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经过了,但因为这场阴雨,新辟出来的签押房仍旧灰蒙蒙的,为了不影响办公,孙承宗也就还点着灯笼。
正阅览着旧日的卷宗,签押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孙承宗放下笔,揉了揉鼻梁。来人进房的时候,他已经挺直腰杆摆正了坐姿。
“下官见过孙中丞。”来人是天津中卫指挥使司高级官员中仅存的硕果,镇抚使神正平。
“坐吧。”孙承宗随手指了一张椅子。
“谢中丞。”神正平拱手道谢,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尖儿放在孙承宗指给他的那张椅子的边缘。
孙承宗眼眉一挑,开门见山的问道:“他们都来了?”
孙承宗口中的他们,是指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的卫所官员。年初,锦衣卫同时向天津三卫派出了钦差。
基本的形式一样,都是随便找个借口,先把掌印官拿下带回北京再图后续。和陆文昭不同,锦衣卫对左右两卫的行动很是顺利。这两路钦差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几乎是一到地方,就把不知所措的掌印官给抓了。当陆文昭还在中卫镇抚司的牢房里拷打沈家人的时候,左右两卫的掌印官都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吃席了。
可这两路的先期进度虽然快,但后面直接就停了。还没等到左右两卫的事情发酵,中卫镇抚司的主官神正平就“主动”揭发了本卫上下官员的不耻罪行,给天津地方招来了孙承宗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
孙承宗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北京的当天,司礼监便按照皇帝的旨意,给锦衣卫下达了中止任务的命令。由此,再也没有新的锦衣卫跑到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去为难当地官员。只有交了差的刘侨带着一队人马再次出京,把中卫的罪官押回了北京。
可这左右两卫的官员也不是木头。尽管锦衣卫没有再来,也没有人专门告知他们发生在其他两卫的事情。但当他们接连听说,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畏罪潜逃,中卫衙门的高级官员全体被抓,为了查清这个案子,朝廷竟然专门派了一个几乎拥有总督权限的天津巡抚到地方来等事情之后,他们还是察觉到了这当中的问题。
为了自保,左、右两卫的官员不断地写信请见孙承宗,或者说请孙承宗到他们的辖区去,但孙承宗一概回复诸事繁巨,暂不移署。
直到南下杭州的陆文昭押着逃走的人犯过境,孙承宗才命人给两卫的代理掌印发去宪牌,命令他们来巡抚衙门议事。
“回中丞大人的话。右卫的张同知和武佥事来了,正在大堂等着您老呢。”神正平双手搭在大腿上,他坐得很直,但脑袋却垂着,就像一个被师傅单独喊来问话的学生。
“左卫的马同知呢?”孙承宗问道。
神正平摇头道:“马同知还没来。”
“左卫不是更近一些吗?”孙承宗看了一眼灯罩里的蜡烛,发现这支蜡烛已经烧得差不多只有半寸了。
孙承宗转而看向摆在签押房里的另一张桌子,那里坐着的是巡抚衙门新募的书办之一,他和另外一名书办每天都在这签押房里轮值,协助孙承宗处理一些文书上的工作,并传递一些不必孙承宗亲往下达的命令。孙承宗朝那书办招手,那书办立刻走了过来,拱手问道:“中丞有什么吩咐?”
“快烧净了,”孙承宗指了指面前的灯罩。“拿一根儿新烛过来。”
“是。”书办转身走向一个存放蜡烛的柜子。
这时,神正平才出声接言道:“中丞明鉴,左卫确实离中卫更近一些,但路没那么好走。”
“嗯。那就让他俩先等着吧。”孙承宗接过新烛,将灯罩取下。他在旧烛的残火上点着新烛,随即又用旧烛的残火将新烛的底部烧熔。两烛熔接,烛光又傲挺了起来。
“那下官就先出去了。”神正平起身作揖。
“你去吧。”孙承宗点头。
神正平走到门口,又听见了孙承宗的声音:“去把米郎中和金局副请来。”
神正平刚准备应答,那书办却先他一步应声出门了。
第388章 卖别人的勾子,立自己的牌坊
几匹满身泥水的马儿急急地停在了衙门口。那是天津左卫的代理掌印,同知马永安,和负责左卫练兵事宜的佥事朱大颉,以及少量的随从。
马永安踩镫下马,随从们也纷纷下马。但朱大颉却仍旧坐在马上。
“你看什么呢。”雨点泼洒在马永安的蓑衣斗笠上,天地间的噪音弄得他自己都不怎么能听得清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下马了!”马永安放开嗓子,大喊道。
“马同知,”朱大颉遥指着衙门的门牌。“我们来错地方了!”
马永安一抬头,雨水立刻就泼了他一脸。马永安一手压着斗笠,一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竟然歪打正着地来到了“天津巡抚公署”。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让他们来天津中卫指挥使司。
“这定然是合署办公了!”马永安立刻明悟了。
“可是也没见到第二块牌子啊。”朱大颉说道。
“问问不就知道了!”马永安有些不耐烦了。所谓春雨如油,这一路上的雨水非但没能浇灭他心底不安的火焰,反而让它烧得更旺盛了。
马永安的口气让心下同样惴惴的朱大颉很不快,但马永安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朱大颉不能吼回去,就只能眉头一皱,把这股火给硬吃了。“是。”
两人把缰绳递给凑近的随从,小跑着来到衙门口,却被守门的兵丁给拦了下来。“干什么的?”
“这里是中卫指挥使司吗?”朱大颉走上去,也不表明身份,直接就问道。
“这么大的牌子挂在那儿。你自己不会看吗?”守门的兵丁已经换了一班,并不知道左卫的官员曾经来过。见这群人一身蓑衣斗笠,既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装扮,还在门口指指点点,就把他们当成了可疑人员。“你不认识字儿,还不会数数啊?”说着,那守门的兵丁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妈的!你小小的一个门卫,怎么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马永安只是拧眉,可朱大颉一下子就火了,他摆足官老爷的架势,抬起手就要打人。
“你干什么!疯了?”马永安赶忙冲上去,一把压住朱大颉扬起的手。“这地方可是巡抚衙门!”
朱大颉猛然一凛,即使风雨兼程的跋涉让他的脑子混沌得就像一团糨糊,但经马永安这么一提醒,他还是立刻就想起了打狗看主人的基本规矩。
官老爷的架势到底还是有用的。这守门的兵丁在参加巡抚标营的选拔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卫所兵,让太清楚卫官老爷的样子了。没点儿官身在身上盘着,还真不会两句话就要打人。
“你们到底是谁?亮明身份。”守门兵丁的语气稍微缓了些,但仍旧摆着一副高傲的姿态。
所谓见人下菜碟,这守门的兵丁门儿清,既然另一个架势更大的官儿忌惮巡抚衙门的招牌,那么就说明这两个还没有大到能逼迫茅游击乃至孙巡抚把自己开革的地步。态度过于软了,反而是灭自己的威风。
“唉。”马永安叹出一口满是疲惫的浊气。接着拨开斗笠,撩起湿透的衣角,取下自己的腰牌向那兵丁展示。“我是天津左卫代理掌印马永安,收到孙巡抚的宪牌,来指挥使司议事。”
“宪牌?”守门的兵丁没有听过谁的招呼,还不知道有这个事。“您老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守门的兵丁拿起靠在门墙旁边的斗笠蓑衣快速套上,转过头,他便迎着雨幕,顺着甬道朝着仪门跑去。
不多时,同样戴笠披蓑的神正平迎了过来。那个守门的兵丁也跟在他的身后。
神正平摘下斗笠,主动向两人行礼。“下官中卫镇抚司神正平,见过马同知,见过朱佥事。”虽然神正平按例代掌着天津中卫的印务,但他的本官官衔毕竟只有从五品。对他来说,从三品的马永安和正四品的朱大颉都是上官。
马永安和朱大颉先是齐齐一怔,随后才缓缓地还礼道。“神镇抚不必多礼。”
马永安直起身,刚想开口问点什么,神正平却已经把斗笠给戴了回去。“两位上官,请跟下官来吧。”
“好。”马永安也不强问,带着随从跟神正平一起穿越雨幕进入了衙门。
进入衙门之后,神正平并没有直接将二人带到大堂去,而是将两人领到了一间被雨廊罩着的房间里。房间不大不小,是标准的一明间两次间的结构,明间与此间之间没有墙,只有两道木屏风挡着。除了桌椅柜子,房里便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了。
“马同知、朱佥事。请先在这里把衣服换了吧。”神正平将蓑衣斗笠全部卸下,抬手便挂在墙上。
“好。”马永安和朱大颉正有此想。即使有斗笠蓑衣的保护,他俩这一路踏雨而来,也被淋了个透彻,身上的衣服基本都湿了。
这间屋子里是备着干衣服的,就放在房中唯一的木柜子里,但神正平见两人的随从都提着包裹,也就没有多嘴。就在神正平准备默默地退出房间时,马永安却叫住了他。“神镇抚,请留步。”
神正平哑然一笑。“马同知不急,孙中丞还在忙呢。”说罢,神正平还是退出了房间。
马永安和朱大颉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挽留,而是一左一右地去屏风后面换衣服了。
少顷,马永安和朱大颉推门走了出来。尽管他们换上了从三品和正四品的绯色袍服之后,但神正平的青袍也没有就此失了神采落了下乘。
“二位这边请。”神正平摆手引导。
“神镇抚。”刚迈出步子,马永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了。“现在的中卫是你在当家了吧?”马永安的话说的很委婉。
“马同知说笑了,我能当什么家。”神正平摇头道:“不过是帮着孙中丞处理一些杂务罢了。”
“听说是神镇抚举发了沈指挥使?”走在神正平右手边的朱大颉说的就更加直白了。
“我没有举发沈采域。”神正平淡然地说道。
朱大颉暗哼一声,快步跑到神正平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神镇抚如此高义,为何急着否认?”马永安眼神微动,却没有像之前那样阻止朱大颉。
神正平看向朱大颉,眼里萦绕着杂糅了各种情绪的神采。“我没有否认,我举发的人是韩成奎、姜癀纯这些蠹国害民的蛀虫,而沈采域本来就是锦衣卫点名要抓的要犯,就像你们左卫的张同知和右卫的刘同知一样。只不过他俩不像沈采域那般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了而已。”左右两卫都是同知掌印,还没有指挥使。
“这到底是怎么了?”马永安仍然站在神正平的身后。
神正平像是没听懂,他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说道:“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得为。”
“好一个职责所在,”朱大颉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神镇抚还真是高义啊!”
马永安看不见神正平的脸色,但他也不在乎神正平是否装傻。沉吟片刻后,马永安不再在举发的事情上纠缠,而是问道:“沈指挥使、张同知、刘同知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京里竟同时派锦衣卫来拿他们?”
马永安的话说得明白了不少,但他也没完全摊开。实际上马永安并不在乎沈采域和另外两位掌印的死活,就算上面真要砍了他们,马永安都不见得会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马永安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些个烂事会不会牵连到他的身上来。
“二位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神正平反问道。
“我们要是知道,还问你干什么?”朱大颉气愤道。
“既然二位上官都不知道,那下官又能知道什么呢。”神正平叹了一口气。“但我想今天过了,大家应该也就都能知道了。”
马永安的两眼失了神采,闭上嘴不再说话。
朱大颉还想再问,但神正平却先一步开口:“二位上官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也别站在这儿问了,张同知和武佥事已经来了许久了。别让他们再久等了。”
“张同知,他不是被.”马永安一愣,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张伯军和武世焕?右卫的人也来了!”马永安还以为只有他收到了巡抚衙门的宪牌呢。
“早就来了。”
神正平将马永安和朱大颉带到会客厅。一推门,右卫的代理掌印张伯军和负责练兵事宜的佥事武世焕立刻站了起来。这次传唤,宪票里写的很清楚,只传见代理掌印和分管练兵的佥书,其他的官员则继续留在当地不得擅自离开辖境。
见到来人的官服和脸孔,张伯军和武世焕先是一愣,随即又迎上去。“马同知,朱佥事,久违了。”
朝廷规定,在职官员若不得上级传唤,又不到考察年份,则不可擅自离开辖境,否则便以擅离职守问罪。所以这些官员之间虽相距不远,亦不乏往来,但基本都是派遣家人,通过书信沟通。
马永安和朱大颉亦回礼“张同知,武佥事,久违了。”
“诸位上官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下官前去通报了。中丞若是空闲了,下官再来通知。”说完,神正平也不等上官们同意,转头就走了出去。
“妈的,真是个鸨子养的东西。”神正平还没走远,朱大颉就迫不及待地骂起娘来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马永安略提高声调,“神镇抚堂堂五品官,都亲自来迎咱了。你还要怎么样?”
“老鸨子要是不恬着脸招呼客人,能把别人的屁股给卖出去吗?”朱大颉咧着嘴,阴阳怪气道。
马永安不再说话,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整个早晨的奔波下来真是让他既疲又乏。几通没什么收获的机锋打下来,又消耗掉了他仅剩的精力。好在换了一身衣服,不然真就是饥寒交迫了。
“朱兄,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张伯军和朱大颉是同科武举出身,年轻时有些交情,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人家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整个中卫衙门都被逮了,就剩他一个人,不是卖了屁股还能是什么。”朱大颉不满道。
武世焕走到马永安对面的椅子坐下,拿起微凉的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幽幽地说道:“朱佥事,既然你觉得神镇抚卖了屁股,那他这屁股是卖给谁了呀?”
“还能是”朱大颉刚准备回答,却又急急地刹住了。“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卖别人的屁股,给自己立牌坊。”说着,他便来到马永安身边椅子,跷腿坐着不再说话。
张伯军走到武世焕身侧的茶几旁,拿起一碟已经凉了的绿豆糕,来到马永安的身前。“想来二位也是一路快马,饿了吧?”
“是有些。多谢。”马永安拿起一块儿绿豆糕,大口的咀嚼了起来。
“我放这儿了,二位用吧。”张伯军放下糕点。
“张同知和武佥事是什么时候到的?”马永安吃着干冷的绿豆糕,一开口嘴里的就喷出了渣滓。
“辰时许吧。”张伯军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已经见过孙中丞了?”马永安想来点儿水,四下顾盼,最后在墙角的一张小木桌上发现了水壶。
“孙中丞正忙着呢。”张伯军很清楚知道,这不是什么忙不忙的问题,这就是上官给下官下马威。作为天津右卫的二把手,代理的一把手,他自己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谁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呢。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孙承宗愿意给他们下马威,反倒算是一个好的信号。
朱大颉的话虽然难听,但张伯军是同意的。神正平就是一个老鸨,靠着踩别的婊子把自己的牌坊立起来了。如果孙承宗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不介意把其他的同僚全给卖了,换一座“职责所在,不得不为”的牌坊。
第389章 利国利民,不负皇命
当天津三卫的官员一起来到大堂的时候,椅子茶几已经摆好了。
天津巡抚孙承宗和内官监杂造局局副金忠,正坐在左右两张坐北朝南的椅子上。每次集会,只要有金忠参与,孙承宗就都会让金忠坐在自己的次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