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49节

  到了落闸的时间,雇主该发日薪了。

  日结的活计总是今天在这家干,明天在那家干。但无论是哪一家的雇主,都是鬼精鬼精的,基本是掐着时间给人算钱,干一个时辰就只给一个时辰的钱,多一文也不肯。

  工钱很快发到了陈伟业的头上。一声“陈二蛋子”的高喊之后,陈伟业走到摆着钱箱子的木桌前。

  “陈二蛋子。十三文。”一小吊铜钱砸到了桌面上。

  “怎么少了两文?”陈伟业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案上的铜钱。

  “你偷懒了。”满脸横肉的雇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摆手让陈伟业离开了。

  “我什么时候偷懒了?”陈伟业缓缓转过脸,看向先前那个为难他的长随。

  “你什么时候偷懒,你自己心里清楚。”雇主不耐烦地用手背拍开铜钱,而那长随则一脸小人得志的翘起了嘴巴。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一股莫名的怒火一下子就从陈伟业的心尖蹿到了他的脑门儿。

第391章 力工的酒局

  “别在这儿大喊大叫的。”雇主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扣你两文都算是少的了。快闪到一边去,别挡着其他人领钱。”

  “你这还讲不讲公道了?我不过是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怎么就偷懒了啊?”陈伟业拧着眉头,仍不拿那吊钱。

  雇主倒也不与陈伟硬对,他睨了陈伟业一眼,轻笑道:“偷懒就得扣工钱,不然没有规矩了。你要是觉得不公道,以后别在我们这儿拉活儿就是。”雇主的视线越过陈伟业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人山人海。

  说罢,那雇主也不再搭理陈伟业,自顾自地将视线移到下一个人姓名上,高声呼唤了起来。

  “你没听见我们老爷说的话吗,”这时,那长随走了上来,抓起雇主扔到桌上的那一小吊钱,用力扔给了陈伟业。“拿着钱滚。”

  十三文钱不多,也算不得多重,但经他这么一扔,其能量仍不可小觑,若是砸到了脸,磕个伤口流点血还是免不了的。可陈伟业只抬手一挡,就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钱。

  那长随本来还想再出口激陈伟业几句,但他的嘴巴刚张开,就被陈伟业那张阴恻恻的眼神给骇得闭嘴了回去。

  陈伟业就这么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再放一句狠话。

  离开码头之后,陈伟业并未直接去卫城东南方向的驻地,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走到了南河巷子,这地方离漕运码头不远,但又不是最好的地段,但这反而使得此地成了天津工人们最好的栖身地。无论是打短工干杂活儿的,还是签了契有长期雇佣关系的,都愿意把家或者临时的居所安在这个地方。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场。因此这南河巷子里,除了鳞次栉比的房舍,还有星罗棋布的酒肆茶坊。这些酒肆茶坊专供工人们小憩休息,工人们既可以花小钱吃小菜,也可以使银子喝大酒,要是火气上来了,转个弯儿绕去小北胡同,花个几文大钱就能找个窑姐飞快地泄泄火,若是愿意多给一点儿钱还能直接沉睡在温柔乡。

  三绕五转后,陈伟业来到了一家常去的小酒馆。

  这家小酒馆的店面不小,桌椅不少,但没有二楼,也没有雅间。所以不论有钱没钱,光顾这里客人都只能在当街的大堂里喝酒扯淡。

  跨过门槛,陈伟业径直走到一个长条形的大柜台前。见有客人过来,正低头看着账本的掌柜,立刻放下笔抬起了他的脑袋。“哟,陈二爷来啦。”

  掌柜也是这家酒馆的东家,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不高不壮,皮肤黝黑,对人说话时,脸上永远挂着笑。他的记性不赖,也很会经营。只要有人在他这里露过一回脸,他就能记住对方的样貌,如果生客再来,他便会默默地留意对方的称呼。当客人第三次光临的时候,生客就会变成熟客,并在热情的招呼之外,喜得一个“某某爷”的雅称和一小壶白送的贱酒。

  陈伟业似乎还憋着气,没有回这掌柜的话。他扫视一圈,发现堂子里还没多少人,更没有他有意结交的熟人,于是就直接在大柜台前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不等掌柜问话,陈伟业自己就摸出五枚铜钱扔到柜面上。

  铜钱在柜台上四散,有一枚还歪歪扭扭地滚了出去。

  啪!

  掌柜眼尖,一巴掌就扣住了那枚铜钱。捻到面前一看,发现这钱果如他的手感所预,是一枚最为常见的万历通宝。掌柜一面伸手收起另外四枚铜钱,一面问道:“陈二爷还是要一壶酒和一碟盐煮笋?”

  陈伟业回说。“你要是愿意多给我一碟酱肉也行。”

  掌柜并不接陈伟业的茬,而是拿起五文铜钱一枚一枚的看。端详片刻后,掌柜的视线从钱眼里穿过,落到了陈伟业的脸上。“陈二爷怎么苦着脸,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夯货得罪陈二爷啦?”

  “让狗给咬了。”陈伟业说道。

  “野狗还是家犬啊?”掌柜将五枚铜钱都捏在手上。

  “家犬。”陈伟业的嘴角微微一抖,似有笑意。

  “哪家的狗这么不长眼,敢咬我们的陈二爷?”掌柜揭开放在柜面下的钱箱,将铜板放进去。铜钱相互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掌柜的听来,这不啻人间最美妙的天籁。

  “谁他妈知道那头整日吃糠咽潲、满脸横肉的肥猪叫什么。”陈伟业骂骂咧咧,但眉头却只微微皱起。

  “船上挂着哪家的旗啊?”掌柜随口问道。

  “外来的船,那头肥猪应该只是一个承运的牙子。”陈伟业说道。

  “他怎么你了?”掌柜挪出一个最靠近自己的酒罐。

  这个酒罐里装的是极贱的白酒。这种白酒甚至不是用高粱酿造的,而是利用黄酒的酒糟二次制作的副产品。因为原料贱,所以这酒很便宜,即使是在这种卖零售酒水的酒馆也只需要两、三文钱就能买上一大壶,痛痛快快地饮。

  “我不过是在卸货的时候歇了歇脚,那混账东西直接就扣了我两文钱。”陈伟业轻轻地锤击柜面。

  “两文钱,都能买个饼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陈伟业的身后传来。

  “谁说不是呢!真是他妈的晦气。”陈伟业眼神一动,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果然是他在这家酒馆认识的酒友之一,程延寿。

  因为程延寿在家排行老六,所以熟悉他的人也称呼他为程六仔,或者六仔哥。

  “六仔哥。”自古以来,礼都是不下庶人的,陈伟业只微扬脑袋再打个招呼就算是见过礼了。

  “二蛋子。”程延寿咧着嘴嘿嘿一笑,接着将一根凳子拉到陈伟业的身边。“你要了什么?”

  “还是老样子,一壶酒和一碟下酒菜。”陈伟业说道。

  “什么菜?”程延寿坐了下来。

  “盐煮笋。”掌柜接上茬,并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个大号的圆身窄口的陶制酒壶,拔下壶口的塞子之后,他并未立刻往里边儿灌酒,而是先倒过来轻轻地抖了抖。

  掌柜这是在向陈伟业表示壶底没有水。做买卖讲究一个诚,要是连卖个最廉价的白酒还要往里边儿掺水,那真就是砸自家的招牌了。

  陈伟业点过头,那掌柜才揭开酒罐的盖子,并用竹制的大号酒勺从里边儿舀出小半升酒缓缓地灌到那个陶壶里。

  “既然二蛋子要了笋子,那我就要豆子吧。”程延寿同样从怀里摸出五枚铜钱。他并不像陈伟业那样直接把铜钱扔到柜面上,而是一枚一枚地将之排到了掌柜的面前。

  “好嘞。您稍等一会儿。”掌柜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拿钱。

  掌柜捏着壶口,举起被灌得满满当当的酒壶,在陈伟业的面前轻轻地晃了晃。问道:“陈二爷,要温一温吗?还是就这么喝凉的?”

  “凉的就好,我现在火气大,得浇一浇。”陈伟业话音刚落,掌柜便将那个酒壶和一个装酒用的小陶碗放到了他的面前。

  “那程六爷呢,也要凉的?”掌柜转头看向程延寿。

  “我没有火气要浇,还是给我温一温吧。”程延寿笑道。

  “好嘞。”掌柜点点头,转头朝着后厨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个人过来温酒!”

  喊罢,掌柜才从柜面上扫走程延寿的五文小平钱。“呦呵,还有个隆庆通宝。”

  隆庆朝的持续时间不仅远短于嘉、万二朝,而且年均的铸钱数量也比不上这两朝,就比如隆庆元年一整年,南、北两京一共铸了二万贯铜钱,只当的上嘉靖时两京平均年铸额的一半。因为隆庆通宝相对罕见,所以每次收到,掌柜都要小小的叹一下。但叹归叹,一个铜子儿该值多少价也就只值那个价,市面上不会因为某种钱比较稀有,就把一文钱当作两文用。

  “谁惹得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啊?”程延寿问道。

  陈伟业敲了敲柜面,用手势示意掌柜再拿一个碗给他。掌柜会意,直接就将陶碗放到了程延寿的面前。

  陈伟业拿起酒壶,先给程延寿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上。他一边倒酒,一边抱怨道:“就一个雇短工的东主,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反正长得肥头大耳的,跟个屎吃多了的肥狗一样。”

  “哈哈。”程延寿大笑几声,拿起酒碗,与陈伟业轻轻地碰了一下便把碗里的酒水给喝了个干净。“他为什么要扣你的钱?”

  “我不过是在卸货之后歇了歇,稍微喘了两口气,那混账东西就说我偷懒,自顾自地扣了我两文钱。”陈伟业也饮酒,不过他并不像程延寿那样牛饮。

  “不该吧,你得罪他了?”程延寿说道。

  “没有!我得罪他干什么,我就在报名和领工钱的时候见过他两面,都不认识他。我就只是歇了一会儿,那狗日的看不惯,”陈伟业又准备重复说那些话,但他的话只讲到一半就被人给打断了。

  “屁!”一听那咋咋呼呼的动静,陈伟业就知道这是李有余来了。李有余两三步就走到了陈伟业和程延寿的中间,一过来就把住了陈伟业的肩头。“人家怎么会平白看不惯你,我在边儿上看得清清楚楚,你分明是和那雇主的长随吵了起来,触了那长随的霉头,所以才被报复的。”

  “李大哥,啧!”陈伟业似乎有些尴尬,他转过头,扶着脑袋,视线也飘到了掌柜的身上。“我的盐煮笋呢,好半天了,怎么还没来。”

  掌柜会意,举起刚拿到手里的空酒壶,倒过来向程延寿和陈伟业示意,并大声说道:“陈二爷,您甭急啊。我这不正给六仔爷打酒吗!”

  掌柜很精明,客人之间可以闹难堪,但他非但不能让客人难堪,还要帮着解除客人的难堪。一旦客人需要转移话题,或是需要一个台阶,他就会立刻提供。做酒馆生意,卖的不只是酒水吃食,还有情绪价值。要是客人喝得不开心了,那下回可能就去别家了。

  这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从后院的方向走了过来。这年轻人是掌柜的儿子,也是这家酒馆的跑堂小厮。

  “给陈二爷弄一碟盐煮笋来,再给六仔爷弄一碟盐炒豆来。”掌柜顺嘴就招呼道。

  “好。”年轻人走到距掌柜只几步之遥的地方,先取出两个碟子,接着再分别从两个陶制的大碗里夹出、舀出陈伟业和程延寿需要的下酒菜。

  这些菜都是提前就做好了的,在这儿摆了大半天也凉了。一般来说,工人们不会在意这个,凉菜就酒本就平常。不过若是有人想热一下再吃也可以,跟掌柜说一声,拿到后厨去回一道锅就行了。掌柜也不会因此再多收一次钱。就跟温酒一样,热菜也是免费的可选项,吃热吃凉,主要还是看客人个人的喜好。

  “把六仔爷的酒拿去温一温,要七分热。”年轻人将这两碟菜摆在客人中间,这时候,掌柜的也打好了酒。

  “这就去。”年轻人接过酒壶,走向一个一直烧着炭,温着水的炉子。

  程延寿本就对陈伟业颇有好感,加之喝了陈伟业的酒,更是自觉应该帮陈伟业说两句话。他侧头看向李有余,挑着眉头问道:“既然你在旁看见了,怎么不上去帮着说两句。”

  “没那个必要,被狗咬了而已,不至于咬回去。”李有余嘿嘿一笑。“要是我的钱也被扣了那就不好了。”

  “嘿!你什么人啊。”程延寿来火了。“感情你不只是在旁边干看着?还上来说风凉话了?”

  “这哪里是什么风凉话,我说的是事实嘛。”李有余耸耸肩。“钱在人家那儿,咱还能斗得过人家?何必呢。二蛋子要是忍了那几句吵吵,卖个好,这钱就不就拿到了。而且吵嘴赢了又能怎么样,说不定损失更多。”说着,李有余竟排出了十文钱。“我也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钱,只是不愿意的白白浪费了,花在这儿要一碟肉不好吗。喏,老薛。切点儿鸡肉来吧。”

第392章 公器私用

  这年头,北直隶地方一只“大鸡”的出栏价格大概是五到七分银子每只,按现在的银铜比价换成铜钱,约莫是四五十文到七八十文一只大鸡。料理之后,算上人工和调味料的成本,一只整鸡做下来,其价格再怎么低,也在五六十文到八九十文这么一个区间。

  比起整鸡的售价,十文铜钱并不多,但总归也算是达到吃肉的门槛了。几两肉还是能买来的,而且小酒馆做的本来就是这种小单价生意的。薛掌柜痛快地收起那十文铜钱,只稍加检验便将之放进了钱箱子里。

  “要酒吗?”薛掌柜顺嘴问道。

  “不要。”李有余摇头道:“你拿一个空碗给我就是。”

  “好嘞。”薛掌柜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酒碗递给李有余,并吩咐儿子道:“去后厨切十文钱的鸡肉过来。要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儿。”

  这是一种话术,无论是谁在薛掌柜这里点了鸡肉,薛掌柜都会吩咐小厮去切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但实际上,鸡肉是随切随斩的,切到哪个部位就给客人上哪个部位。不过这么招呼一声之后,客人就会以为自己得到了重视,算是提供了一个情绪价值。

  “这就去。”年轻人一声应答,转身便回了后厨。

  李有余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摇尾尖儿还有吗?”

  所谓的“摇尾尖”其实就是鸡屁股,这里肌肉结实,油水丰富,很多人都喜欢吃。

  “应该还有吧。”薛掌柜想了想。这家小酒馆今天一共料理了三只鸡,但因为早上那场该死的雨,午休那顿饭没什么人来,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卖出去半只鸡。

  “那就再给我切个摇尾尖儿过来吧。”李有余又摸出一文铜钱递给薛掌柜。

  摇尾尖算是异于普通鸡肉的稀罕货,毕竟一只鸡长不出两个屁股。通常不单卖,只有点鸡肉的客人能附带着要,而且还得加一文铜钱。

  “好嘞。”薛掌柜收下钱,冲着后厨大喊了一声。“把摇尾尖也给十二爷给切来。”

  “知道了。”应答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多时,一碟连皮带骨的鸡肉,和一个去了尾脂腺的鸡屁股被端了过来。“十二爷,您老慢用。”

  “来,”李有余用干净的筷子拍了拍那块摇尾尖,侧头看向陈伟业道:“这个给你。免得再有人说我是因为舍不得这点儿钱才不帮你说话的。”

  “不受嗟来之食。”陈伟业闹别扭似的将脸撇到一边。

  “别跟我客气。”李有余夹起那块摇尾尖,直接投到了陈伟业的空酒碗里。接着,李有余又开始说起了他的那番大道理:“哥哥我知道你小子身上有一股子牛劲儿,可有牛劲儿也没用啊,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那句话,钱在人家那儿,咱能斗得过?”

  “那我去官府告他!”陈伟业愤然道:“我的胳膊拧不过他的大腿,官府的胳膊该拧得过了吧。”

  “你去哪个官府告他?与其一天到晚指着这个官那个府的,还不如好好儿想想,怎么把你这牛脾气收敛收敛。”李有余夹起一块儿鸡肉,取掉连在上面的骨头,将肉和皮一起塞到嘴里,大口地咀嚼了起来。因为骨头上还剩了一点残余,所以李有余也就没有直接将骨头给扔掉。

  程延寿看得眼馋,于是也把筷子伸了过来。

  “干什么?”李有余用自己的筷子挡住程延寿的筷子。

  “当然是吃肉啊。”程延寿笑道。

  “不给,你刚才还凶我来着。”李有余用门牙将鸡骨头上的残余给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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