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的声音很小,小吏没有听清,只觉得总裁大人像是说了什么。于是,小吏走上前,轻声询问道:“徐总裁有什么吩咐吗?”
就在小吏驻足说话的时候,站在堂上的锦衣卫也向这边投来了隐隐的注视。
徐光启揉了揉眼眶。“没有吩咐,你去吧。”
“卑职告辞。”小吏行礼离去。而徐光启则默默地翻开展开一份新的答卷。
和之前那批正在被另一位小吏分类存放的答卷一样,这份答卷仍是用红墨并以标准的台阁体写就的。
为了防止阅卷官辨认字迹,以杜绝场外串通的可能。举子交卷后,收卷官会根据考卷所治经书,将浩如烟海的答卷分类,接着再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弥封完毕之后,再在填写弥封官姓名的折角处盖上关防印记。
整个阅卷期间,关防印记必须保持“勘合”的状态。考试完毕后,都察院御史将会同锦衣卫巡绰官检查印记,一旦“勘合”有损,从主持弥封的官员到经办的小吏都得去牢里走一遭。至于去哪座牢,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弥封完毕之后,答卷将送往誊录官处进行誊录,也就是由书吏用红笔一字不漏地抄写一遍试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避免因为抄错而导致学子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毁于誊录官的错漏,誊录好的副本还会由专门的对读官负责组织人员进行对读。当中一人读红卷,一人读墨卷,两人一组,必须一字一句用心对读。如果红卷有误,就要全卷重新誊录,并给负责誊录的书吏记过。
这样,经过弥封、誊录、对读之后,交到考官手中的试卷可谓是无姓名、无标记、无纰漏“三无”试卷。可以说,在阅卷完毕正式放榜之前,除了受到巡绰武官严密监视的誊录官和对读官,谁也摸不到答卷原本。
答卷的黩落,其实从誊录这一流程就开始了。誊录官在誊录之前,得先检查手中的这份答卷有没有诸如诬诋君父、谤讪朝政等犯禁之语,有没有自叙门第,陈述科考经历的暗示性文字。如果有,那么考生将被直接抓起来,等待法司拟罪。
排除原则性问题之后,誊录官还要检查字数、卷面等项。如果字数不在规定的范围内,卷面不够整洁,卷中夹带草稿纸,都会导致答卷作废。只有以上错谬皆被排除,才能再开始进行正式的誊录。如果发现上述问题,哪怕文笔再好,文章再精妙也没用,卷子还没到考官的手上就被拿出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誊录官也能算作广义的考官,只不过他们只能拿着客观的硬性规定黜落考卷。可以说,除了八股的格式,科举的客观因素就这些了。之后,同考官和总裁官阅卷都凭自己的主观认知,他们觉得好,就能选中。
同考官的职责主要是初步黩落劣文,挑出优卷,并用青笔写下批语。由于被取中的士子和自己将会有师生之谊,这对自己在官场的人脉经营起到关键作用,因此同考官都希望自己选出的答卷能最终被主考官看上并取中,所以同考官往往会在批语上大力推荐自己选中的答卷。
但是录取的名额始终有限,十八位同考官从数千乃至近万名份考生中择出个上千人也不是什么异事。因此,会试总裁还得再以拟取的人数为基准,将一众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择劣黩落一部分。只有被选中的才有考官批语,落卷就只有考生的答语。
有趣的是,同样都是写批语,同考官批语的平均字数约在二十个到三十个字之间,差不多是一句完整的话。而主考官的批语平均字数只在七到十个字左右,也就是二到四个词组。这跟主考官对二手的答卷无需再做详细的批语有关,也和同考官极力想让主考官选中自己推荐的试卷有关。
也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主考官基本都是内阁大学士和某部堂官这样的高官组合。高官长期致力于行政,已然疏于学问,既然写不出引经据典的精妙的评语,还不如用几个词切要的词来代替。
快速阅读之后,徐光启没有像之前那样拿起他的笔,而是保持原样将答卷收了起来。
这意味着这份经过了誊录官初阅,同考官再阅的答卷,最后停在了总裁官的手上。说得更直白一些,这份答卷的主人被黩落了,今年大概率白跑一趟。
之所以说是大概率,是因为同考官如果觉得某篇文章确实精妙,可以对总裁的黩落行为提出抗议。如果总裁官接受抗议,或者另一位总裁愿意择取,那么答卷还是能入选。但如果两位总裁官都不同意,那么抗议无效。答卷的主人只能等下一个三年了。
反之,两位总裁也有权力去翻阅那些被同考官黩落的答卷,然后择选。这样的择选一旦发生,就代表考生必然登榜了,除非皇帝出面干预。
万历二十五年的顺天乡试,徐光启的答卷便是被当时的主考官焦从落选的卷子中挑出来,并一举提到第一名。这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本就因为编撰《养正图说》而遭到排挤的焦本人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当年,以科场风议,时任翰林院修撰,太子讲官,焦被平调外放,一下子就被扔到了福建福宁州任同知。
次年,戊戌科会试,被特擢为解元的徐光启居然落第,这就引发了更大的争论。又次年,万历二十七年,己亥京察,焦再以大狡浮躁降调,一气之下愤而辞官。可即便如此,徐光启本人的解元身份还是定了下来。
万历四十八年,新即位的泰昌皇帝派人去召还焦准备重新启用,却发现焦已然在先帝驾崩之前便寿终正寝了。恐怕万历十七年的大状元焦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导致他被贬出京的导火索徐光启,在他病故之后的次年,就坐在了北京贡院成了皇帝钦点的主考官之一。
又强打着精神批阅了一阵儿,徐光启总算在黄昏之前看完了最后一份答卷。按照开考之前拟定的计划,他们应该在本月廿五,也就是昨天,便把答卷全部阅览完毕,今天一早就进入排取名次,填写草榜的流程。但今年参加恩科的人着实太多了,众位考官加班加点,不时挑灯夜战,最后批得人人头昏,也还是没能在廿五时完成阅卷。
“呃啊~~~”徐光启放下笔,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另一位总裁史继偕走过来。他比徐光启早半刻批完,为了不影响徐光启,史继偕就一直站在远处默默等着。
“子先。”史继偕轻声呼唤。
徐光启悚然一惊,身体本能收力,肌肉猛一拉扯,差点没把他老腰给闪了。
徐光启连忙伸手撑住腰杆,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发现史继偕的精神同样委顿,头发也乱蓬蓬的。“原来是世程兄啊。”徐光启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向史继偕行礼。
“今天就把第一场取卷宴给办了吧。”史继偕开门见山地说道。
会试不单是一次考试,更是一场持续的大典。从二月初八,主考官奉上谕释奠周公、孔子等诸位先圣先师,到最后放榜这二十来天,几乎每干一件大事就要搞一次活动。所谓的取卷宴,也就是因为要取墨卷以确定对应考生的姓名而举办的宴会。之后商议排名,选取经魁还要另外办宴。
在形式上,考官们是一边宴饮,一边讨论文章的优劣,颇有些煮酒论英雄的意味。但实际上,这是考验智慧的明争暗斗。对于同考官来说,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选中优卷能够尽量往上靠,因此格外踊跃,而对于主考官来说,就是端水和说话的艺术了。
每位考生在报名时要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中确定一经作为自己的专精方向,考试时写四篇以这部经典中析出的句子为题的经义文章,此所谓“治某经”抑或“专经”,每一经都有一魁,总称五经魁。
按惯例,这五经魁将霸占会试的前五名,并直接影响殿试的读卷。所以对五经魁的争夺将会是接下来的几场宴会中最激烈的,为了争夺经魁,不少位低权轻的同考官,甚至会直接顶撞位高权重的首席。
而五经魁之外的排名,相对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基本是总裁提名,同考点头,颇有些宾主尽欢的和谐意味在里边儿。而出到三甲那几百号人,诸位考官几乎是闭着眼睛随便划拉的,运气好的名次高,运气不好的名次低。反正进到殿试也是背景板。
“好,召集同考官吧。”徐光启点头一应,恩科会试就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昨天忘点定时发布了,今天两章一起吧。就是全勤没了,也不知道上个月怎么用了这个月的假条。
第383章 翻译结束
黄昏时分,夕阳如火。京师内城东南方向明时坊的一个路口,骑在骡子上的老举人王徵向最后一个同行的同事行礼告别。
不久后,他敲响了文震孟家的大门。只等了片刻,便有人过来开了。
“王老爷回来啦。”专门等候在此的仆人先给王徵行了个礼,接着就从他的手上接过了骡子的缰绳。
“从明天起,我就不去宪台了,你也不必一大早就牵着骡子来等我。”说着,王徵取下挂在腰间的钱袋子,从里边儿掏出一吊用麻绳串好的铜钱递给那仆人。这是都察院发给他的日结工钱。“这几天辛苦你了,拿着买壶酒喝吧。”
“这怎么敢,都是小的的本分。”那仆人嘴上手上都在表示不要,但他的眼神却不住地往铜钱上瞟。
“啧。”王徵提了提绳子,佯怒道:“快拿着吧。”
“哎哟!那小的就多谢王老爷的赏了。”仆人喜滋滋地收下了铜钱,一掂,还不轻。他连连作揖,脸都快笑烂了。“王老爷吉祥,王老爷高中。”
对随时能当高级教书先生的举人来说,都察院的津贴开得不算高,也就每天四十文铜钱。可对包吃住的仆人来说,这钱就相当不少了。
刚走近垂花门,还没进入二院,王徵便听见饭厅的方向传来觥筹交错的交谈与嬉笑声。王徵没有走过去加入,而是径直去了客房。可他刚坐下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杯水喝,文震孟就过来敲门了。“良甫,你在里边儿吗?”文震孟一边敲门一边喊。
“唉。”王徵微微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只要一回来,文震孟就会过来找他聊这件案子的事情。“我在呢。”
果然,王徵话音刚落,文震孟便推门进了客房。一进门,文震孟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良甫,出来喝酒啊。”文震孟的语调里似乎还有几分酒气。
王徵站起身,摘下帽子,将之放到窗边的柜子里。“文启,你知道的,我在宪台吃过饭了。”虽然都察院的津贴只有每天四十文铜钱,但都察院包午餐、晚餐两顿饭,有肉有菜有吃大米,算得上相当丰盛。
“吃过也无妨嘛,宪台又不给酒。”文震孟笑道:“而且今天家里来了客,我引你们认识认识。”
“来客?谁啊?”王徵很清楚,文震孟虽然和自己一样屡试不第,却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并不轻易接见来客。前段时间,有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慕名投来拜帖,他直接就给人退了回去。
“你来了就知道了。”文震孟见王徵仍站着,索性牵起他的小臂,硬要拉他过去。
“好好好。我自己走。”王徵拗不过,只得跟文震孟一起过去。
两人很快来到饭厅。王徵发现,饭厅里除了文震孟的两个儿子文秉和文乘,以及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以外,还有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中年人。王徵想来,此人应该就是文震孟所谓的客人了。
见到王徵,那客人主动站了起来。接着,文震亨和文秉、文乘两兄弟也站了起来。
文震孟将王徵引导到客人面前,先向客人介绍王徵:“这位就是我方才与你谈起的儒、释、道、西四法皆修,四法皆通的王徵,王良甫。”文震孟一上来就把王徵捧到了一个“四法皆通”的位置,搞得王徵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文震孟没用“精”,否则王徵都要怀疑这老酒鬼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哪里,哪里,王某人不过是学的杂,猎得一些皮毛而已,”王徵尴尬得连连摆手,顺便向文震孟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怎么当的一个‘通’字。”
“不才钱谦益,见过良辅兄。”客人微笑作揖。
“原来是钱大人.”王徵总觉得自己的哪里见过这个人名,但他一时半会儿又确实想不起来了,于是便以常礼相见。“学生失礼了。”光看面相就知道,王徵比钱谦益大许多,但钱谦益穿着官服,有官身,王徵自称学生没有任何问题。
钱谦益一看王徵这样子,就知道对方对自己并不熟悉。不过钱谦益也不以为忤,只微笑道:“这文启兄的宅邸又不是什么衙门,良辅兄不必如此见外,唤我受之就好。”
虽然钱谦益只是个七品官,但他的文名在江南已经非常盛了,都有不少人将之视作文坛的新领袖来看待了。文震孟还以为,王徵会因为见到钱谦益而惊喜异常,所以之前还特地卖了个关子。不过现在看来,钱谦益的文名显然还没怎么传到陕西去。文震孟看来,王徵的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还有些疑惑。
相互介绍过后,气氛陷入沉寂。文震孟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后脑,行至两人中间,开口道:“良甫兄,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万历三十四年丙午科应天乡试经魁,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金榜探花钱谦益,钱受之。”
乡试与会试的头五名都可以称为“经魁”,但因为乡试的前两名又有“解元”“亚元”的专称,会试的前两名有“会元”“亚元”的专称,所以“经魁”多用来代指两试的第三,第四,第五名。至于殿试,这场考试不考四书五经文,只考策问,所以也就没有“五经魁”,只有“状元”“榜眼”“探花”。
“哦!原来是受之兄啊。”王徵恍然大悟。这么一说,他就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过“钱谦益”这三个字了。万历三十八年的庚戌科,王徵也是来了的,虽然无缘殿试,但也留到了最后,用复杂的心情看了金榜。
王徵的恍然让文震孟的心头松快了不少。他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让他去其他地方坐。接着,他又引导王徵在文震亨腾出的空位坐下。座位传导,文秉和文乘也都默默地给自己降了一位。
王徵主动向钱谦益敬酒,并问:“敢问受之兄,现任何官啊?”这一句算是没话找话说。钱谦益是一甲探花,考取之后必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钱谦益身上穿着七品官服,显然还没能走出翰林院。
没承想,钱谦益竟是苦笑说道:“不才闲居十二年,去年蒙圣上恩德,得起复翰林院编修。”
钱谦益虽然考得好,但他的仕途很不顺。
万历三十八年,时年二十八岁的钱谦益再举中第,得翰林院编修。不过,钱谦益立朝前后仅旬月,其父钱世扬过世,钱谦益回乡丁忧守制。按照惯例,守制三年后,也就是万历四十一年,钱谦益就该返回朝廷续任原职。
这一年,内阁还是当年点选钱谦益的主考官叶向高在当家。可当时,身为座师的叶向高完全没有心情关注这位弟子的起复,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福王之国”这件关系到国本的大事上。
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十七,福王朱常洵离开北京前往封地。而被万历皇帝折腾到身心俱疲的独相叶向高也从这时候开始不断上疏请求辞官。八月,十上辞表的叶向高终于离任,不再过问政事,内阁进入了方从哲时代。
为了保持自己浙党领袖的人设,方从哲自然不会主动关心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的好学生钱谦益的起复,这不仅会影响朝局的稳定,还可能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毕竟当年顾宪成是皇帝点名贬出去的。而且就算方从哲愿意,也很难做到,福王离京、太后病逝之后,万历皇帝彻底进入了他那漫长的“冬眠期”,就算朝廷的机要衙门出了缺,他老人家都不想补,更别说腾出手来关注一个小小翰林的起复了。
所以直到去年,叶向高返回内阁重任阁臣,上疏请求皇帝,召还那些丁忧返乡却迟迟未归的翰林官。皇帝批允,钱谦益和万历四十一年的榜眼庄奇显以及另外几位检讨被召回北京复任原职。
王徵愣了一下。他自是不知道这段复杂的过往,但凭着钱谦益落寞的表情和“闲居十二年”这几个字,他也能大致猜到这当中的曲折。回过神来,王徵立刻就对钱谦益起了不少壮志难酬的同理心。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又举杯,转移话题道:“先帝爷的实录什么时候开始修啊?”
钱谦益一眨眼,也转换了心情。“照常例来说,现在已经开馆了,不过因为今年开了恩科,所以进度得往后延一延。”
明代史馆制度与前代相比,其最大的特征是临时性。其基本格局是将唐、宋时期在内廷置备文学顾问的翰林院与职掌记注修史的国史馆合二为一,以翰林院的编修、修撰、检讨等作为史官,需要修史的时候就将这些官员调出来,搭建班子,临时开设史馆。一旦史书修竣,该史馆便宣告解散。
修史虽然是翰林院的活儿,史馆也勉强算是翰林院的下属机构,但在此期间,内阁和礼部会高度参与。
内阁之于修史,主要体现在人事权上。翰林院和史馆自身没有任何人事权,监修官、正副总裁官等主要官员都由皇帝降敕钦点,而监修官及正副总裁官以下的史官,有时出自钦命,但往往是由内阁提出人选,皇帝点头盖印通过就是。
而礼部之于修史则主要体现在流程和典仪上。开馆修史的旨意既不是下给翰林院,也不是下给内阁,而是发给礼部。敕书的形式通常是,现任皇帝敕令礼部“遵循祖宗故事,通行诸司采辑事实,送翰林院纂修‘某宗实录’”。开馆之前的典仪也由礼部筹备,当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所谓的开馆宴,也就是在礼部大堂吃一顿。
这顿饭一般由礼部尚书亲自主持,但现在礼部尚书在贡院关着,代掌礼部印务的周嘉谟,并不想越俎代庖地把徐光启的大活儿给干了,就只负责一些日常事务。
目下,内阁没有提,堂官在阅卷,皇帝也不催。所以这个大事就还悬着没有着落。不过,无论是翰林院还是其他衙门的预期,都是在恩科结束之后便开馆修史。到那时候,就算他们不提,皇帝不问,礼科也会跳出来提醒。
钱谦益一提到恩科,王徵的心脏突然开始乱跳。尽管王徵做了再考不上就去吏部报到的心理建设,也说过不少豪言壮语。但真到临近放榜的日子,他还是不能免俗地紧张了起来。王徵咽了唾沫,干干地点头道:“原来如此。”
钱谦益似是看出了王徵的窘态。他拿起酒杯王徵向回敬去,半转移话题地问道:“听文启兄说,良辅兄目下正在宪台协办的沈阳那起案子?”
因为贡院门前的那一出和举子们持续不断的热议,现在这起案子已经传遍京城了。就算只是市井小民,也能就着蛮夷、洋夷、辽东、战争、礼部、科举等词脑补出一篇篇宏大的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各种阴谋论开始抬头,但大多都是些前无根后无据的臆测。
对此案,钱谦益也很感兴趣。他今天来文震孟的租屋做客,原本只是想探讨一下诗文,顺便再求两篇书法真迹回去,好装饰他搬来京师后新租的屋子。但钱谦益听说,文震孟的新交好友王徵,正在宪台协办发生在沈阳的那起已经见了血的案子,立刻就来了兴趣。三问四答之下,话题就偏得拉不回来了。
王徵料到钱谦益会问,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王徵哑然一笑,盘桓到恩科上的注意力也转移了些许。“也算不得协办,我不过只是照章逐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翻译活计,聊以待榜罢了。”王徵饮下一口酒,又道:“而且今天翻译就结束了。”
“哦?!”钱谦益眼神一亮,连忙追问道:“这个案子有结果了?”
王徵略一沉吟。“算是吧。当下,没有经过装订的书信文章都已经交叉译过了,但还有几千本未经翻译书册。这些书册都是西洋的儒生此来我天朝之前,从西洋诸邦搜罗来的,应与本次案件无涉。所以大总宪也就不打算把它们也一齐译了。”
第384章 一体多面
“那结果究竟如何?”钱谦益撑着桌面微微前倾身子,那架势,就差直接伸手把坐在中间的文震孟给刨到一边去了。
可王徵却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我不是很清楚。”王徵摇头道。
钱谦益向文震孟投去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在文震孟此前的描述里,王徵不仅是“儒、释、道、西四法皆通”的博学鸿儒,而且还是“颇知内情,深晓其中利害”的知情人士。
不等钱谦益再开口,王徵便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只就我自己翻译的那些书信文章来说。我并没有发现多关涉朝政的文字。就算偶有几句描述,也多是管中窥豹的只言片语,而且错谬不少。比如,一个姓傅的西洋儒生就将阁臣与监臣等量齐观,认为太监也是内阁成员。更有甚者,这位姓傅的西洋儒生还认为,包括太监在内的“全体阁员”,每天都会在“装饰得极为华丽的大殿”里理政,分坐由金银制成的十二把交椅。每把椅子上都有所谓的皇室家徽,我猜他指的应该龙纹。”
钱谦益听得津津有味,见王徵语罢,便举起酒杯,顺着这个话题笑问道:“内阁有六位阁老,司礼监有五位太监,怎么会冒出‘十二把交椅’来?”
“这位姓傅的西洋儒生在自己的札记中写道,圣上每天也会到那个“装饰得极为华丽的大殿”去理政。这么算下来,不就十二把椅子了吗?”说到这儿,王徵自己都笑了。“而且他们还认为,这当中的那把‘由纯金打造的,镶着许多宝石的,盘着几条龙的椅子’是可以让别人坐的。如果圣上不出席这个所谓的‘执政大会’,那么内阁的首席大学士就可以坐上去。代替皇上主持‘执政大会’。”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钱谦益也是不由得一笑。“写这篇文章的洋人肯定没读过《礼记》。”
王徵点头表示肯定,但旋即又道:“可这些文字充其量只能算是化外之国对我天朝的无知想象。远远算不得谤讪疑君、诽谤朝政、惑乱众听。就算是大总宪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即便是这些错谬的文字,也是多是基于一种质朴的仰慕之情。”说着,王徵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在其他的文章中就更是就如了,比如有一个姓金的神甫,他曾返回西洋,并两度周游西洋列国。据他自己日记上的记述,返回西洋期间,他常常身着儒服出现于学馆、书院这样的公众场合,向当地的读书人宣扬、推荐我天朝的礼仪、典制、风俗。其文章中不乏精准至极的描述。”
“这次被圈禁在正西坊的西洋儒生,和那些尚未翻译的西洋书籍,大都是这位姓金的神甫前年远离故土再度来华时带来的。”王徵饮下一口苦酒,喟然叹道:
“还是据他自己日记上的记述,这些西洋儒生几乎都是他在周游期间,受了他的感染,向往我朝,心慕王化,所以自愿报名来的。在这趟凶险至极的远洋旅途中,有七名西洋儒生染病死亡,其中就包括这位金神甫的弟弟。金神甫的弟弟死在船上,到尸身开始发腐都没有下葬,直到他们的船只抵达一个名叫果阿的地方,金神甫才把他的弟弟埋在那里。”说罢,王徵又叹了一口气。
“所以,”钱谦益沉吟片刻,问道:“宪台认为这个案子是诬告?”
“不!”王徵似是酒意上头,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两度。“这些内容只是我翻译的书信文章,就算全部都是事实也只是部分事实,并不能反映这个案件和西洋教会的全貌。应征到宪台来做翻译的人足有二十七个。我并不知道他们翻译出的文字里有没有悖逆犯上,乃至煽乱惑众的内容。而且大总宪也没有向我们公布宪台对这个案子的整体定性,吃完今天的最后一顿饭,他老人家就直接宣布‘翻译馆’解散让我们回来了。所以我之前才说,我并不清楚这个案子的结果。”
坐在两人中间的文震孟虽然一直没有插话,却也听得连连点头,并不时敬酒应酒。他最欣赏的就是王徵有一说一,不带丝毫偏倾的性子。
钱谦益亦微微颔首,看向王徵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敬意。他一面斟酒,一面另起炉灶。“听说钦天监那个姓汤的西洋官正也在宪台做翻译,而且良甫兄与之颇为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