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延颔首。“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案子以后,各地的耶稣会士就被驱逐了才对,你是跟着去了南洋?”
“没有。”王徵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李宗延审问。可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学生也亲历了那次事件,不过在庞公和熊公被驱逐之前,学生就已经离开京师返乡了。”
虽然南京教案在南北两京造成影响大致相同,但结果发生的时间略有差异,当年七月,王丰肃、谢务禄等传教士就在南京被当局逮捕,紧接着就被押解去了澳门。而身在北京的庞迪我、熊三拔等人,则在神宗皇帝颁布圣旨,宣判以王丰肃为代表的耶稣会教众,“立教惑众,蓄谋叵测”之后,才被赶出北京押往广东。而那时候,王徵早已听从庞迪我的劝说返回陕西泾阳了。
“你入了那个教吗?”李宗延用笔尖在砚台底部的余墨上轻轻地刮了几下。
王徵点头道:“教案发生之前,学生就已经在庞公的主持下受洗奉教了。庞公还给学生取了一个西洋的法号,叫‘斐理伯’。”
其实在入教的士大夫们看来,信西教和信佛教、道教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取西洋名,就跟取佛号,道号是一个道理。像王徵自己,就同时拥有“葵心”“了一道人”和“斐理伯”等三个自号。
“怎么写?”李宗延又问。
王徵想了想,说道: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之‘斐’。”
“‘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而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之‘理’。”
“‘伯者,子最长,迫近父也’之‘伯’。”
“这三个字分别取自《论语》《礼记》《白虎通》?”李宗延在册子上记下“已入教,法号斐理伯”等字样。
“是的。”王徵点点头,主动问道:“学生还能领这份差事吗”
李宗延停笔抬头,微笑着看向王徵。“能啊。前面来的几个人里也有和你一样信了西教取了法号的。放宽心,这都没什么。我只是把该记的记一下,顺带帮张总宪筛一筛,别过去了才知道是滥竽充数的。”
“还有一个问题。”李宗延朝最靠近他的衙役招了招手。
“中丞有什么吩咐?”衙役快步走来。
“没墨了。”李宗延放下笔,将空了的砚台递给衙役。
“是。”衙役捧着砚台离开。李宗延才又对王徵说:“这算是我个人好奇,你可以不答。”
“中丞请问。”王徵学着衙役改口。
“既然你在西学上师承西洋儒生。为何要来宪台帮助查案呢?”李宗延定定地看着王徵。
“祖制《大诰》曰,‘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既然我有这番学识,朝廷又需要这番学识,那我就该出来为朝廷所用。我已蹉跎二十余载,如今正有此际遇,又何敢再空耗年华呢。”王徵说道。
李宗延动容了,他刚想说话,却又听王徵长叹道:
“公念之外,学生还有私想。教案时,庞公曾对学生说,他涉海万里,只为观光上国,于上国近习上帝教化,从无邪谋,更不敢堕恶业。数年以来,学生对此从来不疑,况庞公已然埋骨中华,不能落叶归根。然近日流言纷纷,三人成虎,学生亦难免动摇。所以想借此机会,从这些最能反映人心本向的书信中,亲眼看看耶稣会之全貌,以解心中之困。”
李宗延没有对王徵的话做出任何评价。默然点头后,他只说道:“张总宪和西洋人的文牍就在架阁库。你能找到地方吗?”
王徵摇头。
李宗延又招来一个衙役,吩咐道:“来,带他去。”
“是。您这边儿请。”衙役摆手。
“学生告辞。”王徵拱手辞别。
“去吧。”李宗延的视线一直跟着王徵,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默默收回。
就在李宗延合上册子准备办其他事情的时候,一个面相大异于国人的年轻文官走到了他的面前。
迎着李宗延疑惑的视线,那六品文官自我介绍道:“我是圣上钦点的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看了宪台张贴的告示,意欲为朝廷分忧,清查逆案。”
辰时六刻,天光已经大亮了,内东厂的杂役们也把大清早该干的杂活儿干的差不多了。
大堂里,提督崔文升正在翻看一些医学方面的杂书。即使被皇帝剥夺了执掌御药房的差事,他也还是不时翻阅这些书籍,甚至常去内东厂以南的学医读书处旁听御医们的课程。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对医道颇感兴趣,也有那么些蹩脚医生的造诣,知道淫药、泻药该怎么配。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崔文升真的很闲。
以前,北镇抚司归东厂督管,经办案件皆可过问。可西厂复立之后,无论是专司刑狱的北镇抚司,还是事多且杂的锦衣卫诸司衙门,皆改向司礼监本部提报,并由西厂审查。由此,东厂彻底被摘出了锦衣卫体系,就连人员都不互通了。
因此,在内廷整肃行动宣告结束,东厂监牢里的血腥被清扫一空之后,崔文升发现自己除了去外东厂,或者说番役局校阅番役,看番子们操练之外,直接就没事儿干了。
刑案、治安不过问,内廷、外廷皆不管。这一度让崔文升很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既然治安巡防、大小刑案有锦衣卫管,锦衣卫有西厂监督,那东厂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呢?总不能每回都等着西厂把事情全都查清楚了之后,再拿着别人给的名单按图索骥吧?那东厂不成了西厂的下级衙门了。
如果崔文升坐在西厂提督的位置上,那他肯定是不介意西风压倒东风的。那不仅要压,还要狠狠地压,最好压得对方跪到自己的脚边上伏低做小,可这位置一换,一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跪在魏忠贤的脚边上伏低做小,他就接受不了了。
魏忠贤?什么东西啊,哪里冒出来的癞皮狗?
崔文升很想去找皇上讨要一份类似于《钦定西缉事厂办事条例》或者《暂行银行则例》这样的办事规范,也好明确自己的职务范围,主动给找点事情做,可他又不太敢,怕皇上说他连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崔文升盯着医书胡思乱想之际,身着便服的崔元领着十来个面带髯须的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儿子崔元叩见干爹。”崔元下跪磕头。而被崔元带进来的那十来个汉子则只是单膝下跪。“拜见厂督!”
崔文升合上书本,重凝发散的视线。“都起来。”
“谢干爹、厂督!”众人起身。
“这就是你挑的人?”崔文升的目光越过排头的崔元扫到了他的身后。
“是的。”崔文升将王安交给东厂的任务下派给崔元之后,崔元并没有立刻出京往天津去,而是先去了东厂的案牍库,把番役局的花名册和功劳簿给调了出来。“他们都是从天津那边招募的人,而且都参与了前段时间的抄家。”
说着,崔元侧过身,指了指最靠近自己的两个人。“这俩还是北塘渔户出身。”
“嗯。”崔文升点点头,朝那几个人招了招手。“别在后边儿缩着,走近点儿,让我瞧瞧。”
几个汉子应声走到了他的面前,但仍垂着头。
“都抬头!”崔文升下令道:“我不想你们的脑门儿。”
几人应声抬起头。崔文升的眼神扫过他们的脸,却只在上面看见了无措与茫然。
“你还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吧?”崔文升问崔元道。
崔元应道:“干爹明鉴。”
“那我来告诉你们吧。”崔文升一开口,这些个汉子们立刻就抱起拳摆出恭听的样子。“请厂督训示。”
“辽东那边儿在打仗,你们都知道吧?”崔文升先问。
“知道。”汉子们不晓得厂督为什么要提这个事情,于是相互顾盼,痴痴点头,回答得也稀稀拉拉的。
“那你们知道辽东的军粮、军饷都是从哪里起运的吗?”崔文升又问。
大堂里陷入了沉默。汉子们仍旧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身体强壮、脸庞黝黑的汉子率先反应了过来,他高声答道:“北塘!辽东的军粮是从北塘起运的!”
这个汉子并非被崔元点到的北塘渔户之一,而是一个逃跑的天津左卫军户,他在报名成为东厂的募兵之前,就在北塘的码头上干力工的活计。
“很好。”崔文升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拉出抽屉,并从里面捡出一个差不多二两重的小银球,扔给那汉子。“接着,皇上赏你的。”他给人赏赐的时候总要说这么一句。
“谢厂督!”那汉子在一片钦羡的目光中接住银球,顺势跪了下来。
“跪那边儿!”崔文升指向乾清宫的方向说道。
“谢皇上!”那汉子干脆朝着崔文升指引的方向磕了两个响头。
不等他站起来,崔文升便接着道:“天津饷部成立至今已经有一年多了。但辽东的浪费和朝廷的开支却丝毫不曾消减。事情反常如此,这当中必然有某些不该存在的问题。我东厂供奉关圣帝君,最厌贪腐,本督派给你们的任务,就是秘密地把这些贪腐根源全部挖出来。”
“是。”众人应道。
“去吧,好好儿干。干好了我亲自替你们在皇上那儿报功。到时候就不是这点儿赏赐了。”
“是!”这一次,众人的应答比先前还要响亮得多。
崔元来得早,走得快,仿佛只是特意带人在崔文升的面前晃悠这么一圈。片刻后,这十来个人在东安门口跨上他们从外东厂骑来的马,一路缓行到了朝阳门,接着策马扬鞭,向南而去。
而差不多就在他们离开北京的同一时间,一批从辽东返回的商贩也经由永定门回到了京城。
上午巳时三刻,自年节之后就离家搜购粮秣、牲口,并贩运至辽东以赚取差价的朱晖商队,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位于大时雍坊的成国公朱府。
商队在距离朱府大门差不多二十丈的位置停下。下马后,领队朱晖没有立刻走上去,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座气派的正门和正门廊檐硕大的灯笼。这是他经办粮马生意以来,第一次如此不愿回府交差。
但不行交差是不行的,他是家犬不是野狗,不能一辈子都在外边儿游荡。朱晖深吸了两口气,朝着家门的方向迈出步子,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这心理越是建设,就越是崩塌,当朱晖走到门口时,他那本就不甚平静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第358章 国公府的买卖
朱晖吐出淤积在肺叶里的浊气,又在心里默默地把准备好的说辞复念了一遍,才伸手抓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在门面上碰了碰。
木铜相接,发出清脆又浑厚的响声。少顷,朱晖听见了门闩被抬起的声音。紧接着,随着一声还不算太硌牙的“吱嘎”声,成国公府的大门被人拉开了一道缝隙。
视线从门缝间钻出,落到了朱晖的脸上。门后的中年门房看清来人,立刻就将虚掩的大门拉了个大开。
“哟!小十二爷回来啦!”这声满含亲切的招呼里,似乎也隐了几分谄媚。
可就是这几分谄媚让朱晖的心情更糟糕了。他冷着脸,对那门房说道:“这门轴该上油了,你听不见吗?”朱晖自己就是近十年的老门房,即使已许久没有亲自给门轴上过油,也能一耳朵就听出其中的异响。
“小十二爷教训的是,小的待会儿就给门轴上油。”尽管朱晖没拿好脸色给他看,但这门房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消减。“您老别在外边儿吹风了,快请进。”
门房如此巴结朱晖的原因很简单,老朱家的商队领队可以自行选择随行的商队成员。而行商虽奔波劳累,但光是每月的例银便比门房的仨瓜俩枣高出许多。而且参与家里的生意,还有可能在国公爷面前露脸。
府里的好些人,就是因为这个才得到国公的推荐,得以去都督府挂衔。就算这个衔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实权,但也算是当上了能吃皇粮的官儿。要是什么时候祖坟冒烟,补了实缺,那就可以当自家的老爷了。
“老家宰在府上吗?”朱晖跨过门槛,其他的商队成员才跟着他进入前院。
“不知道。”门房摇摇头。“但总归是没从正门出去。”
“好。”
“您老这回又给.”
门房还想与朱晖再攀谈几句,但这会儿,朱晖的心里只有交差。显是没什么心思跟他掰扯。朱晖径直绕开那门房,从旁侧开着的小门进了家,朝着设于左翼楼的账房走去。
一路上,朱晖还碰见了好几个和他相识已久的老熟人。他们跟朱晖打招呼,可朱晖仍不停下脚步与之攀谈,只朝他们点头以作回应。
不多时,朱晖来到了上下两层建制的左翼楼下,还没进去,他就听见了算盘珠子交相碰撞的声音。
家宰朱家贞专用的大账房,是翼楼一层中部最大的那间。在大账房的两侧,还分列着专营各种生意的小账房。而左翼楼的二层,则作为藏书阁使用,那里存放着国公府近二百年的藏书。
朱晖走近大账房,先躬身透过半掩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待确定朱家贞确实在里边儿之后,才用指节敲击门框。
“老家宰。”朱晖一边敲门,一边堆砌起满脸的笑容。这笑容里讨好之意比之先前的门房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家贞听见呼唤,先放下手里的账册和用白水晶磨制而成的。他循声望去,却没太看清。朱家贞又眨了眨眼睛,待视线稍凝才试探着问道:“是小十二回来了吗?”
朱晖没有得到进入的许可,所以朱晖就只敢站在门口回应。“老家宰,是孙儿。”
朱家贞和朱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因为朱家贞的年龄够大、辈分够高,所以朱晖这一辈以及辈分比他还低的仆人在面对朱家贞时,都自称孙儿。
朱家贞是成国公府中最老的那一批人了。早在嘉靖四十一年,朱家贞便被人牙以五两银子一个的“批发价”卖进了成国公府。那时的成国公,还是第七代公爷朱希忠。
自朱希忠于万历元年九月病卒之后,成国公一脉的传承就进入了快车道,从万历二年到万历三十九年的短短三十七年间,成国公的爵位经父死子继、侄死叔继等程序快速传了五代,直到朱纯臣袭爵,这爵位的传承才稳定下来。
公爷不断迭换,老仆稳如泰山。近一个甲子过去,朱家贞也水涨船高地成了成国公府中地位最高的“老家宰”,统管府里的大小事务及一切收支。
“呵呵。”朱家贞轻轻一笑,招手道:“进来坐吧。”
“好嘞。”朱晖这才推门进去搬凳子。
朱家贞的视力不好,不管是近了还是远了都看不清楚。一般人来大账房找朱家贞,总会坐得很近。因为坐近了,朱家贞还能靠着辅助视力。但朱晖从不这样,他总能找到合适的位置,让朱家贞不必靠外物也能看清他的脸。
“什么时候回来的?”朱家贞的语气慈祥得仿佛一个和孙子闲聊的祖父。
但朱晖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嘴唇有些发干,于是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孙儿昨天下午就到武清了。”
武清是顺天府通州下的一个县,自天津北上进京的人若是不赶急路,或者没法在天黑闭门前进京,就会在武清落脚等待天明。不过朱晖在武清落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趟行商赚得的银子和先前支用的本金一起,存进到成国公府开在武清的钱庄。这些事情都是朱家贞事先就定好了的,朱晖只能按部就班地执行。
朱晖从怀里掏出一张钱庄开给他的凭据,递到朱家贞的面前。“老家宰,请您老受累过目。”
朱家贞又拿起水晶靠放在眼睛边上。端详片刻后,他果然如朱晖所预料的那般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这点儿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