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42节

  刘侨陪饮下杯中之酒,放下杯子,笑道:“陆副千户。是愚兄考虑不周。”听到这番对话,陪席的总旗、小旗,乃至其他席面的校尉们也都放下了酒杯。

  陆文昭赶忙道:“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待过几天,事情稍缓了些,愚弟做东,请刘百户彻夜畅饮。”

  “那下官就提前谢过了。”刘侨爽朗一笑,转头看向伺候席面的小厮。“上茶。”

  “唉!您老稍等,这就来!”那小厮赶忙招呼其小厮和他一起,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给各位爷斟上。

  “愚弟以茶代酒,恭喜刘兄晋升百户。”陆文昭端起茶,主动向刘侨敬去。

  “不过是凭着祖宗的荫蔽和父亲的偏爱罢了。”刘侨谦虚道。

  刘侨这么一说,陆文昭的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刘侨所谓的祖宗,是指正德年间的进士,嘉靖年间的三边总制刘天和。

  嘉靖十五年,世宗皇帝下诏升刘天和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制陕西三边军务。在嘉靖十五年到嘉靖十七年间,刘天和多次击退鞑靼首领吉囊率领右翼三万户大军,乃至斩杀吉囊之子小十王。使之不得深入内地。世宗论功,加刘天和为太子太保,荫封一子为锦衣卫千户。

  当时,刘天和的儿子们要么都有了科举正途的功名、官职,要么干脆就死了。于是这个锦衣卫千户就落到了孙辈头上,最先被考虑的到的人,是刘天和的长孙刘守蒙,但刘守蒙心系理学,不愿蒙荫武职。就把这个锦衣卫千户给了弟弟刘守有。刘守有有个的儿子叫刘承禧,而刘侨则是刘承禧的儿子。

  刘承禧如果死了或是退了,那么刘侨就可以直接承袭千户的俸,但因为刘承禧还活着,所以刘侨就只能像骆养性或者说大部分世袭的锦衣卫那样,先走武举的路子,再一步一步地积功劳、熬资历慢慢往上爬。

  嘉靖以后,锦衣卫的升迁路径都是这个样子。除非撞见风口,站队正确,否则想要骤然跳跃升迁基本不可能。去年,刘侨和陆文昭一样都是试百户。陆文昭靠着气运,和几乎把自己往绞架上挂的投机连跳了两级。而刘侨多半就是借着老爹上位的势头,又往上进了一步。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文昭也就顺着话往下说了。“刘百户要是这么说,那愚弟可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陆文昭这是在暗示,他的升迁,也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而是靠两个岳父的抬举。

  刘侨听懂了,他本能地想笑又觉得极不合适。这份儿纠结反映到脸上,就是刘侨的眼角不住地抽抽。

  最后,还是陆文昭稍正脸色,转移话题。“天津的案子还是由咱东司房来办?”

  其实在船头看见刘侨的时候,陆文昭悬着的心大体就放下来了,只要不是穿着飞禽袍服的文官来接收犯人,就说明在他南下杭州的这段时间,法司还没能把案子要走。不过,真正问及此事时陆文昭还是有些小小的紧张。

  “当然了。”刘侨眼神微眯。“上面没有下达移案的命令,案子自然就还是由咱东司房来办。”

  “犯人已经预审过了?”陆文昭一问。同桌的卢剑星也紧张了起来。

  “审过了。就是下官审的。”刘侨坦然点头,拿起茶壶又给陆文昭续了一杯。“可那些人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说了好些疯言疯语。审到现在,一份真的口供都写不出来,简直浪费时间。”

  “是啊。”陆文昭举起茶杯与刘侨相碰。

  又吃了一阵之后,宋总旗过来汇报道:“大人,二十七名囚犯已经全部转移完毕了。当中有几个人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像是病了。”

  刘侨没有接茬,陆文昭主动说:“找大夫看过了,说是水土不服。吃了几服药,但似乎也不怎么灵。”

  “当中有主犯吗?”刘侨这才侧头看向陆文昭。

  “没有。”陆文昭摇头。“沈采域好着呢。”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刘侨微微一笑。

  “既然转移完毕,那咱们就走吧。”陆文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吃好了再走,不急这一时。”刘侨对宋总旗投去一个嗔怪的眼神。“瞧你这点儿事情办的,催什么催。”

  “是卑职考虑不周。”宋总旗立刻低头认错。

  “没事。已经吃好了。”陆文昭站起身,其他锦衣卫也跟着停了筷子。

第380章 骚乱与交差

  大通桥在京师内城以外的东北角。嘉靖年间砌筑南城,将京师变成一个“凸”字形的城市之后,大通桥就成了正对东便门的交通要道。跨上马,再穿过东便门,押车的队伍就进入了南城。

  “那里是贴了什么告示吗?”骑在马上的陆文昭很难不注意到群聚在城门旁边的人群。

  跨着另一匹马与陆文昭并行在队伍前方的刘侨点头道:“是贴了告示,就是咱东司房贴的。而且不只是这儿,北京十六门和各坊市的出入口都贴了。”

  “哦?”陆文昭来了兴趣。“有大事发生?”

  “倒不是什么大事。”刘侨略一摇头道:“最近京里出了好多诈骗案,牵了几条人命出来。为了防止事件继续增加,上面就让东司房在全城张贴告示,通知一下。”

  陆文昭有些疑惑,但并不准备拨马过去凑近看,于是便接着问:“什么诈骗案能靠告示通知减少?”

  “这个事情有些复杂。”刘侨想了想,解释道:“简而言之,前段时间宫里裁了几万出来人,中人、工匠乃至上了年纪的宫女都有牵涉。皇上圣仁,都给了遣散费。”

  “当中有些老阉人拿了不少钱,多是二三十两,但也不乏拿了四五十两的。加上有些人这么些年还有点积蓄,这就更不少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于是就被人给盯上了。有奸人以‘可以花银子回宫’为由,诈了他们的钱财。有部分受诈的老阉人或许是受不了刺激,就自杀了。上吊的跳河的都有,昨天还在运河里捞出来一具呢。”

  “所以,上面就下了这则告示,为的就是明确告知,被裁人员没有任何路子可以回宫当差。宫里只会在特定时间,量出为入地招募适龄的童男童女,以补充缺口。”刘侨没有领到张贴告示的差事,但他却看过告示。

  “也就是,”陆文昭眼波一闪,似乎有些莫名的动容。“绝了这些人的念想?”

  “是这个意思。”刘侨点头,接着收回望向人群的视线。“但要我讲,这则告示就算有用,恐怕用处也不会太大。”

  “怎么说?”经过围观的人群后,陆文昭又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与沉稳。

  “几十万两银子白白地撒出来,发到这些不再受宫里庇佑,更没有靠山的弱者手里。再说得直白些,这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猪,任谁能不动心啊?就算上面发了告示,绝了这些人回宫的念想。但不用这个由头,奸人也可以用别的由头从他们的手里诈出钱来啊。弄钱的法子多的是,诈骗不成还能靠偷靠抢呢。最近几天,京城内外光是盗案就报了好几起。就是专门瞄准这些人来的。”刘侨问道:“白云观知道吧?”

  “白云观”陆文昭沉默了一会儿。“西便门外的那间道观?”

  “对。”刘侨点头道。“就是那儿。”

  “白云观怎么了?”陆文昭问道。

  “光天化日,几个蒙面人,骑着马冲进白云观,抓了观主倪正道就开始勒索。”刘侨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勒索?道观里能勒索出什么来,”陆文昭佛道皆不信,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这年头抢佛寺的油水恐怕更多一些吧?”

  “匪徒不是勒索道观,而是勒索道观里的住客。”刘侨解释道:“好些信道的老阉人出宫之后直接就住进了白云观。愚兄方才说了,这些人都是手里有钱的待宰肥猪。只花了两刻钟,那些个匪徒就勒索了足足二百四十多两银子走。要不是有人趁着他们不注意偷跑出去,找到了巡捕营的巡逻队,恐怕还会损失更多。”

  “闹出人命了吗?”陆文昭又问道。

  “这倒没有,”刘侨摇头道:“这伙匪徒精得很,他们只图财,没杀人。巡捕营还没到,他们就骑着马远遁了。”

  官府对劫财和劫杀的办理力度很不一样。办案也是有成本的,每类案子最多花多少预算,办案衙门的心里都有数。若是没有闹出人命,官府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线索,说不定直接就冷处理或是抓流民顶事了。即使是权限更大,更有办案经验的锦衣卫衙门也是不能免俗。

  一般来说,人命关天,没闹出人命那就不关天,纵使抢劫也算不得大案。除非劫匪运气或是脑子不好,选错对象,抢到了哪个权贵的脑袋上。

  通常情况下,只要躲一阵子,匪徒的寻常日子就可以继续了。可一旦有人在天子的脚下遭到劫杀,说不定就直接上达天听了。那时候,成本就不重要了,皇帝要是下一道命令,三司法和整个锦衣卫都得不计成本地围着一个案子转。到时候道上的人都会为了平事,想法子暗中和官府合作,以避免官府在重压下搞扩大化。所以,稍有经验的劫匪都不会杀人,那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

  “世风日下啊。”陆文昭叹了一口气。“还好去年遣了不少人返回辽东,不然这案子还不知道要多多少呢。”

  “是啊。”刘侨跟着感叹。他很矛盾,作为锦衣卫的中层执行人员,刘侨自然是希望案子多多,机会多多,功劳多多的。但他又是东司房提督的儿子。京师的治安要是太坏,他老爹又免不得被申斥,乃至被文官劾罢。两相比较,刘侨还是希望事情能少些。

  

  走东便门进南城,再顺着大路向西,最后北上宣武门,是从大通桥到东司房衙门最近的一条路。说话间,这段路就快要走完了。

  沉默着穿过宣武门,接着顺着宣武门里街北上一段,再向东而去绕街穿巷地经过几个大路口,久违的东司房衙门大门便出现在了陆文昭的眼前。

  “陆副千户,你和兄弟们进去交差吧。下官先把犯人弄到牢里去。”走到衙门口,刘侨的自称又从“愚兄”改成了“下官”。

  “那就有劳刘百户了。”陆文昭略一拱手,翻身下马。顺势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马弁。

  陆文昭没有立刻踏进衙门,而是先让手下的武官们相互帮着正了正衣冠才来到正堂交差。

  果然就如陆文昭所猜测的那样,当下坐在中央大案后面的人,已经变成了刘承禧。

  可是其他人哪里猜得到这当中的变化。直到踏进入正堂的前一刻,包括卢剑在内的总旗小旗们,仍以为是骆养性在提督东司房。他们左顾右盼,相互交换着眼神。

  正疑惑着,上官陆文昭做出了表率。他快步上前,单膝下跪抱拳。“卑职陆文昭参见提督。”总旗小旗们仍然不解,但也纷纷跟上,行礼参见。

  “有劳,有劳。”刘承禧抬起头,脸上已然挂上了微笑。“都起来吧。”

  “谢提督!”陆文昭等人拱手再拜。

  “都歇着去吧。”刘承禧的视线越过陆文昭,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基层武官。

  “卑职告辞。”交差的事情本来就是主官主报,总旗小旗们也乐得不当背景板。

  “坐着说话。”刘承禧看向那张最靠近正案的侧座。

  “是。”陆文昭大步过去,正襟危坐。

  “看来,陆副千户并十分不意外啊。”说着,刘承禧伸手摸了摸罩在东司房大印上的木匣子。

  陆文昭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自然了。他心中一慌,竟重新起身行礼。“恭喜大人,荣掌本房印务。”

  “呵呵。”刘承禧撑着案台,略微前倾身子,问陆文昭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陆文昭先是一怔,旋即拱手应道。

  “能告诉我,”刘承禧微笑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事情的吗?”

  “年节之前。”陆文昭回答说。

  “哦?”刘承禧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采。“老大人就这么看重我?”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陆文昭说得很漂亮,也说得很模糊。

  但即使这样,刘承禧也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唔”刘承禧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这个案子你准备怎么判?”

  “我?”陆文昭有些意外。

  “不然呢。”刘承禧反问一句,算是点到为止。

  “这”陆文昭想了想,没兜圈子,直接问道:“能给犯人判死刑吗?”

  “当然可以,”刘承禧点头道:“至少十几万两银子的巨贪大案。就算是交给法司来判也是拟绞拟斩。”

  陆文昭深吸一口气,说道:“那就请给他们判死刑吧。”

  “好小子!”刘承禧打开顺手的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张已经拟好了的结案意见稿拍到桌面上。“看看吧。”

  “已经写好了吗?”陆文昭走过去拿起意见稿,刚过眼,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只见意见稿上明白写着,请斩沈采域、韩成奎、姜纯等一众涉案官员,并株连家人。

  不等看完,陆文昭便抱拳拱手道:“多谢提督。”

  “不必道谢。”刘承禧微微一笑,说道:“我说了。这个案子就算是交给法司来判也是死刑。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拷赃了。”

  “明白。”陆文昭看了一眼奏请文章上唯一的空白处,那是填写赃款数额的地方。

  “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你也疲了。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先回去歇着吧。”刘承禧颔首道。“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陆文昭将结案意见稿放回到桌面上。在没有盖东司房的大印之前,这东西就是一张废纸。

  

  出了正堂之后,陆文昭并没有马上离开东司房衙门,而是绕去了二堂。作为东司房实授的副千户,陆文昭在衙门里拥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儿,这个小院儿比他在阜财坊购置的房产还要稍大一些,平日若是没有外差,他和他手下的属官们就会在这里办公或是休憩。

  “参见千户大人。”陆文昭的身影刚出现,总旗小旗们便迎了上来。

  “怎么才这点儿人?”陆文昭扫了一眼,发现除了和他一起出差的人,院子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就算扣除轮班出差的侦控人员,院子里也不该才这么些人。“其他人呢?”陆文昭问道。

  “回千户大人的话。”被看到的卢剑星凑上来说道:“最近京里不甚太平。除了留守的兄弟,要么派得了新的差事,要么就是被其他大人借调走了。相关的记录就放在您老的案头上。”

  “原来如此。”陆文昭想起了不久前与刘侨的对话,略一颔首道:“这趟外差已经交了,都回去歇着吧,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陆文昭对刘承禧的交差只是一个简报,之后还要把办差的过程与使用经费的细节写成文件往上呈递,最后汇集到经历司存档备查,即便这只是按流程走过场,那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

  “是。”众人这才离开衙门。

  离开衙门之后,卢剑星徒步回到了位于鸣玉坊的租屋。常言道近乡情怯,可卢剑星这老粗却没有这种细腻感觉。抑或者在他的心里,这租屋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

  来到门口,卢剑星重重地踹了门板两脚。住在门房的老仆役过来开门,一见是出差月余未归的卢剑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哟!卢老爷!您老可算回来了。”他连忙打开门,并让出身位请卢剑星进来。

  “做我的饭了吗?”卢剑星迈步进门,顺口问道。

  “当然没有。”老仆役理所应当地说道。“您老出门都一个多月了,今个儿回来也没叫人打招呼,老儿又不晓算命,怎会做您的吃食。”

  每家租户都有独立的灶台,但卢剑星、沈炼两兄弟都不想也没空自己做饭,于是就是把做饭的事情委托给了这户租客们共用的仆役。委托的方式也很简单,两兄弟自备米面粮油,每月再给这户人家一钱银子作为工费。

  “喏。”卢剑星从怀里摸出一小吊铜钱递给那老仆役。“把灶烧上,弄几个肉菜,再温半坛子酒。”

第381章 小别与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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