅管吃、管喝、管歇,还有专人伺候。平常,像沏茶、倒茶渣这种小事,阁老们往往都自己做,很少假托他人。但只要喊一声,过不了太久,便会有人把阁老们需要的东西拿来。

  史继偕落座后,方从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坐下,他便开口问:“世程,今年的经魁都是哪些人啊?”虽然会试杏榜将在之后陆陆续续地被抄送到内阁、礼部、翰林院、吏部等衙门,但至少现在,内阁还不知道榜单上到底列了哪些人。

  “回首辅。”史继偕想了想,回答道:“会元是湖广承天府景陵县人,刘必达,治《周易》。亚元是山西平阳府平陆县人,李虞夔,治《尚书》。经魁第三名,是应天府句容县人,曹可明,治《诗经》。经魁第四名,是直隶真定府灵寿县人,傅永淳,治《礼记》。经魁第五名,浙江宁波府鄞县人,钱敬忠,治《春秋》。”

  听时候,方从哲一直在点头,没有说话。直到史继偕报出“钱敬忠”这三个字,方从哲才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个钱敬忠是钱若赓的儿子吧?”

  “是的。”沈接茬道:“钱若赓还在宪台的大牢里关着呢。关了差不多三十七年了。”

  “啧”方从哲本能地意识到,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儿。他眨了眨眼睛,半转移话题地对史继偕道:“这里有个要紧的事情,一直等着你回来商酌呢。离休衙还有些时间,咱们就先把这个事情定了吧。”

  “是有谁上表请辞了吗?”史继偕反应得很快,每天经过内阁的事情虽然多,但首辅拿不了主意,需要内阁集体决定、联名上疏的,也就那么几类。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高官缺位,皇帝旨令会推。

  方从哲点头道:“大司徒。”

  “李茂夫辞官了?”史继偕一怔,问道:“为何啊?”

  “笃矣。”方从哲的脸上显出恻然的神色。

  “还在京吗?”史继偕急切地问道。

  “前几天已经启程返乡了。”方从哲回答道。

  “哎呀!怎么会.”史继偕大叹。他明白,这一别应该就是天人永隔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史继偕收敛了心中的悲伤,主动问道:“都选了哪些人啊?”

  “进卿推荐原任淮抚李三才,季晦推荐饷部李长庚,虞臣推荐现任侍郎王纪。”方从哲顿了一下。“铭镇推荐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

  发现一个惊喜,跟大家分享一下。为了挑选五经魁,我去查《天启壬戌科序齿录》,竟然发现文震孟和王徵这俩人竟然在同一本册子的左右两页上。之前,我请这二位老明经受累上场主要是出于剧情需要,并没有考虑太多,现在竟然真的找到了点儿关联,不得不说是一个跨越数百年的小惊喜。

第399章 沉船

  史继偕愣了一瞬,旋即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向沈。

  沈推荐汪应蛟?史继偕简直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不过沈倒是显得很坦然。他迎上史继偕的目光,扬起嘴角,还轻轻地点了点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史继偕本能地想要探知其中的所以然。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无论是刘一还是叶向高都无意解答他的疑惑。

  “世程啊,”方从哲轻声一唤,立刻吸引了史继偕全部的注意。不过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到方从哲那里去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你有属意的人选吗?”说着,方从哲抽出了那张按时间顺序写着李三才、王纪、李长庚、王应蛟等人姓名的纸。接着,他又拿起毛笔轻轻地在墨水面上点了点,摆出准备记录的姿态。

  史继偕知道,方从哲这是转移话题了。于是他也就借着宦官端来的茶水和点心收回视线,并问:“吏部和吏科知道了吗?”

  参与会推的人员由皇帝指定,但无论由谁参加,只要是跟人事有关的事情,在流程上就一定会过吏部和吏科这两个衙门。而且在二者当中,吏科扮演的角色相对来说更加重要。因为在不指定吏部的会推流程里,吏部没有推荐权,只起一个造册归档的作用,而吏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驳正,也就是给被推举的人找毛病的权力。

  “已经知会他们了。不过,皇上的旨意是令内阁会推。你没回来,就只能算是草稿。”方从哲说道,“这件事,在上次的朝会上已经奏过了。所以最好在下次朝会上,将正式的人选提出来。”

  史继偕端起茶盏,揭开盏盖,热气立刻就升腾了起来,让史继偕数不清飘在水面的浮茶。“那您呢,您属意谁?”

  “呵呵。”方从哲笑了笑,环视众人道:“我听大家的。”

  “首辅,”史继偕一口气吹散雾气。但是茶水仍烫,史继偕一停止吹气,雾气便又重新氤氲了上来。“能把拿给吏部和吏科的名单给我看看吗?”

  史继偕当然不是连四个人的姓名都记不住。他想要名单,是为了看排名,或者说看看谁排在首位。

  一般来说,排在第一顺位的人,就是参与会推的众人共同属意,或者受宠信的强势成员属意的对象。通常情况下,皇帝也会从善如流,将第一顺位的人候选人放到缺上。换言之,第一顺位之外都是陪跑,不分先后。

  但要注意的是,即使“列首位、用首位”已经成了一种默契和惯例,名单上也不能只有一个人。因为皇帝在人事问题上至高无上的否决权和决定权可以不用,但始终存在。体现这种权力的方式便是列出陪跑。若是只有一个候选人,那做决定的就不是皇帝,而是“推荐人”了。

  “我给你写一张吧。”方从哲对史继偕轻轻一笑。接着抽出一张白纸,先后在纸上列上汪应蛟、李三才、王纪、李长庚。

  写完,方从哲站起身,想亲自把名单交到史继偕的手上。不过史继偕却先一步走到了方从哲的案前。“首辅,我自己看就是了,怎么敢劳烦您给我送来。”

  方从哲顺势将名单递给史继偕,又重新坐下。“世程慢慢考虑吧。下午散衙之前告诉大家就行了。”

  “是。”其实已经不需要等到下午散衙了。从看见名单排序的那一刻起,史继偕就明白了。

  他以为,这是方从哲为了弥合内阁与朝堂上的分歧和裂痕,才刻意授意沈推荐汪应蛟的。史继偕拿着名单回到位置,不住点头。

  在他看来,这一手真的很妙。首先,汪应蛟的确是一个合用的人才,政绩卓著,且不像“奸雄”李三才那样满身争议。其次,汪应蛟算是公认的东林人士,但又不是那种认死理的“正人君子”,少与人争执,也不搞党同伐异,在其他非东林人士的口碑中也不错。最后,汪应蛟曾任天津巡抚,对天津及辽东事务颇为熟悉。让他主理户部,不仅对大计有所助益,还能免掉很多无意义的拉扯。

  唯一的问题在于,派系骨干不推荐“自己人”是要影响自己在派系内部的声望的。史继偕很好奇,方从哲究竟是怎么说服沈站出来的。据史继偕的了解,沈阁老可不是那种愿意为了朝堂的和谐而甘愿自我牺牲的人。遇见大事,沈能少说两句煽风点火的话,史继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病了。

  史继偕囫囵饮下一口茶水。“首辅,礼部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史继偕的余光敏锐地注意到,就在他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坐在他对面的次辅叶向高突然抖了一下。

  方从哲竟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为什么这么问?”

  史继偕说道:“在我坐上轿子回阁之前,司礼监的车子便在贡院的门口把徐子先给接走了。”

  此言既出,阁员皆悚。

  “司礼监把人接到哪里去了?”叶向高急急地插话进来。

  “好像说是召见。”众阁员的反应让史继偕也有些不安了。“到底怎么了?”

  “唉!”叶向高微微侧过头,嘴唇缓缓张开,脸上显出沉思的样子。“这个事情有些曲折,从头”

  铛!

  叶向高刚开口,摆在值房里的自鸣钟就响了。紧接着,钟楼的钟声铺卷而来。

  休衙的时间到了。

  

  在无处可躲、无处可避的声浪中,徐光启缓缓地跪下了。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轻轻地将脑袋抵到地板上。这时,第二阵声浪袭来,先越过他高举的双手,又碾过他佝偻的后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轻轻的一抵,竟抵了一阵巨响出来。

  “你去吧,”除了嘴角,皇帝的眼眉间也挂上了笑意。“今天没预备你的饭,朕就不留你了。”

  “臣告退。”徐光启眼神一闪,缓缓起身,倒退着离开大殿。他弓着身子,脑袋也垂得很低,仿佛额头还在地板上贴着。

  徐光启的思绪纷乱如麻,他走到门口,竟然忘了需要抬腿避开门槛。

  南书房的门槛并不是很高,但如果留意不到,也足以将人绊倒。可是不经允许,他又怎么能在皇帝的面前摔跤呢。

  徐光启后仰下去,在门口值班的宦官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搂住了他的腰杆。将徐光启扶正之后,那宦官又退回到了原位。就像这一切从没发生。

  徐光启正欲向那宦官道谢。这时,殿内却飘来了一个声音。“徐部堂,您仔细着,要是君前失仪就不好了。”

  恍惚间,徐光启没听清这话是说的,但他又觉得殿内的太监们似乎都说了这话。“是,我明白,我明白的。”

  徐光启稳住了,可他捧着的东西却掉到了地上。掉在了殿外,掉在了门槛边上。那是王安为他代拟的奏疏。徐光启伸手去捡,手指触碰到封面的时候,却仿佛在文末的空白处,看见了赤色的凝红。如果快的话,这封奏疏在今天结束之前就会回到紫禁城,回到门槛的另一侧。

  再出来,奏疏就成催命符了。但徐光启明白,他真的明白,这道催命符其实是皇帝给他恩赏。和那顿没预备的饭一样。

  徐光启将这份礼物收入怀中,顺着雨檐,躲着阳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乾清门。一进殿,它便见着一个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宦官急匆匆地跨过乾清门的门槛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来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于是又稍稍加快了脚步,来到徐光启的面前,拱手行礼。“见过大宗伯。”

  “见过崔提督。”徐光启拱手还礼。按照一般礼节,久违不见再怎么也得聊上两句,可徐光启实在提不起心情与崔文升寒暄。但没承想,崔文升比他还急,刚见完礼,便越过徐光启朝着院落的方向走去了。

  徐光启愣了片刻,旋即猛然回头。崔文升可是东厂提督!在饭点的时候急匆匆地面圣,这是要说什么!?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文升进殿行大礼的时候,皇帝已经站了起来。

  朱常洛勾勾手。“你这时候过来,是要跟尚食局抢活儿干吗?”

  “主子让你起来。”崔文升垂着头,看不见皇帝的手势。这就需要王安用语言,把皇帝的意思再重复一遍。

  “奴婢叩谢主子。”崔文升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回说道:“奴婢倒真是想伺候主子用饭呢,就怕主子嫌弃。”

  “先说正事吧。”朱常洛又坐了回去。“哪个地方有消息了?”

  “回主子,是天津。”崔文升回答道。

  “你坐着说。”朱常洛面色沉了下来。

  “谢主子。”崔文升走过去,缓缓坐下。这张椅子的材质并不比他在东厂坐的那张好,更不比东厂那张坐着舒服。但崔文升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椅子,没有这张椅子,他可能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每每坐到这张椅子上,崔文升就会幻感到有一股力量从他的尾椎升至天灵,再遍布四肢百骸。

  崔文升沉默着感受了一小会儿,便收敛了心神,开口道:“就在刚才,奴婢收到了崔元那小崽子,从北塘发来的急报。急报上说,前些日子,有一艘向辽东运粮的海船沉在了长生岛附近。”长生岛是复州境内的一个大岛,也是天津至盖州这条航线上的一个必经之点。

  “是人为的?”朱常洛冷冷地问道。

  崔文升一愣,赶紧送了个马屁上去。“主子真是神了,奴婢还什么都没说呢。”

  “谁干的!?”朱常洛摆手。

  “呃”崔文升这会儿倒是显得有些犹豫了。

  “你倒是说啊。”朱常洛微微皱眉。

  “具体是谁做的还不知道但很可能跟清华园的那场集会有关。”崔文升一口气就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继续,”朱常洛点点头。“有什么直接说,不要打哑谜。”

  “是。”崔文升正色道:“一开始,奴婢也没想到要把饷部的事情和清华园集会的事情连起来查”

  崔文升倒是没打哑谜,不过他一开口就是谎言。

  在崔文升领受暗查饷部的差事之前,整个东厂都处于闲置的状态,没有事情可做,也就没有干扰信息。因此在领到调查勋戚的差事时,崔文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毕竟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离得实在太近了。

  而当崔文升得知,李国瑞召集勋戚密会,是为了讨论辽东的粮价发生了变动的事情,他便更加坚定了这一判断。并且迫不及待地,将手上已有的信息给呈报了上去。

  当时,崔文升已经做出了追查的部署,也就是派遣东厂的探子跟踪勋戚家的商队。

  这些部署并未超出东厂提督的职权范围,他本不必撒谎。崔文升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

  “.好在皇上圣明,令奴婢追查那些出京的人。奴婢领命派出的探子发现,有些勋戚的家里人在离京之后朝着北塘的方向去了。于是,奴婢便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可能存在关联,便留心了些。”

  “哪些勋戚的家里人?”朱常洛抽出一张白纸,然后拿起朱笔在见底的砚台里滚了一圈。

  “武清侯、平江伯、博平伯。”崔文升回答说。

  “就这三家?”崔文升说完,朱常洛也就记完了。

  “目前就这三家。”崔文升应道。

  “然后呢?”朱常洛放下笔。

  “然后那艘粮船就沉了。”崔文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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