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尽管吩咐就是。”老仆役摆手拒绝。“用不着给钱。”
“说什么浑话,爷不占你这点儿便宜。”卢剑星拎着绳子轻轻地掂了几下,铜钱交相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老仆役坚辞道:“您老真是折煞老儿了。这怎么能算是占便宜呢。上个月,您老都不怎么在,但您老还是按着惯常的旧例给老儿工钱。要是真盘算着,老儿还得退您老几文大钱呢。”
“,说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干什么!”卢剑星佯怒道。“你拿着就是了嘛。”
“那老儿请您老用一顿饭!”老仆役还是不要。“这总是大家子气的话吧。”
“肖老头儿,今天是逢年还是过节啊?你就请我?”卢剑星说道。
肖老头嘿嘿憨笑,说道:“对老儿来说,您老能平安回来就是大节。”
“你这话倒是说得动听。”老仆役恭维中隐含的喜悦让卢剑星竟有些小小的感动。他收起铜钱,浑身上下竟涌出一种因于心安的疲惫。“就许你请我一顿吧。”
“老儿多嘴问一句。”肖老头问道:“要做沈老爷的饭吗?”
“你这不废话吗。”卢剑星迈开步子,朝自家房屋的方向走去。“两个人喝酒,还能只做一个人的吃食啊?”
肖老头立刻就跟了上去。“可沈老爷昨儿个没回来啊。今儿个要是也不回来,那么岂不浪费?”
“先做着,他要是不回来,我就留着当早饭。”先前在衙门的时候,卢剑星就看过了那本提交给陆文昭的,关于人员外派及借调的记录,知道沈炼被刘承禧派去追查白云观被劫一案了。现在听说沈炼出差未归,他也不觉得奇怪。
卢剑星脚步不停,他现在很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卢剑星走到门口,伸手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本该有的锁没了。与此同时,他还闻见了一种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香气。
卢剑星瞬间停住了,右手本能地向腰间的佩刀探去。“这院子里来过外人?”
“您还不知道吗?”肖老头刚转身准备去置办酒水小菜,听见卢剑星声音,便又把脸侧给了回来。
“我该知道什么?”卢剑星的手掌落到了刀把上。
“沈老爷现在养着一个模样儿好生”肖老头本来想说“勾人”,可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妥,于是便改口道:“.水灵的丫头呢。”
“啊?”卢剑星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儿哪里记得这个。”肖老头摇头说道:“反正是有些日子了。”
这时候,独守空房的周妙彤也听见了动静。她放下手头的闲书,快步踱到门口,却没有立刻开门。“是谁在外边儿?”
“你是谁?”卢剑星放开刀柄,也往后退了一步。
“您是卢大哥吗?”周妙彤心思灵巧,隐隐地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过出于警惕,她还是没有开门。
“我是卢剑星。你是谁?”卢剑星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
“我是沈总旗的妾室,姓周。”周妙彤取下门栓,将门打开。这时,肖老头也默默地回去了。
“你”卢剑星惊讶得微张开了嘴。
周妙彤摆出请的手势。“卢大哥进屋坐吧。”这不仅是沈炼的屋子,也是卢剑星的住所。
“你怎么会在这儿?”卢剑星不仅没进去,反而又退了一步。
“是小骆大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周妙彤回答说。
“小骆大人.”卢剑星沉吟片刻,问道:“你是说骆经历,骆大少爷吗?”
“应该是吧。”尽管沈炼很稀罕周妙彤,但他从来不把衙门里的事情带回来讲给女人听。所以直到现在,周妙彤也知道把她送过来的人姓骆,是锦衣卫头头的儿子。
一瞬间,卢剑星的脑子里就冒出了无数个问题。他嘴巴张开,但最后一个问题也没问就又闭了回去。“弟妹好好儿歇着吧。告辞了。”卢剑星拱手转身。
“卢大哥!”周妙彤叫住了卢剑星。
“弟妹还有什么事吗。”卢剑星驻足,却并未回头。
“您知道沈郎去哪儿了吗?”周妙彤说道:“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他去办差了。”卢剑星哑然笑道:“干我们这行,夜里不着家是常有的。”
说罢,卢剑星径直找到了肖老头。“肖老头儿,饭不用做了,我出去吃。”
在遣散一众出差的下属之后,陆文昭自己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继续留在东司房,把核销出差经费的流程走了。
一般来说,锦衣卫的腰牌比饭票还好使,几乎可以白吃白喝白用乃至白嫖,而且只要他们愿意,就一定能在沿搜罗扩不少好处。但这些蝇营狗苟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宫里也不会因此就短了锦衣卫的行粮。不然这就是明着鼓励锦衣卫打着皇帝的旗号搞贪腐了。
因此每次外派,锦衣卫衙门都会根据差事的远近和派遣人员的数量,给出差的官员发放必要的经费和补贴,并允许他们在职权范围内利用驿站。官员回来之后,需要上缴剩余经费。而在这之后,锦衣卫衙门也会把最终的花销报给宫里知道。如此一来才算是走完了全部报销流程。
陆文昭和别的锦衣卫不同,除了天津那顿,陆文昭和他带出去的人就没有吃过沿途官府的一顿饭。陆文昭是认认真真地在花衙门发给他的预算,而不是一路靠当地,预算大家分,最后报账的时候再照惯例退一小部分给衙门,以展现自己的节约。
陆文昭这趟差,领了两次行粮。第一次就是出京的时候,因为只到天津拿人,所以也就没给多少。第二次则是他在天津收到命令让他南下杭州的时候,由于任务的地点更新到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运河起点,所以第二笔行粮的数额就要远远高于第一次了。
出差这么久,总不至于空着手回去。
回家之前,陆文昭顺路去了一家的门面敞亮、装潢精美的绸缎行,买了几缎店家重点推荐的彩绸。接着,他又找了一家兼卖胭脂水粉的首饰店。当陆文昭带着彩绸和首饰胭脂回到自家的时候,那标志着散衙的钟声都敲过了。
陆文昭站在门口,抓着把手轻轻地叩响了家门。不多时,海柔的陪嫁女仆阿九便过来应门了。“谁啊?”出于谨慎,阿九并没有立刻打开院门。
“是我。”陆文昭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老爷!老爷回来了!”阿九先回头喊了两声才把门闩给抬起来。门打开的时候,听见声音出来迎接的海柔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海柔的脸上本来挂着难掩的喜色,但当院门大敞,陆文昭的身影完全显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海柔却又故意敛去那份略带焦急的喜悦,急急止住了脚步。“哎哟。陆老爷回来啦。”
“拿着。”陆文昭一股脑儿地把手里提溜着的东西塞到阿九的手上,随即快步走到海柔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想我了吗?”
“哎呀,放开。”海柔以粉拳轻捶陆文昭的胸口。“这门还开着呢。”
“遵命。”陆文昭撒开手,还往后退了一步。
“唔,你”海柔噘着嘴。陆文昭真放开她,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陆夫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陆文昭低着头,笑嘻嘻地俯视海柔。
“哼。”海柔轻哼一声,侧头看向关了门正抱着礼物往屋里走的阿九。“阿九,今天没做陆老爷的饭吧?”
阿九眨了眨眼睛。“夫人,我可以待会儿再吃的。”陆文昭出差的这段时间,阿九一直都和海柔同桌用饭。
“我”阿九的迟钝让海柔有些愤然。“木头,忙你的去吧。”
“哦”阿九低下头,轻轻地笑笑。
“陆夫人,别犟了。”陆文昭又揽住海柔的纤腰,将她的脑袋埋在胸口。
海柔还是小幅度挣了挣。不过这回,她不仅没有在陆文昭胸口轻推轻捶,反而把双手环到了陆文昭的腰上。“你真是坏死了。”听着陆文昭有力的心跳,海柔觉得好安心。
陆文昭静静感受着怀里的柔软。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每说一句话都要绞尽脑汁斟酌半天的日子实在是太压抑、太难受了。
上完最后一道小菜,阿九又回到了灶房里。她来到唯一橱柜前蹲下,从最下层的柜格里小心翼翼地挪出一坛许久没有开过的酒。揭开坛盖,氤氲着米香的酒气立刻从坛口冒了出来,将阿九的脸颊熏得微微发红。
阿九用竹制的酒勺往瓷壶里舀了些酒,她的手很稳,到瓷壶被打满,也没有一滴洒在地上。
推门的声音扰动了房里的和谐,海柔立刻向阿九投去注视,但陆文昭却仍旧自顾自地往嘴里刨饭。
“老爷,请用。”阿九将一个斟得半满的瓷质酒杯放到陆文昭的面前。
陆文昭觉得有些奇怪。他不好喝酒,从来没有吃饭的时候独饮独酌的习惯,家里存着的酒都是给来客备着的。阿九已经随着海柔跟了他好些日子,不可能因为一次出差就忘了这个事情。
陆文昭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海柔想和自己喝一杯,但阿九却没有在海柔的面前摆上另一个酒杯。
陆文昭只得向阿九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不过阿九只浅浅一笑以作回应。作为一家之主,陆文昭自然不会跟着仆人的意愿行动。他按着杯脚,将酒杯朝远离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推,暗示自己不愿意喝酒。
但阿九似乎并不领陆文昭的情,她既不收起酒杯,也不离开,而是仍旧垂首站在那儿。就在陆文昭即将出言明示的时候,海柔端起了那杯酒递给了陆文昭。
“夫君,请用。”海柔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
“你这是?”陆文昭摆手道:“有话就直说吧,家里不玩儿这个。”
“哎呀!”海柔有些泄气。“你那么聪明干什么。”她放下酒杯,直接问道:“夫君,你觉得阿九怎么样?”
“挺好。”陆文昭向侍立在旁的阿九看去,阿九低着头,陆文昭看不清她的脸。“就是呆了点儿。”
“呆点儿也没什么不好。”海柔不满道:“要是谁都像你这么聪明,那这天下就别想太平了。”
“.”陆文昭轻笑一声,并不接茬。
“夫君。”海柔索性说。“你把阿九也收了吧。”
陆文昭眉头一皱,还是不接话。
“你觉得阿九不好?”海柔问道。
“挺好。”又是那两个字。
“那就这么定了。”海柔说道。
“为什么?”陆文昭本能地板起脸,但下一刻,他便解除了防备。“我这才刚回来,你能让我歇歇吗?”
海柔也不回答为什么,只说道:“夫君想歇到什么时候都行。但咱们先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好吗?”
“阿九呢,”陆文昭摆正身姿正对阿九。“你怎么想?”
“都听老爷夫人的。”阿九红着脸,不敢与陆文昭对视。
陆文昭拿过那杯酒一饮而尽。“那今天晚上就由阿九来陪我吧。”
“好啊。”海柔嘴眉头一拧。“阿九陪夫君,也就是我陪夫君了。”
“好!既然如此.”陆文昭从怀里摸出一个胭脂盒。“阿九,你拿着这个,打扮一下自己。”
海柔眼神一闪。
阿九愣了一下,不敢接。她怯怯看向海柔,轻轻地唤道:“夫人?”
“拿着吧,就当时是我给你的。”海柔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九抬头望向陆文昭,这时,她脸上的红晕已然消了不少。“老爷。”
“夫人都这么说了,那就拿去吧。”陆文昭莫名地笑了。
“谢老爷。”阿九从陆文昭的手上接过胭脂盒,又听见陆文昭说:“那里还有一个银簪子,也是买给你的。我原是想让夫人给你,但既然如此,你自己拿就是。”
“是。”阿九的脸上又逐渐烧起了火一样的颜色。
第382章 恩科倒计时
北京贡院,一个在会试阅卷期间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离的地方。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考场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封闭。比如万历四十一年的癸丑科,叶向高作为内阁唯一的阁员,不得不同时兼领会试主考官和大明独相的职责。因此,在癸丑科阅卷期间,贡院不但开放,甚至成了“内阁值房”,官员来来往往,奏疏送进递出,成了有明一代的大奇事。但奇事一旦再次出现,它也就不奇了。
万历四十四年,内阁同时有方从哲和吴道南在阁,尽管那时候吴道南已多次称病求去,内阁实际已由方从哲一人独领,但好歹在丙辰会试期间,吴道南还站出来扛起了主考的职责,情况勉强恢复正常。但到万历四十七年的己未科,内阁又出现一人值守的现象,所以方从哲不得效仿叶向高故事,在贡院为奏疏票拟。
方从哲一面票拟,一面主考,一面还要忧心辽东的事情。一个人管三条线,方从哲几乎是夜夜头痛、夜夜失眠。最后,三条线崩了三条。在朝,绝大多数票拟依然留中不报,朝廷维持着半瘫痪的状态;在举,殿试别字事件发生,另一位主考官史继偕和当年的状元庄际昌双双挂冠辞去;在辽,萨尔浒之战惨败,明军三路丧师,辽东告急。
今年,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外界的纷扰被锦衣卫的巡绰官全部拦在门外。除了报时的钟响鼓鸣,什么动静都吹不进来。
但即便如此,考官们也不见得能有多闲。明代会试参考人数在二百五十年间持续呈现出不断上涨的趋势。从明初百废待兴时的千余人,逐步上升至明中的平均四千五到五千人。至万历二年,张居正主导贡院改建,将考棚改成以砖瓦结构为主的房间时,也将房间数增扩到了上万间,足见嘉、隆年间参考人员之众。可尽管参考的人数一再增加,会试考官依旧维持着两名总裁官,十八名同考官的格局。
泰昌元年的科举,足有近万人参加。分配到每位同考官的脑袋上,一个人就得看五百多人的答卷。而且为保证科举的公平公正,同一份答卷往往需要好几位同考官分别批改,这样算来,每日阅卷的工作量少说也是十万字起底,汇聚到两位总裁官这儿,工作量只会更多。
总裁公堂里人来人往,却听不见太多声响。
经过十余日几乎昼夜不停的批阅,徐光启那双因为上了年纪而不甚炯然的双目已然黯无神采,几近呆滞了。不过这番努力的成果也很明显,无论是他面前的案台和他身后的架子,都摆满了经过阅览的答卷。
虽然徐光启已然乏极,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阅览着每一份答卷。读过目下这篇,徐光启又提起笔,在同考官的批语旁边写下自己的批语,这意味着这份答卷的主人大概率能登上今年的金榜。
“呼!”徐光启放下笔,刚准备缓一口气。负责传递答卷的小吏就又给徐光启送来了一批经过同考官批阅的答卷。
“还有啊?”徐光启喃喃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