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26节

  “我是听说的啊。”方震孺说道。

  “你听谁说的?”郑士毅立刻追问,眼神也下意识地朝着沈光祚的方向瞥了一下。先前在顺天府,他和沈光祚之间约定了一个口头上的合作协议,也就是双方互相不使绊子,情报互通,在达成合意之前不主动向其他人透露信息。

  “我”方震孺刚开口,就把话给咽下去了。他拧着眉头反问道:“郑百户,你这是在盘问我吗?”

  “是又怎么样?”郑士毅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也很不好。若不是方震孺自己接茬,郑士毅压根儿都不想理他。在郑士毅看来,科道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事没事打三杆的事儿精。当这帮人插手进来,这案就彻底压不住了。

  “我大明朝的哪条律法说锦衣卫可以盘问一个在任的御史了?”方震孺毫不避让地迎上郑士毅的注视。“你若是想盘问我,还是先请旨拿驾帖把我抓了吧。”

  眼见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沈光祚不得不出声制止道:“好了!就事论事说案子吧。”郑士毅看向沈光祚,沈光祚摇摇头,表示消息不是从顺天府泄出去的。

  郑士毅看懂了,也愿意相信沈光祚,毕竟方震孺都能被报案人主动请来,成为第一个到现场的官,这案子泄出去也不奇怪。他先朝沈光祚拱手,深吸几口气之后又看向方震孺。“那方御史,你敢肯定你先前的你说法吗?”

  “什么说法?”方震孺也看见沈光祚摇头,不过他和沈、郑二人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只以为沈光祚是让郑士毅说话不要那么冲。

  “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的说法。”郑士毅道。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方震孺问道。

  “你刚说完,打了个茬就不记得了?”郑士毅的语气缓和了些,但在内容上仍旧咄咄逼人。

  方震孺愣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推测提出反对,没有说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

  “那你就是说这家人可能和案子有关系了?”郑士毅又把话反过来说,听得沈光祚都皱眉了。

  “我没有这样说。”方震孺的血压又上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话做了自己的理解。而且我说很清楚。”郑士毅停了一瞬,才用重音道:“是可能!”

第356章 宪台的翻译

  方震孺被郑士毅的反击给弄懵了。他无法接话,甚至不知道郑士毅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倒座房里的气氛陷入了沉寂。作为房间里最没有话语权的人,兵马指挥杨樟恨不得一个踏步离开房间,好摆脱这个让他深感如芒在背的氛围。至于案子,去他娘的案子,怎么样都好,随便找个说法赶紧散了吧。时候不早了,他还想回去吃饭呢。

  尽管顺天府推官谭世讲很不喜欢郑士毅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却也不愿意主动去触郑士毅的霉头,所以自话头被沈光祚拿走之后,他就一直闭着嘴没插过话。但相对的,他却很认可郑士毅的思路。人死了,却找不见死者的银子,那这人大概就是因为银子而死的。这人一定是因为银子死的!

  最后打破沉寂的人是顺天府尹沈光祚,他凝神盯了郑士毅一会儿,最后眼睛一眨,皱着眉头也跟着舒展了开来。“郑百宰,这案子才刚开始查。现在连这家人姓甚名谁都还没问,案子是否与之有关,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沈光祚一开口,方震孺立刻就默默地点头附和了。

  “您说得没错,但我还是那句话。即使没有从这个院子里搜出死者的钱财,这家人也不能排除嫌疑。”郑士毅深深地望着沈光祚,全然没有搭理方震孺。

  沈光祚没有反驳,而是顺着郑士毅的话往下说:“郑百宰说得在理,目下是不能排除这家的人的嫌疑。可有关无关,不是我们这些人上下嘴皮一碰就能知道的。案子总归是要慢慢审,细细查的。谭推府!”

  谭世讲久没说话,嗓音都有些歪了:“下官在!”

  “让衙役封锁现场,收殓尸体,再把证人带回顺天府安置。”沈光祚命令道。

  “啊?带回去?”谭世讲蒙了,他只以为沈光祚是在和稀泥,没想到沈光祚又把事情揽到了顺天府的身上。谭世讲看了方震孺一眼,心想:既然是巡城御史公署接的案子,就让他们来收押审理啊。

  谭世讲没敢出言反对,沈光祚也没有遂他的意愿。“对!带回去。不过在那之前,先把银子还给人家吧。这又不是什么赃款,官府没必要收缴。”说着,沈光祚又看向方震孺和郑士毅。“方御史,郑百宰,这天都快黑了,今天就这样,如何?”

  “好啊。”方震孺立刻应道。

  “哼!”郑士毅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

  

  明时坊盔甲厂附近棋布着许多专门用于出租的房屋。每到春闱夏考,给这片地方做中介生意的牙行,就会像贡院附近的客栈、酒楼一样,迎来一大笔买卖。

  不少家境优渥的举子不愿意去客栈、酒楼下榻,同几十上百人蜗居一隅,就会花大价钱在这附近办一个三到六个月的短租。待金榜放出再考虑续租或是退租。一些有钱的大老爷、小少爷,甚至一进京就连书童带侍妾,把早已租到的房屋给塞得满满当当了。

  时年四十七岁的老举人文震孟,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大老爷。

  文震孟出身于一个书画世家。其高祖文林官至温州府知府,卒于任内。其曾祖文壁,虽九举不售,只靠着推荐混了一个职低俸微的从九品翰林院待诏,却与唐寅、沈周、仇英合称为“吴门四杰”,并与唐寅、祝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对于后者,民间亦讹称“江南四大才子”。而在这“江南四大才子”之中,文震孟的曾祖文壁是最长寿的一位,享寿九十,坊间传其执笔而逝。

  到文震孟自己,虽也是九试不第,但也是擅诗擅文擅书法的大家。光是在京里待考应考的这段时间,就有不少雅慕其才学的人专程来找他,以重金求讨佳作,而文震孟都一一婉拒了。唯一得他青睐优待的,只有那个和他一样学途坎坷的老举人王徵。

  那日会试结束之后,王徵经不住文震孟的盛情邀请,就和他一起去把三元楼的租给退了,并带着不多的行李搬到了文震孟租住的宅子里。

  可他一到地方才发现,这哪里是“一间小院”。文震孟租下的,分明是一间大号的三进四合院,整个院子足有五户仆人,足见其阔气。这阵势一下子就把王徵搞得不想进去了,但三元楼房间既退,文震孟热情似火,王徵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文老爷的盛情款待。

  清晨,吃过早餐。王徵见主人家文震孟也吃好了,便站起身向他辞别。“文起兄,我去了。”

  文震孟刚从仆人的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正准备擦手揩嘴。听见王徵的话,文震孟赶忙扔下帕子站起身,拦在他的面前。“良甫兄,你真要去都察院啊?”

  王徵笑道:“告示上说了,这差事不仅给银子还包两餐,显然是个美差啊。与其怀着满心忐忑闲着待榜,还不如给自己找个差事转移心思。”

  昨日,皇帝派宦官传口谕给都察院,允许察院广召善西洋文字者充作通译,以翻译北镇抚司在耶稣会驻地里搜集到的书信文字。

  左都御史张问达得旨后迅速响应,当即便派了一大批衙役在北京十六门、大小衙门、各坊集市,乃至举人们群聚的客栈、酒楼张贴了“征募习得西洋文字之贤才”的告示。

  “这可不是什么美差,这是一浑水啊。”文震孟仍劝道:“那天的场面你也看见了,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到现在京里的纷纷流言也丝毫不见消减。你硬凑上去干什么?”

  文震孟和王徵不止在贡院门口目睹了那场骚动,二人相伴去三元楼退房的时候也撞见了举子们的讨论。就算刨除这些事情,北镇抚司出动,以清查逆案妖道的理由封禁耶稣会驻地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是闹得满城皆知了。京里甚至传出了举子们大多不希望被主考官徐光启亲自点中的传言。至于这当中真假几分就很难说了。

  “传言不足信,流言不足畏。朝廷征贤召才,我有稍有其识,自然要去。”王徵摆摆手,侧身越过文震孟,朝着门口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唉。”文震孟不再劝,只是默默地跟着王徵。

  两人来到门口,文震孟又抬手拦住王徵。他还没说话,便听王徵道:“文起兄,你不要担心,我已知天命,有分寸的。”

  “我不劝你。”文震孟笑道。

  “那你拦我干什么?”王徵轻轻地拍了拍文震孟的手臂。

  “别急嘛。从这儿到都察院有十几里地,你准备走路过去吗?”文震孟朝迎过来的门房招手。“把骡子给王老爷牵过来。”

  

  都察院所在的阜财坊和盔甲厂所在的明时坊东西对立,中间隔着整个皇城。即使王徵骑着文震孟给的骡子,也足足用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阜财坊。

  到阜财坊后,王徵并没有立刻去都察院,而是牵着驴子就近找了一个带马厩的客栈。

  “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王徵刚走到客栈门口,眼尖的跑堂小厮便迎上来主动帮他牵骡子。

  “不打尖也不住店,就是把这骡子寄放在你们这儿。”王徵将缰绳递给小厮。

  “哦!寄骡子呀。放多久,要给吃食吗?”带马厩的客栈同时也做存放代步牲口的生意。

  “到晚上散衙吧,给骡子吃两顿草料再加豆子。”王徵说道。

  “您老也是应都察院的召,来做的通译差事的?”听见“散衙”两个字,小厮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是怎么知道?”王徵反问道。

  “。”小厮笑道:“您骑骡子远道而来的都知道了,咱这小店儿就在法司边儿上,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你刚才说‘也来’?”王徵又问道。

  “您老都是今天第三个来咱这儿寄牲口的了。而且都是存到散衙的时候再带走。”小厮牵着骡子往后院马厩的方向走,王徵也跟了上去。“不过,您老是头一个操北方口音的。”

  “原来如此。”王徵点点头。

  “听说西洋的人事情闹得很大?”小厮反向打听道。

  王徵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看了察院告示,想挣点儿银子,也顺带打发打发时间,干等着放榜实在是太难受了。”

  小厮怔了一下,接着把着绳子拱手连连作揖。“原来是您老是举人老爷啊,那小的就先预贺您老高中了!”虽然高龄考生常有,但像王徵这种面须皆白的老者还是不太多见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王徵抱拳还礼,并问:“两顿草料加豆子,要多少钱。”

  “净草料一餐五文,加豆饼再添四文,两餐就是十八文。买了餐,这栏位就不算钱了。”小厮见王徵的骡子还挺干净,就没问他要不要帮忙洗一洗。如果要洗,那还得另外算钱。

  王徵觉得两餐十八文有点贵,远不如自己买草料豆子喂驴划算。但毕竟是“下馆子”,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从钱袋子里掏出十八文铜钱递给那小厮,又道:“你们还得给这牲口喂点儿盐。”

  “您老放心,咱家的豆饼有油有盐,都是上等的好货。”小厮收过铜钱,先数了数,又掂了掂。“成了,您老放心去吧。保准给您看的好好儿的。”小厮收起钱,对着专门伺候这些牲口的伙计打了个招呼。

  离开客栈,只穿过了一条街,王徵便来到了都察院衙门的门口。由于早就打过招呼,所以看门的衙役也没太拦他,只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就把王徵给放了进去。

  王徵顺着指引一路来到大堂,坐堂的人仍是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王徵走到李宗延的面前,小声呼唤道:“这位大人。”

  “你也是看了告示来做通译的?”李宗延伸长手,从桌子的边缘拿起一本登记册摆在自己的面前。

  “是的。”王徵作揖道。

  “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李宗延翻开册子。

  “大人但问无妨。”王徵又作揖。

  “别紧张。”李宗延示意道:“你脚边有凳子,坐着说话吧。”

  “学生怎么敢。”王徵辞不受。

  “呵呵。”李宗延也不勉强。“你叫什么?”

  “学生姓王,单名徵。”王徵回答道。

  “怎么写?”李宗延问。

  “徵用的徵。字形同‘徵音’的徵。”王徵回答道。

  “哦!”李宗延恍然,他先在姓名一栏记下“王徵”二字,接着又问:“哪年生,什么功名,哪年得的?”

  “隆庆五年生人。万历二十二年中举。”王徵说道

  “你是北方人?”李宗延点点头,记下这些信息。

  “是。学生是陕西西安府泾阳县人。”王徵一口气把自己的籍贯给补全了。

  李宗延笑道:“前面来的几个全是南方人。”

  “只有学生一个北方人吗?”王徵疑道。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应召来宪台通译西洋文字、协助查案的北方人。”李宗延顺势问道:“能说说你是怎么接触这些西洋学问吗?”

  王徵沉默了片刻。“学生起初信佛,母亲逝后又改信了道。万历四十二年,这个年份学生记得很清楚。那年,学生从友人那里看到了《七克》,自此便开始接触西学了。”

  “七克?是书吗?”

  “是书。”王徵点头道。

  “这本书是谁写的,什么内容?”李宗延问。

  王徵欣然道:“《七克》乃耶稣会的传教士顺阳先生,庞公讳迪我所著。”

  “书上说,上帝所禁罪宗凡七:一谓骄做,二谓嫉妒,三谓悭吝,四谓忿怒,五谓迷饮食,六谓迷色,七谓解惰于善。”

  “顺阳先生引至圣先师言论,及先圣先贤修德故事,发明其义,教诲君子须以伏仿克骄做,以平妒克嫉妒,以解贪克悭吝,以熄忿克忿怒,以塞饕克迷饮食,以坊淫克迷色,以策怠克解惰于善。也就是说,只有以七善克七恶,时常自省,方能成为仁人君子。”

第357章 老朱家的商队

  “然也,然也!”李宗延觉得王徵所言之“七恶”“七克”颇为精妙,确为君子所应时省之戒,因而不由得频频点头。

  不过点头归点头,李宗延却并未把这些非必要的内容登记入册。他接着问:“你的西学师从何人啊?”

  “就是《七克》的作者,庞公。”王徵回答道。

  “庞顺阳去过陕西?”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李宗延也没有直呼“庞迪我”这个大名。

  “不是,庞公没来过陕西。”王徵摇头解释道:“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学生来京赶考,借此机会,学生得以在京亲炙庞公。并随其习学西文、西学,及西人所谓‘敬天爱人’之哲。”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就是传言耶稣会士与白莲邪教幽通,意欲行串逆之事那年?”虽然李宗延向来对耶稣会的人物事迹不甚了解,但最近几日,为了配合张问达清查这一等一的大案,他还是把能收集到的资料全部看了一遍。

  “大人,庞公没有与白莲邪教幽通。”王徵的面色稍微急切了些,但语调并不激烈。

  “少安毋躁。”李宗延摆手。“我只是问是不是那一年,没说他幽通。”

  “是那年。”王徵叹出一口气,又拱手致歉。“学生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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