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别跪着。”朱常洛将叶折重新叠放好,平放到御案上。
“是。”王安稍松了一口气。他领命起身,但仍旧垂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这时候,在乾清门当值的几个宦官护着早晨的第一批奏疏,走到了南书房的门口。门刚打开,这几个宦官还没跨过门槛踏进去,就察觉到了房内气氛的严肃。他们不能一直在门口杵着,只能不约而同地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把两个用油布盖着的托盘捧到刘若愚的案前。
在刘若愚的注视下,一个空着手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揭开沾了不少雨水的油布。这宦官的手很稳,雨水四下滴落,既润了他的衣,也湿大殿的地,但就是没有点在奏疏堆上。当两张油布都被揭下,另一个宦官便走了上来。尽管这宦官一直用宽大的袖子套着两臂,但他把手掏出来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去碰奏疏,而是先在自己的前襟上擦了擦手,才将一摞摞的奏疏码放到刘若愚的案头上。
送完奏疏,乾清门的宦官们鱼贯离开了。紧接着,在殿内伺候的小黄门立刻拿着干棉布来到他们先前站立的地方,跪在地上仔细地擦掉那些落在地上的水滴。大殿必须干净,而且必须干燥,如果皇上踩到水滑了,那不是皇上不小心,而是他们工作不到位。要是真出现这样的纰漏,那么最轻的惩罚都是能打断腿的廷杖。
东厂交上来的提报很长,但大多都是些琐碎行动的细节,简直就是一本纯粹的流水账。朱常洛耐着性子看完,发现当中的核心内容还真就只有王安凝练总结出的那些。
朱常洛合上提报,啪的一声将之扔到了御案上。“叫崔文升继续查,查清楚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加派监控的人手,要是他们再派人出京,就追出京跟着!”
勋戚组建商队倒卖粮食赚取差价,算不得什么问题。只要这些商队能把关内产出的粮食顺利的运到关外,并把辽东地区过于富裕的银子置回关内,那么对国家来说就是利大于弊的。至少可以纾解朝廷的补给压力,并给产粮区带去作为货币的现银。
在对金战争结束之前,就算勋戚们的商队通过各种方式逃避了部分关税,朱常洛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想要干涉市场,乃至影响朝廷的政策与人事任免,朱常洛就要把那只闭上的眼睛给睁开了。
“是。”这时,王安已经领着吩咐回去坐着了。他听见皇帝的命令,立刻就代替皇帝,在那封司礼监简报上落下朱墨。
司礼监简报也算是待批的奏疏,或者说奏疏汇编,尽管大多数条目都是看一眼就过,得不到皇帝的朱批。但对应给外官的奏疏,这是等于批了一句“知道了”。
要是朱常洛突然有了什么调整的想法,又觉得不必开口下一道专门的命令,就会在条目的旁边写几个字或是一段话。王安看了,就会照着朱批的意思把事情安排下去。再过一段日子,可能是次日也有可能很久,执行的结果就会变成新的条目出现在简报上。如果以现有的资源执行不下去,或者需要新的授权,王安就会开口请示或者要一道明旨。
王安还没写完,朱常洛又下令:“还有,派个人去教一教崔文升那厮如何写提报。连个总结段都没有,叫人怎么看啊。”
“是!”皇帝略带调侃意味的语气让王安彻底放松了。至少今天,这件事算是过了。王安没有在简报上另添一句,而是默默地将这个命令记在了心里。
“主子,”刘若愚停下手里的活计,拿起一本奏疏站了起来。“那个钦天监的汤若望又上疏了。”
钦天监的工作虽然重要,但并不紧要,在南书房的工作排序中,属于闲杂衙门中“杂”的范畴。若是有这个衙门的官员上疏,都是刘若愚先看过再递交给皇帝皇帝过眼。
“他又说什么了,”朱常洛问:“跟耶稣会的案子有关?”
“圣明天纵无过主子。”刘若愚顺势拍了一个马屁。
“巧嘴。”朱常洛轻轻一笑,似是被骚到了痒处。“简单说吧。”
“是。”皇帝高兴,刘若愚也很满足。他打开奏疏,简要的总括道:“汤若望在奏疏中说,他为了查明事实,探寻沈阳大案的真相,应征加入了都察院临时组建的翻译馆。”
“汤若望还说,他在翻译这些书信文章的过程中,阅读到了大量令他感到‘惊骇异常’‘恐惧莫名’的违逆文章。这些文章不仅悖逆了我大明的国法纲常,违逆了西洋外教本身的教义,更与前代耶稣会监督利玛窦的传习宗旨大相径庭。”讲到这儿,刘若愚改念原文了。“臣忝为圣上钦点之官员,天朝之臣民,耶稣基督之信徒,前代监督之仰慕与追随者.”
“他还真会给自己扯旗套皮啊。”朱常洛轻笑一声,喃喃自语。
皇帝开口说话,刘若愚便立刻住了嘴。
“你怎么不接着说了?”朱常洛问。
“奴婢耳拙,”刘若愚抬头看向皇帝,却发现皇帝并没有看他。“没有听清主子方才的圣训。烦请主子明示。”
朱常洛怔了一瞬,摇头道:“没什么圣训,你继续说就是。”
“是。”刘若愚接上之前的话,继续朗读道:“臣忝为圣上钦点之官员,天朝之臣民,耶稣基督之信徒,前代监督之仰慕与追随者,着实难容如此僭越与亵渎,更不愿稍违本心,隐其罪恶,故强忍痛心疾首之苦,上疏陈奏,自曝家丑。”刘若愚概括完能念的内容,便将奏疏放下了。
“你怎么又不念了?”朱常洛问道。
刘若愚讪讪一笑,摇头道:“汤若望节录的词句着实悖逆,奴婢不敢再念,怕污了主子的耳朵。”
“那就拿来。”朱常洛倒也不强逼刘若愚往下念。
“是。”刘若愚赶忙走到御案旁边,刚准备把汤若望的奏疏放下,却又听见皇帝说:“叫你拿来就拿来?你怕污了朕的耳朵,就不怕污了朕的眼睛?”
“这奴婢”刘若愚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窘迫。
朱常洛摇头笑叹道:“放下吧,跟你说笑呢。”
“是,是。”刘若愚陪着笑,却笑得很是勉强。比哭还要难看。
朱常洛摆摆手。“回去把其他的奏疏也拿来。”
“是。”
朱常洛按着汤若望的奏疏,将之划拉到自己的面前,却没有立刻拿起来看。“王安,都察院那边勘察完了?”
“只是翻译完了。”王安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都察院昨天才解散翻译馆。汇总证据撰写奏报还需要些时日,恐怕得到放榜那天,都察院才能把勘察奏报给拿出来吧。”
“今早的头一批章奏里,倒是有两本都察院的本子。不过只看厚度,应该不是沈阳逆案的勘察奏报。”刘若愚早已经给第一批奏疏分好了堆,转头回去就给皇帝抱了过来。
在特定的位置放下奏疏之后,刘若愚又把那两本来自都察院的题本挑出来放到这一摞奏疏的顶部。皇帝自己直接御览的奏疏刘若愚都不过眼,也不排序。但像这样特意提及,他也能立刻找到。
“唔”朱常洛点点头,指尖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着汤若望奏疏的封皮。思忖许久,朱常洛又看向王安。“你说,这都是叶次辅教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王安似乎回忆了一下。“汤若望近日没有去过叶次辅的宅邸。”
“一日为师终身受益嘛。”朱常洛这才打开那本奏疏阅读了起来。
刘若愚以为皇帝必然会因为汤若望曝出的那些“家丑”而感到愤怒,可直到放下奏疏,皇帝那沉着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
“王安。”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王安立刻放下刚拿到手里的题本,将备忘录打开。
朱常洛提起笔在汤若望的奏疏上落下赤红如血的朱墨。
他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待“了”字的那一勾扬起,朱常洛又把奏疏合上,并轻轻地将之推到御案的边缘。“暗中把这本奏疏的内容泄出去。让天下人也知道知道。”
“是。”王安放下笔走过去。他拿起汤若望的奏疏,皇帝也将刘若愚抽出来的都察院奏疏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最近京城的治安不太好?”朱常洛翻阅着奏疏。声音被不断敲击着瓦片的雨滴模糊,就连靠得最近的王安也没怎么听清。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王安说道:“是有些骚然,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不是大事,”朱常洛用指节扣了扣桌面上的奏疏。“那这西城御史崔奇观为什么会参劾锦衣卫和巡捕营防治不严。还有,白云观白日遭劫的事情,司礼监知道吗?”白云观在南城的西便门附近,却是巡视西城御史的辖境。
“司礼监知道,奴婢也知道。”王安正色回答说。
“但朕不记得你提过这个事情。”朱常洛说道。
王安依旧很从容。“奴婢在廿二、廿三的日报中写过几笔。但不像崔御史写的这么详尽。”王安的确是写了,但他却一点细节没提,他只在简报中写道:锦衣卫提报,京中稍有骚然,正会同顺天府署,并督令兵马司及巡捕营严加整饬。
朱常洛简单回忆了一下,隐隐想起了那几条简单的记录。
“是因为裁员的事情吗?”朱常洛问的是王安,可坐在末席的刘若愚却紧张了起来。这个事情毕竟是他在操刀。
“歹人恒恶,裁员时发给的银两无非是更激了他们的恶念。”王安的注意力全在皇帝身上,一点儿都没分给刘若愚。
朱常洛不再说话。他合上崔奇观奏疏,又拿起另一本来自都察院的奏疏。打开一看,朱常洛发现,这本奏疏还是讲治安的,而且上疏的人竟是左都御史张问达本人。
不过,和崔奇观不同,张问达上疏不是来提出问题的,而是来给解决办法的。张总宪在百忙之中抽空提出的解决办法很传统:整饬保甲。
第387章 保甲与严打
张问达在奏疏中说:京师根本重地,五方杂处,奸宄易生,况辽左多事,恐奸细暗藏,尤宜立保甲之法,严加整饬,相应札行。臣请降敕一道,令各城御史严督各兵马司逐户编集,十家一甲,十甲二保,互相稽查。
凡一家之中,名姓何人,原籍何处,作何生理,有无父子兄弟,曾否寄寓亲朋,开载明白,具造花名清册呈报。
而后,各城御史及各兵马司官员需躬亲巡历地方,不时点闸,或有商贾来往,不尝即于往来之期,消添名姓,每立期限,投递不违。甘结间有形影面生可疑等人,即时研讯根繇,直穷下落务期稽察严明,地方清肃庶,使畿甸之内得保无虞。
总结下来,张问达的意见有三:编集保甲,重新编造花名册;各官躬亲巡历,给往来商贾做好登记;若是有面生可疑之人,则必限期勘明。
“这京师的治安有这么糟糕吗?”朱常洛问。
朱常洛虽然偶尔出去几次,但也不过是在皇城周边转转。最远的一次出行是去徐光启那里见洋商。但那次出门花了很多钱,前前后后光是随护就动用了几千人,经费和例行的赏赐都是以千两计。看见账单的时候,纵使是朱常洛也狠狠地肉疼了一番。
王安放下笔,抬起头,发现皇帝眉间的疑惑虽然多,但并没有质询的意味。“主子,能把题本给奴婢看看吗。”王安问道。
“自己拿。”朱常洛合上张问达的奏疏,将之放到靠近王安一侧。
王安走上去,拿起奏疏翻开,两三眼就扫完了上面的文字。不过,王安并没有立刻将奏疏放回原位,而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皱着的眉头。
“主子,这保甲不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张总宪也不是头一个提出严饬保甲的人。奴婢记得,至少那个被革罢充军的姚宗文就曾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时候,上过奏疏请求严行保甲之法。”
“姚宗文”朱常洛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就是那个追着熊屁股一直啃的家伙?”
王安愣了一下,笑着点头道:“是他。”
“既然前年就奏过,那保甲为何仍旧不严?”朱常洛微眯起眼睛。
王安回答说:“因为奏疏被留中了。”
去年找材料给姚宗文定罪的时候,王安就把姚宗文的奏疏调出来看过。
姚宗文的那本奏疏主要是针对铁岭失陷发表的奏议,当中既有不切实际的战争幻想,比如“辽阳城中团聚乡兵数万,心一而气锐,可藉为干城”。也有切实可行的建议,比如“敕令监察御史严行保甲之法”。
但无论如何,在辽左的兵事上,那时候的万历皇帝基本只看熊廷弼的奏疏了,因此,这本奏疏也和其他大多数涉及辽事的章奏一起,放在一个专门存放留中奏疏的房间里。有明以来,只有万历一朝有这种专门用来存放留中奏疏的房间,其他时期最多也就是某个架子。
朱常洛愣住了。他原本还以为,这是因为某些官员阳奉阴违办事不力,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事情给他们办。
沉默片刻之后,朱常洛拿起朱笔,在张问达的奏疏上批复道:卿奏至允至当,着都察院会同锦衣卫严饬保甲之法,虽重臣、勋戚、侍之家,亦须挨次排编。若有恃权违抗不从者,具名参来。
“发下去。”朱常洛将张问达的奏疏递给王安。
“是。”王安拿过奏疏,仍站在原地。
之后,又拿起先前那本弹劾锦衣卫及巡捕营防治不严的奏疏,并在上面写道:京师根本重地,安能有如此逆贼,着锦衣卫速拿案犯,从重拟办。
“这本也发下去。”朱常洛又将崔奇观的奏疏递给王安。“现在就发。”
“是。”王安看过之后,将两本奏疏叠放到一起。他走到一个轮班值殿的宦官面前,将之转递出去。“你也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宦官从王安的手里拿过奏疏,用油纸将两本奏疏包好将之揣进怀里,才踏出殿门,抱着胸口,蹭着雨檐向着乾清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王安回到自己的位置,刚一坐下,却发现皇帝正看着自己。他正欲请问旨意,但皇帝却先说话了:“再拟一道旨意。”
“是。”王安赶忙坐下,掏出备忘录。
“这么久笔都放干了,先放到砚台里滚一滚沾点儿墨水吧。”朱常洛也给朱笔的笔尖添了些墨水。
“是。”天气并不炎热,笔尖也还没干燥,但王安仍旧顺着皇帝的意思把毛笔深深地浸入了砚台之中。
待王安再度摆出待记的样子,朱常洛才开口说道:“发给锦衣卫和巡捕营。”
“是。”王安开始落墨。
“加大整治力度,增派巡捕人手,要是巡捕营人手不够,就补一道旨意,让戎政府和兵部商量按例着抽调京营兵马充任临时巡捕。总之,把平时搜不到的地方,没去过的角落,统统打扫一遍。”朱常洛静静地注视着砚台里比血还要粘红的朱墨。“从重从严,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是!”王安仿佛闻见了鲜血的腥气。
“还有,”朱常洛补充道:“严打难免扰民,给锦衣卫打招呼,让他们注意分寸,不要搞得太难看。再从宫里拨一笔钱粮出来,按人头犒劳参与巡捕的士卒,把他们喂饱。如果有人胆敢打着整治的旗号恣意妄为,中饱私囊,干犯国法,那么他就是整治的对象。”
“是。”
“唉。暂时就这些了。”朱常洛很清楚,无论是整饬保甲,还是严打严判,都只能清理掉现有不安定因素。京师还有一颗大雷没有除呢,这些日子还好,要是等那批被裁革的壮劳力吃完老本,成为衣食无着的失业人口,那么京师的治安还会变差。
这是一场广及华北平原北部的大雨。不只是北京,天津的铅华也在这场大雨中被洗尽。尽管下着雨,但水势尚不足以影响船只的进出,所以港口仍旧开着,只是码头上的纤夫不得不下更大的力气来对抗自然的呼吸。
可是码头的上工人还是不可避免的减少了。粮食、布匹、纸张等一切受不得潮的货物不敢再搬出运进。这对有着稳定雇佣关系的工人来说,这不啻天赐的假期,毕竟雇佣他们的东主再是吝啬,也不会抠门到为了这一两天的休憩就把那几十文铜钱给抠出来。而靠着这些活计谋生的日结力工对抗不了天威,又没有工钱可拿,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咒骂这场泽润农田的甘霖。
卫城中央,天津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牌匾已经不见了,现在挂在原衙正门上的匾额已经换成了“天津巡抚署”。
二十四年前,朝廷因为备倭事宜而首设天津巡抚。不过,那时候的天津巡抚“专饬海防”,并无陆地管辖,所以巡抚署衙也就设在沿海地方。在万历四十七年设立督饷户部侍郎之后,原来那所日渐荒废的巡抚署衙也就被李长庚占了做饷部衙门。
孙承宗没考虑过和李长庚抢衙门或者合署办公,他甚至不知道李长庚的饷部衙门就是曾经的天津巡抚署。万历二十五年时候,这位顺天乡试甲午科的经魁还在河南左布政使房守士的帐下做教书先生。到倭虏既平,天津巡抚这个差事都撤了,他老人家还没考上进士。
不过对孙承宗来说,这些旧事都不重要,他这个复设的天津巡抚,和之前的天津巡抚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皇帝的敕书授权他屯田、漕运、军务一把抓,说他是天津总督都不为过。既然事情多了,孙承宗也就不可能把治所设在一个偏僻的沿海地区。不然发个宪牌出去都得一两天才能得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