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的用意十分明显。这金忠虽官不显、位不重,放在宫里别说排号,扔进宦官群体里,指不定都注意不到这号人。但他既然领命出了宫,就算是宫里派来的“钦差”了,因此尊重他就是尊重宫里,尊重皇帝。孙承宗没有“正人君子”的道德洁癖,也不怕别人给自己扣一个“曲阿内”的帽子,只要不是那种搞得天怒人怨的大蠹虫,孙承宗都能与之结交。
而在孙承宗和金忠之外,还有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米万钟和户部管饷主事鹿善继,以及一个站着的仆人。
见三卫的武官到来,这一屋子里的人竟没一个站起来。宦官、文官们就只静静地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这些远道而来且等了许久的武官们。这架势不像是要开会,反倒像是开审。
纵然已经料到这是下马威,但卫官们本就悬着的心还是乱颤了起来,就连脑子一热就要伸手打人的朱大颉,此刻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垂着脑袋,摆出一副蔫巴的样子,不敢大声喘气。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天津右卫的代理掌印马永安。犹豫片刻之后,他快步走到孙承宗的主座前,长揖行礼道:“下官和朱佥事一收到巡抚衙门的宪牌立刻就赶来了,可没想到骤然撞上这么一场雨。紧赶慢赶,最后还是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论官品,他马永安和张伯军都是从三品的武官,品秩比孙承宗这个正四品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还要高一级。但是这年头,大官小官的划分很多都已经不按洪武那一套了。孙承宗既然有“整饬军务”的职权,那他就是马永安和张伯军这些个卫所官员的上官。
“让诸位大人久等了!”马永安的话,仿佛黎明时分的鸡鸣,把其他三名卫官从骇人的幻梦中惊醒,他们赶忙学着马永安的样子向宦官和文官们作揖行礼。
孙承宗站了起来,其他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晚春雨寒,诸位一路风雨兼程,辛苦可想而知。我们再多等一会儿也不会怎么样。”孙承宗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说着基本的场面话。
“不辛苦,不辛苦。”四名卫官也乱哄哄地接言笑道。
“先认识一下吧。”孙承宗摆手朝向金忠。“这位是内官监杂造局的金局副。金局副来我天津主要是为了给宫里的产业选择合适的场址。”
“不才金忠。”金忠只说了这一句。
四名卫官倒是打听到了有宦官来天津的事情。但一直都不知道这宦官是来干什么。现在听见这金忠不是东厂或者西厂派来的,四名卫官都小小的松了一口气。“见过金局副。”四名卫官纷纷行礼。
但金忠微微颔首,没有再一个一个地还回去。
“这位是工部营缮司的米郎中。米郎中来我天津主要是为了城郭修缮、营房改造等事宜。”孙承宗接着介绍米万钟。
“在下米万钟。幸会。”米万钟的态度比金忠好了不少,可也就那样。
“见过米郎中。”四名卫官对米万钟这位并不特殊的事务官就没什么印象了。
但如果他们愿意花时间附庸风雅,写诗作画,就会知道米万钟的名头不是大,而是非常大,大到文人墨客,谈起“米万钟”这个人名的时候,人们想到的都不是什么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而是与董其昌并称为“南董北米”的大书画家。
去年赋闲在家的董其昌被新君重新启用来到北京,还有人想撺掇这两位碰在一起,对上一对。不过去年政局诡谲,皇帝一度摆出一副要搞大清洗的架势,而这俩都是喜好明哲保身的官儿,不想在那种敏感的时期把自己显出来,白白地遭受什么无妄之灾。所以这场对局也就一直没能攒起来,也算是书画界的一大遗憾事。
最后,孙承宗又向四名卫官介绍鹿善继:“这位是户部的鹿主事。来天津主要是为了协助本抚督管屯田钱粮事宜。”
“在下鹿善继。幸会。”鹿善继还是很客气的,至少笑得比前两位要灿烂一些。
“见过鹿主事。”四名卫官知道,这个鹿善继是和孙承宗一起来天津的。而且他们还知道,除了鹿善继,孙承宗还带了一个管兵的营将,不过那营将似乎并没有过来参会。
四人本以为这番介绍完毕,孙承宗就该让他们介绍自己然后进入正题了。但不曾想,孙承宗竟然竟朝四名卫官身后的神正平招了招手。
神正平一愣,旋即快步走到孙承宗的面前,躬身行礼,姿态极低。“中丞有何吩咐?”
“不吩咐。只介绍一下。”孙承宗呵呵一笑,说道:“这位是中卫镇抚司的神镇抚,现在的代理掌印,本抚到任之后的左膀右臂,想来诸位已经见过了。”
四人没有想到,孙承宗竟公然把神正平的这个“卖婊子,立牌坊”的家伙,拔高到了“左膀右臂”的地步。
“是,是!已经见过了。”他们先是一愣,随后纷纷附和,很顺遂地将对孙承宗的谄笑嫁接到了神正平的身上,脸上全然看不出早些时候的鄙夷。
听了孙承宗的话,神正平立时便是满面红光。他连连摆手道:“下官怎么敢当,下官不过是照着中丞的方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力所不及之处,还给中丞和诸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呢。”
“神镇抚过谦了。”孙承宗笑着,摆手朝向鹿继善的下位。“坐吧。”
四名卫官心下凛然,这又是一个凸显,即使神正平代掌了中卫的大印,按次序他也不该坐在同为代理掌印的马永安和张伯军前面,最多也就坐在武世焕和朱大颉的前面,孙承宗如此做,分明就是要把神正平提到一个异于左右卫官的特殊地位
“看茶!”不等卫官们再花心思多想什么,孙承宗甚至不给卫官们自我介绍的时间,随着他一声喝令,立刻就有数名随员端着热茶鱼贯而入,按坐摆盏。
众人落座,茶点上齐之后,孙承宗轻咳一声,直接就切入了正题:“议事吧。”
孙承宗的声音不大,但其效果不啻于一响惊雷,让本就没有多少人声的大堂立刻就只剩了雨打瓦片的声音。四名卫官的紧张之感也瞬间达到了峰值。
孙承宗缓缓说开口了:“本抚与列位同僚来津已有月余。想来诸位已经打听到本抚为何来此了。”说着,孙承宗环视一圈,他目之所及,眼神所至,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很好。”孙承宗点点头,继续道:“在神镇抚协助下,抚院彻查了中卫上上下下的情况,只能说是触目惊心。”此言一出,四名卫官本就沉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神正平也是一愣,孙承宗这是当着他面在捏造事实。神正平根本就没有参与过对中卫各项现状的搜查,别说协查,孙承宗连经历司的门都不让他进。神正平所能做的,差不多真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带着四个千户帮着孙承宗处理一些杂务,维持天津中卫作为漕运枢纽的基本功能。
说到这里,孙承宗又停住了。他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家仆孙燧,朝前挥手,并说道:“把整理出来的案卷纲要拿给诸位大人看看。”
“是。”孙燧走向墙边的木桌,从上面捧起一个木质的托盘。木托盘上有一个镇纸,镇纸下镇着几张随风摇摆的案卷纲要。
神正平本以为孙燧会先拿一张案卷纲要给自己,却不承想,孙燧直接捧着托盘走到了马永安的面前。
孙燧在茶几上放下托盘,却没有拿下镇纸,而是直接抓着第一张案卷纲要的边缘,猛地一抽,将之给抽了出来。而其他的案卷纲要则继续被镇纸镇在托盘上。
“马同知,请。”孙燧用双手将案卷纲要递给马永安。
“我们见过吗?”马永安瞳孔一缩,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面前这人。
孙燧没有回话,他只微微地得意一笑,便又做出了呈递的姿势。“马同知,请看。”
马永安没有办法,只能满心忐忑的接过纲要,低头看了起来。
接着,孙燧又按次序把案卷递到了张伯军、朱大颉和武世焕的手上。孙燧是没见过这些人,卫官们也确实没有做自我介绍,但这并不妨碍孙燧分析出这些人都是谁。
之前马永安第一个跳出来说话,一开口就是“诸位大人久等了”,所以孙燧猜测,这人大概率就是后到的左卫的官儿了。而且他的身上还穿着三品武官的绯色虎豹补服。两相结合,这左卫的马同知是谁也就不言自明了。既然确定了马同知身份,那么另一个三品武官就只能是右卫的张同知了,至于剩下的两个佥事,大概率不会和对方的官长坐在一起。所以从马永安反问的那一刻起,孙燧也就基本确定这些卫官谁是谁了。
将案卷纲要交到左右四名卫官的手上之后,孙燧便转头回到了之前的木桌旁。将托盘放下后,他又回到了孙承宗的身后继续站着。其间,孙燧经过神正平的座位,但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孙燧经过的时候,神正平还略微伸头去看那托盘,却只在上面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镇纸。也就是说,这托盘上从始至终就只有四份案卷纲要,孙承宗根本就没想给他看。神正平不知道孙承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解地看向孙承宗,但孙承宗仍旧凝神端坐,两眼直视前方,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这份案卷纲要虽然不长,都是简述,但它涉及的内容很全,从粮仓、银库的库存,到卫所额兵的缺口,再到各级官员侵占的屯田,可以说是涵盖卫所治理的方方面面。但是,有一个衙门的条目被漏掉了,那就是镇抚司。
张伯军觉得孙承宗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这几乎就只差明着在纸上写“只要配合就不会有事”。他当然是愿意配合的。张伯军饶有兴致地睨了神正平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他失了先机。
就在张伯军即将开口说话的时候,之前跳得最高,闹得最欢的朱大颉,竟然抢在另外三人的前面,大声说道:“触目惊心,简直是触目惊心啊!”
朱大颉的声音很大,一嗓子下来直接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拉了过去。
张伯军反应得也很快,他只稍微一愣,便紧跟着附和了上去:“这哪里是触目惊心,根本就是骇人听闻啊!”由于朱大颉搞了一手先声夺人,张伯军就只能在措辞上下功夫,以展现自己的对此的重视。
接着,慢了两拍的马永安和武世焕也反应了过来,急吼吼地追上去附和。只片刻,这大堂里就多了雨声以外的第二份嘈杂。当了十几二十年的官儿,这点儿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养成了的。
“呵呵哈哈!”坐在孙承宗身边的金忠突然不住地笑了起来。一下子就把第二份嘈杂换成了自己的杂音。
“金局副您笑什么?”鹿善继问道。
“我当然是因为高兴才笑的。天津三卫都是这么识趣儿的,啊不!”金忠耸肩道:“都是这么深明大义的官儿,想必我们这差事应该会进行得很顺利.”说着,金忠还看向了坐在鹿善继对面的米万钟。“米郎中,您说是吧?”
米万钟嘴角一抽抽,他不想接金忠这一茬,可又不好沉默着不说话。于是也就点点头,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不负皇命,利国利民,自然是好的。”
没想到,孙承宗一下子就接住了米万钟的茬“金局副,米郎中说得好!只要是利国利民,也就是不负皇恩了。”
第390章 剜肉补疮
孙承宗一开口,这大堂上便再也没有别人的声音了。
金忠收了心神,不再恣意大笑,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戏谑的笑意。鹿善继看了孙承宗一眼,皱着眉头将脸转了回去,他视线迁移到与之对坐的米万钟身上,看见米万钟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的有些窝火。
在他的身边,神正平脸上兴奋的红光已经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交织着七分疑惑与三分明悟的复杂神色。而左右两卫的四名卫所武官,则满眼期待地望着主座上的孙承宗。至于宦官那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耻笑,他们毫不在意,只要能把那个能保命的牌坊立起来,哪怕是被人指着脊梁骨戳,那也是无妨的。
“本抚就明白说了,”孙承宗的视线在四名卫官的神色来回游走,最后停在正前方,谁也没看。“银粮匮乏,侵占屯田,虚报员额,军械不修,军容不整,军纪不严,这些天津中卫有的毛病,你们两卫肯定也是有的。都不用查就知道。”
说到此,四名卫官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下一刻,孙承宗就又给他们的脸上重新刷上了红漆。
“但《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神镇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孙承宗身不动,头不转,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神正平。“既然诸位如此深明大义,嫉恶如仇,那本抚也愿意相信诸位,是虽有过,而无心,不过是同流合污而已。其心可谅。现在浊流已清,无污可合,本抚希望诸位能放下以前的包袱,自省自明,好好做些利国利民,不负皇恩的事情。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是,是。”四人纷纷应是,声音充斥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孙承宗能将他们定义为“同流合污”又说“浊流已清”,这很明显,就是愿意用那两个已经被抓了的掌印来把左右两卫的事情给扛下来,再把他们给洗出去。
孙承宗抬起手,四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左右两卫具体有什么毛病,本抚希望诸位能自己检查出来迅速改正,若是发现军械不修,那就让军匠好好地修一修,别再让他们整日整夜地给某些人干私活儿;若是发现银粮匮乏,卫库空虚,那就让该吐的人把银粮吐出来,补充库房;若是发现员额不足,军容不整,那就尽快清军补册,把缺少的员额填补上,再好好儿地操练操练,让兵至少像个兵。”
在天津三卫之中,油水最肥的一直都是扼守漕运关口天津中卫,自辽事兴起之后,中卫码头更是成了支援辽东的物资转运枢纽。和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码头附近居民比卫城还多的中卫比起来,左右两卫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实行军事管理的行政单位,无论是经济体量还是人口规模,左右两卫都远远比不上中卫。就算搞同样的贪污把戏,其案值也不会太大。
所以从一开始,孙承宗就没打算像锦衣卫那样,把左右两卫的中高层一口气全部拔起来。如果在短时间内搞全面的大清洗,最直接的结果不是什么政治清明,而是行政崩溃。就比如木已成舟的天津中卫,因为没有中间层级,所以各种的事务的细枝末节都是直接汇总到他这个巡抚身上来的。
如果只有中卫,那他或许还能勉力维持,但要是把左右两卫的行政机构也都给废了,让他一个人挑三个卫的大梁,那才真是要老头儿的命了。
孙承宗微眯起眼睛,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永安。“马同知,你听清楚了吗?”
马永安被孙承宗的眼神骇得骤然一凛,连连点头道:“是,是。下官听清楚了。听得很清楚。”
“张同知,你听清楚了吗?”孙承宗接着点名。
“下官也听清楚了。”张伯军亦是骇然点头。
“朱佥事、武佥事,你们呢?”孙承宗把两个负责练兵事宜的佥事一起拉出来问。
“是!听见了,听得很清楚!”朱大颉立刻应道,看他那活跃的样子,就差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举手了。
“谨遵中丞大人的令,”跟朱大颉比起来,武世焕就要显得沉着不少。“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就组织人手重造清勾册,递到巡抚衙门来。”
孙承宗多看了武世焕一眼。“很好。”孙承宗收回视线,缓缓问道:“本抚方才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诸位知道这是谁的典故吗?”
“.”没人答话。
这些卫所武官虽然都参加了武举,但武举在笔试方面的考纲要求仅限于《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等“武经”。因为考试不要求,所以能完整地看过《诗》《书》《礼》《易》《春秋》等“文经”的武官都算是稀罕货,就更别说读《左传》了。
“这是晋灵公的典故,”孙承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说的是晋灵公自言‘知所过矣,将改之’而不改的故事。至于晋灵公的下场,本抚就不说了,你们自己翻书看吧。”
“是。”四名卫所武官纷纷垂下头,不敢与孙承宗对视。他们虽然都没有读过《左传》,但看孙承宗那阴恻恻的眼神也能猜到,晋灵公的下场应该不会太好。孙巡抚是在威胁他们。
“本抚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本抚会带人来清册查库。到时候,左右两卫若还是旧习不改,弊患重重,那就别怪本抚请出王命旗牌停你们的职了。”孙承宗说道。
“是。”这声应答之后,大堂里又只剩了雨打风吹的声音。
午后,雨停了。虽然看天色这场春雨应该还没有彻底结束,但四名卫官也还是急吼吼地向孙承宗告辞离开了。半个月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孙承宗点名要他们做的事情,归结起来其实也就是剜肉补疮。不过剜肉补疮本身也是一门儿艺术,疮在那里摆着,剜谁的肉,剜多少肉都是问题。这中间哪些人将要被放弃,哪些人该出多少,都需要仔细考量,充分勾兑,细细平衡。
离开衙门之后不久,同知马伯军和佥事武世焕以及一众护卫,骑着马来到码头。右卫在海河的下游,差不多卡在天津中卫和出海口之间,沿着河道骑马或是坐船都能很快抵达。
马伯军和武世焕那两身儿三、四品的绯色武官袍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码头工人们的注意。工人们不想触了官老爷的霉头,平白地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没有任何人招呼,很自觉地就为这一行人让开了路。
人群的小规模骚动引起了陈伟业注意。不过这时候,他并不能一心二用地探出脑袋出去看,因为他正和另一个工人一起,抬着一个死沉死沉的大箱子,小心翼翼地往跳板下走。
“呼!”放下箱子,喘出一口大气之后,陈伟业立刻就踮着脚、仰着脑袋朝着骚动发生的地方遥望而去。他凝神一看,竟然认出了那两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人。
明代的卫所是以户为单位,于是就形成了“军士以卫所为家,父母兄弟在焉,州县为老家,族姓在焉”的局面。也就是说,卫所官兵皆有子弟。其中,军官的子弟称舍人,士兵的子弟叫余丁,合称余舍。通常情况下,一户军户只要有兵丁在营,那么这户的余丁就可以不用服军役,允许自行谋生。除非军伍不足,朝廷又需要用兵,才会通过抽选、借用、招募的方式征召余丁入伍。
在报名参军之前,陈伟业就是天津右卫一个无田无业余丁,靠着四处给人做杂役混一口饭吃。
他和马伯军、武世焕这些官老爷没有任何交集,在出这趟任务之前,陈伟业甚至不知道右卫的官老爷都叫啥。不过陈伟业的记性很好,他记得自己在右卫的地界上见过这两张脸。
就在陈伟业准备进一步观察这两个官老爷的衣服上补子,以判断品秩乃至推断其身份的时候,雇主手下的长随突然出声,冲着陈伟业大喊道:“狗日的歇够了吗!看什么呢!”
陈伟业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被这一声没有任何预兆的大吼惊得猛然一悚。
陈伟业本是一个怯懦隐忍的人,就算心中有气也会强压下去,但加入东厂之后,他参加了两次足以重塑其世界观的行动。
第一次就是跟着厂督崔文升进入紫禁城,在乾清门外劝退百官。那次行动最后发展成了一场对百官的暴力驱逐,陈伟业虽然不是第一个动手打人的,但也实实在在地动手打了那些个官老爷,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梦见紫禁城那宏伟到仿佛能给人以实质压力的大殿,和那个痛殴官老爷的场面。
而第二次则是东厂对宦官的抄家与清算。在他参与的那次行动中,有一个犯官的家属试图逃跑,领队的武官二话不说,直接就动用了“格杀勿论”的权限。冲上去就给了那人一刀,直接把那逃人的小臂给削下来了。
事后,砍人的武官受到了西厂的审查,包括陈伟业在内的一整个小队都被叫去问话,但因为逃跑行为的确实存在,所以那领队的武官就只在西厂的牢里待了几天,出来之后就继续供职了,可以说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悚然之下,陈伟业的心底本能地生出了愤怒,而且在心底里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隐忍。“你他娘地跟老子鬼叫什么呢!活够了?”陈伟业吼了回去,眼神里竟然凝出了骇人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抽刀子出来砍人了。
“你”这些个狗腿子一样的长随,都是些色厉内荏的货色,让陈伟业这么一盯,直接就软了。过这长随自觉占理,嘴上还是不饶地嘟囔着:“歇够了就回去继续干活儿。不要东张西望的。我们雇你,不是为了让你在这儿发呆瞎看。”说着,他还侧着身子指了指船尾的另一个跳板。
长随的嘟囔让陈伟业意识到自己本职工作的还是做暗桩,于是强压住那股火气,说道:“老子喘口气而已,才歇了多久啊?打个招呼,就不能好好儿说话吗?”
见陈伟业态度稍有软化,那长随立刻就硬气了起来,他翻了个白眼,抖抖腰杆,将胸膛挺直,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好儿说话?没法子跟你这种懒汉好好儿说话。你要是愿意发呆看,就别他妈的干了,有本事凑近看呗。看那老爷给不给你一鞭子让你滚蛋。”
陈伟业真想辞掉这差凑近看,但这几句对峙下来,马伯军和武世焕已经远离视线消失不见了。“哼!”陈伟业冷哼一声,深深地看了这长随一眼,转身走向那个专门用来上人的跳板。
长随自以为拿捏住了陈伟业,他高高地扬起脑袋,整张脸上满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