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31节

  “妾有罪。”文婧垂下脑袋,不敢跟皇帝对视。

  “你有什么罪?”朱常洛简直蒙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文婧眼里的泪光是怎么来的。

  文婧扑通一声从床上滑跪到了地上,地面很硬,磕得她赤裸的膝盖直生疼,但她没敢喊痛,只惊恐地说道:“贱妾没把皇上伺候好!请皇上恕罪。”

  她的记性和联想能力简直好得离谱,朱常洛这么一问,文婧立刻就又联想到,在圣诞节的那天早晨,皇帝就是这么把崔公公问到地上跪着的。再之后,崔公公的背就被人用鞭子给抽烂了。还是当众抽烂的。这是一个恐怖的男人!

  虽然朱常洛觉得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没来由的心软了。朱常洛上前抱住文婧,文婧很轻,朱常洛只稍一用力,就将她放到了床上。文婧的柔软和她身上那股仿若浸入皮肤的体香,让朱常洛有些心猿意马,但他却只是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白乐天的《长恨歌》,读过吗?”朱常洛问道。

  “嗯。”坚实的臂膀让文婧获得了一些安全感。她能感觉到,今早这个拥抱和昨晚的拥抱的不同,以前和昨晚的拥抱只有仿佛要把人碾碎的狂欲。

  “那你知道,为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吗?”朱常放开文婧,在床边与她并坐。

  这时,仍斜躺在床上的米梦裳用手撑着脑袋,向皇帝的背影投去了一个满是娇态的眼神:“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不。”朱常洛摇摇头。“是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

  朱常洛拍了拍文婧的脑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重色,但不能不早朝。不然外边儿只会把错处推在你们的身上。今天我要是不理事,明天就有人要骂你们是勾人魂魄的狐媚子了。别多想,我白天不采花,不是你伺候得不好,而是因为我得去上朝。”

  “明天不才是朝会吗?”米梦裳笑问道。

  “这是比喻。”朱常洛转过身,佯怒道:“我跟她说话,你插什么嘴啊,没.”

  朱常洛刚想说“没规矩”但他立刻又把话给咽了下去。他发现,这三个字常常会破坏和谐的语境,把对话拉得严肃无比。于是他改口道:

  “睡不着没事干就从床上下来。吃了饭你还得去西苑上衙呢。”

  “是啊。”米梦裳慵懒地从床上撑起来。“下了床就得上衙。”

  大被滑落,洁净无瑕的裸背暴露在空气中。但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却只能看见她的右肩。米梦裳讨厌绳索的束缚,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将肚兜系得太紧。一夜辗转之后,绳索已然松了。兜住胸口的彩绸没了束缚,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翩舞。玉白的隆起之上,两颗艳如粉瑙南方樱桃时隐时现。

  “爷。好看吗?”米梦裳没脱没系,刻意维持着这样的朦胧感。

  “好看。”朱常洛看呆了,他由衷地说道:“就像沾了朱砂的白玺。”

  皇帝如此直白,一向以魅侍君的慎嫔反而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娇俏地说道:“爷真会夸人。”

  “呵呵。”朱常洛轻轻一笑,视线也一直跟着米梦裳。就在她即将爬到他的身侧的时候,朱常洛却伸出手揽住了文婧,坏笑道:“我没夸你,我夸的是她。”

  “爷!”米梦裳气鼓鼓地喊了一声。这佯作的醋意里竟含着两分真实的酸涩。

  “后宫不似前朝,没必要这么紧绷。”朱常洛看向文婧。“我挺喜欢你的。你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嗯。”文婧怯怯点头,脸上既没了狐媚,也没了惶然,却多了一丝恍然。

  即使是圣诞当日,一夜癫狂、气息游弱的皇帝也还是去了前朝。

  

  吃过早餐、结束晨练。朱常洛回到了乾清宫。

  他在宦官们叩拜颂圣呼声中走到御案后坐下。一边调饮盐水,一边御览昨日的简报。

  简报的内容还是一如既往繁杂,如果单看某一日简报,这完全就是一本毫无逻辑的流水账。但如果细心留意就会发现,每日的记载中,总会有一些事情是前段时间某些事件的延续。

  如果单拎出来,完全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发展脉络,并且通过这些故事的表象推断出当事人的在这些事件中的行为乃至心理。

  就比如前天,汤若望和孙元化被魏朝给放了出来,接着他俩就跑到了叶向高那里。因为朱常洛没有旨令锦衣卫提高对叶向高的侦控力度,所以叶家内部并没有渗入锦衣卫的触手,朱常洛也就不知道他们仨说了什么。

  不过通过汤若望接下来的行动,也就是那封针对弹劾的,以退为进的辞表和附在辞表上的票拟,朱常洛也能大致猜到叶向高给了汤若望什么建议。

  但只有这些并不能让朱常洛十分满意,因为他不单是想让汤若望从这个案子中摘出来,而是想要在耶稣会里面扶植出一个激进亲明的少壮派。

  当然,如果汤若望甚至都不愿意将自己从这个案子里摘出来,非要为那个被砍了头的狂教士说话,那么朱常洛就要考虑换一个领头羊了。三条腿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儿的“辩经洋儒”可好找得很。要知道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三十年战争的第一阶段就开始了,这场战争的重要动因之一,就是宗教改革。

  不过现在看来,汤官正的觉悟还是很高的。高得让朱常洛自己都有些意外了。王安呈交给他的提报上写道,汤若望昨天一天都没去钦天监,而是主动跑去了都察院,请求参与对罪证的翻译。而且很关键的是,汤若望的行为多半是自发的,因为侦控报告上并没有汤若望再次拜访叶向高的记录。

  除了这条值得留意,简报上还提到了天津截贪案的后续。锦衣卫东司房副千户陆文昭,已经在杭州抓到了天津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及随从奴仆。其财产已让当地官府协助查封,等待抄没。在发出这条提报的时候,抓捕队伍及人犯已经离开当地,北上返京,本月之内就能到京交差。

第364章 英国公有问题

  除了这些事情,简报上誊录的侦控报告中就只有诸如“总督京营戎政泰宁侯陈良弼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没去戎政府。左军都督府佥书管府事成国公朱纯臣又没去左府上衙,旷了一下午的班。昨天下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维贤照常到后府理事,按时回家”等,不值得留意的琐事了。

  看完简报,朱常洛将之合起来放到一边。随即便拿起今天的第一批奏疏看了起来。最近的一本又是辞表,上表的人是泰宁侯陈良弼。

  大明朝的辞表,有时是以退为进,有时是政治要挟,有时干脆就是按惯例走个过场。总之,辞表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是不能信的,皇帝只需照例下一道温旨挽留,这个事情就算是了结了。毕竟能给皇帝上表请辞的要么位高,要么权重,好容易上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想走。如果真干不动了,至少是三上辞表。

  泰宁侯陈良弼这封以老弱力辞营务的乞骸骨疏,就是第三封辞表。再加上方才看见的侦控记录,就让朱常洛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务,扯出备忘录待记。这套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

  “派人去泰宁侯府上看看。泰宁侯要是病了,就派个太医去给他看看。”朱常洛确实有改革京营的心思,到时候是肯定要把泰宁侯这近八十岁的老头给取下来的。

  可是,京营改革并不是辽东平奴那种火烧眉毛的当务之急。而且朱常洛现在也还没想好要把哪个武勋放到戎政府去总督京营。泰宁侯这个随时可以拿下来状态,就和朱常洛的需求很契合。

  “是。”王安领命,在备忘录上落笔。

  朱常洛将陈良弼的乞骸骨疏放到一边,又拿过下一本来看,竟发现又是一封奏病的表奏,但这封表奏不是为了请辞,而是为了乞假:英国公为衰体因劳而病,恳乞天恩怜察,容臣给假调理,以延残喘,以尽臣节事然后就是一大堆,英国公最近在后府干了那些活儿,怎么勤劳,怎么累着了之类的描述。

  “英国公怎么也病了.”朱常洛想起了简报上关于各位重要勋戚的记载,喃喃道:“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

  “主子。”刘若愚提醒道:“除了英国公,还有定国公和永宁伯,他们也病请调养了。表奏都在您看的那一摞里边儿,都是挨着的。”

  “啊?”朱常洛从奏疏堆中抽出接下来的两本。简单看了两眼,皱眉道:“这几天不都还好好儿的吗?怎么突然就扎堆请辞了。”朱常洛不相信无故的巧合。“王安,再记一笔,也派人去他们的府上看看。”

  “是。”

  

  跑腿儿的差事又落到了史方达的脑袋上。他总觉得那些个老大人一天天,这个病那个痛的,一点儿都不消停。这么跑来跑去的,鞋都给他弄开线了。

  按通行的惯例,宫里派宦官到大臣的家里去问疾,是不能空手而去的,得带点赏赐以表示皇帝陛下对臣子的体恤。上回,他去李汝华的宅邸,就不是“奉旨问疾”,而是他个人的行为,或者说传召行为的延续,所以什么就都没有。

  但即使有,赏赐很简单,简单到不需要特别的请示。白银二十两,丝一表里,仅此而已。这么点儿东西,史方达一个人就带来了,史辅明连个随从都没给他配。

  史方达提着赏物步行来到英国公张府的门口,将礼物放到地上,接着抓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在门面上碰了碰。随后,他又将放在地上的赏物捧起来,堆出满脸的笑意,默默地等待门房给他开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门房从门板之间的缝隙中走出。这门房已经得了命令,无论是谁以什么理由来访,都以国公卧病在床为由将来客请退。但面前这个人穿着宦官的衣服,他就不能一股脑地请退了。皇帝以及代表皇帝的特使从来都不在“谁”的范畴里。

  门房先作了一个揖。“公公来我府上所为何事啊?”

  史方达回道:“万岁爷看了国公爷的表奏,深切忧思,故而派我来探望国公。”

  门房一凛,赶忙道:“原来是上差,快快请进。”说着,门房又用指节重重地敲了敲门板。

  门后的其他门房听声会意,赶忙过来两扇厚重的门板搬开。

  英国公张维贤没有预料到皇帝会因为“乞假调养”便派人到家里来探望他,因而也就没有装病的实际打扮。史方达来的时候,张维贤坐在书房里看书,对那本《阿拉伯数字与复式记账法》的小数部分发起最后的冲刺。

  张维贤在算术方面没有太大的造诣,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比起算术,他更喜欢儒术。若不是这本书的别称,也就是《钦定西数与会计学入门》中,挂着“钦定”二字,以及御前财政会议之后,皇帝降敕各衙门要求今后必须用西数记账,他都不会买这本书来看。

  但看过之后,张维贤发现,这本书确实精妙。

  当中的加、减、乘自不必说,张维贤小的时候就背过九九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九九八十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虽然,这本宫里推荐的教材对这些道理只是做了一些简单地对应的,但如果真的用书上的法子计算,确能大大地简化运算所需要的篇幅。而且关键在于,这本小册子还在《九章算术》的基础上简化阐明了分数以及除法的概念,还引出了基于十进制的小数以及小数点。

  关于“小数之术”书上举的例子是,一两二钱三分四厘五毫银子,就等于一点二三四五两银子,西数写作1.2345两。简洁无比,一眼可见。在这个例子后面,还附加了一道应用题:

  如果要把这一两二钱三分四厘五毫银子平均地分给三个人,那么每个人能分到多重的银子呢?

  张维贤的第一反应是叫人拿银子过来现剪,剪了之后再称,英国公府上养着好几个精于此道的仆人。可是,张维贤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题目的下面就是解答。通过一望而知其全然的极简的运算过程,最后得出,每个人都能分到四钱一分一厘五毫银子,或者零点四一一五两银子,西数写作0.4115两。

  紧接着,这道题之后,书上又给了一个问题:如果要把这四钱一分一厘五毫银子再分给三个人,那每个人能分到多重的银子呢?

  张维贤照猫画虎地在草稿上做了运算,但他惊讶地发现,0.4115除3,除不尽

  “爹!”张之极闯进了张维贤的书房。

  张维贤正专心致志地看书,已然进入了“心流”状态。张之极这一嗓子下来,差点没把他爹的道心给震碎。他的身体猛然一抖,不满道:“干什么!没见我正在看书吗?”

  “还看什么书啊,您赶紧找个地方躺着吧。”张之极跑得很急,起来的时候梳得一丝不苟的发辫都乱了。

  “我好端端地躺什么躺?”张维贤觉得是该给这欠收拾的小子收一收皮了。

  “您老不能好端端的呀,”张之极急道:“宫里来人了!”

  “啊?”

  

  史方达面见张维贤的时候,张维贤正在书房的小榻上半躺着,他的身前摆着一方小案,案台上放着他刚看的书。

  张维贤的脑子转得很快。他又不是要请辞,只是单纯地请假,没必要照张之说的那样,躺在床上,摆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他只要有个虚弱的样态就成了。因此,张维贤就连衣服都没换。

  “奴婢史方达,拜见国公爷。”史方达按照祖制成法向公爵行礼。

  “咳!”张维贤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又拿起面前的茶盏小抿了一口。“史公公客气了。不必多礼。”张维贤憋着半口气,竟给自己弄了些病人特有的鼻音出来。

  史方达直起身,张维贤又摆手朝向身边的椅子,并示意道:“史公公请坐。”

  “谢国公赏座。”史方达又一揖。沿着椅子边缘小心坐下后,史方达便问道:“国公爷憔悴如此,没请大夫吗?”史方达先前去李家看李汝华的时候,那真是满屋子都是让人不安的药味儿。可英国公府这里却一点味道都闻不见,反倒因为熏香,而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张维贤愣了一瞬。他灵机一动,看向身边的张之极。“大夫还没来吗?”

  “我这就去催问。”张之极心领神会,立刻就离开了书房。

  可是英国公父子再怎么装也没用了,史方达心里有数,英国公压根儿就没病。国公府的表奏一大早就去通政使司走流程了,就算这表奏是今天上午现写的,那到史方达过来这会儿也该有大夫上门了。南薰坊又不是没有医馆,英国公大男人一个也犯不着因为避讳而满京城地找女医。

  史方达没有揭破,而是在脸上挂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说道:“国公爷要以贵体为重啊。今早,书房一连收了好几位爷的乞假调养疏,万岁真是忧心极了。”

  “好几位?”张维贤凛然,问道:“谁啊?”

  “国公爷不知道?”史方达微笑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呼,咳!咳!”张维贤品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他集中注意力,一面假咳,一面打量面前这宦官。

  史方达仍旧挂着笑。“国公爷好生调养吧,奴婢该回去交差了。”史方达的差事已然办完,没必要再久留了。

  “我咳!送公公一程。”张维贤撑着案台,缓缓从榻上下来。他装得很好,让史方达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哎哟!”史方达赶忙搀住张维贤。“国公爷,您老安心歇着,静心养病,奴婢自个儿找路回去就是。”

  张维贤又坐了下来,他朝一个书童招手。“送史公公。”

  

  史方达不紧不慢地回到乾清宫。这回,乾清门口的丹陛之上没有穿红袍的太监在那儿候着。他绕道从唯一开着的右门进入乾清门大殿,接着便转头去了右梢间。这里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白天坐班的地方,也是整个乾清宫院落的门房。

  史方达进到右梢间的时候,他的干爹史辅明正在确认皇帝性生活的记录,这次确认之后,这个一旬一次的草稿汇总本就要送去司礼监文书房归档并正式填入《内起居注》了。

  按照宫中惯例、祖宗家法,妃子或是宫女受到皇帝的临幸,则必有赏赐。而且临幸过后,跟班的宦官还会把这些事情记下来。记录的内容上不仅会有皇帝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临幸了哪位妃子或是宫女这样的基本信息,还会有临幸之后,皇帝给她们的赏物的信息。

  这些信息存在的最大的意义,就是确定宫中女性腹中所怀是否是皇家血脉。

  当初神宗皇帝在其生母李太后的慈宁宫中“私幸”慈宁宫宫女王氏。被太后抓包之后仍不承认。太后就拿着《内起居注》上的记载,比照按例给予王氏的赏赐,才逼得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因此可以说,这道记载也就是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国本之争的源头。

  一般来讲,皇帝的性生活由跟班的宦官随走随记,但第一道记录只是一个草稿。之后还要经过实际发放赏物的太监的确认,和司礼监文书房的归档与誊录,草稿才能正式成为《内起居注》。一手的草稿会被保存一年,以备复勘。一年之后,草稿将被销毁,只留下正式的《内起居注》作为永久性的宫廷档案存入皇史。

  史方达只简单地作了一个揖。“儿子拜见干爹。”

  史辅明放下手里的草稿汇总,抬头看向史方达:“你坐着说话吧。”

  “谢干爹。”史方达走到靠墙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英国公有问题。”

第365章 区别对待

  “你小子可不要乱说话!”史方达的话把史辅明整个人惊得都颤了一下。好在这时候他没有拿笔,否则面前的草稿就要被墨水污染了。“英国公能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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