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最近几年,京畿的粮价因为辽东战事的影响而呈现出上涨的态势,但总归也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老妪从沈光祚的语调里听出了质疑,赶忙解释道:“不是每个月三钱,是先给三钱,之后吃多少补多少。”
“嗯。”沈光祚不再发问。他踩着凳子踏上桌面,近距离观察尸体的脖颈,他发现死者的脖子上并没有那种交叉的勒痕,只有一些出于求生本能的抓痕。
杨樟还以为沈光祚这是想把尸体放下来,于是道:“沈赞府。这活儿我们来干就可以了。”
沈光祚刚想拒绝,杨樟就冲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人!帮大人把这死人弄下来!”
两个守门的兵马司士兵应声进入房间。这时候,谭世讲也带着仵作回来了。不算房梁上吊着的,这小小的房间里一下子就挤了八个人。
“不必,就这么挂着。”沈光祚摆手止住那两个兵,接着回到地面,对谭世将说:“派个人去通知郑百宰,让他也派人来看看。”
谭世将没有立刻去传令,而是问道:“他们若是要把这些证据都带走那要怎么办。大赞府,这院子里东西可还不算顺天府的证据啊。”
“他要带走就他带走呗,我们又不为跟他抢功。而且我想”沈光祚下意识地瞥了方震孺一眼。“他们不会想要的。”
沈光祚很清楚,锦衣卫要证据,要么是图个查验方便,要么就是想压消息。既然顺天府署给他们行了方便,而且消息已经泄出去了,那锦衣卫就没必要把证据,尤其是尸体给带走了。若是把尸体带走,晦气不说,还得费时费力地赶在尸体发腐之前,花银子买棺材找地方把人埋了。锦衣卫又不是什么义庄的善人,才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那好。”谭世将又离开了厢房。
沈光祚对仵作说道:“摸摸,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中人。”
“是。”仵作常跟尸体打交道,对此没有任何忌讳。他仰头抬臂,直接将手伸进死者衣衫的下摆,但因为尸体的双腿垂得很直,而且已经开始出现尸僵,所以直到谭世将又折回来,那仵作还没掏到地方。
沈光祚有些不耐烦了,他看向一旁的杨樟,说道:“你帮他掰着啊。”
“你来。”杨樟虽然不怕,但他不愿意没事儿给自己找晦气,于是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房里的士兵。
被他点到的士兵也不想碰尸体,但他已经没有可以使唤的人了。只得悻悻过来,把着脚踝将死者的双腿掰开。
在士兵的帮助下,仵作很快就摸到了死者的下身,他在那里轻轻地捏了两下,接着转头对沈光祚说:“大赞府,这人确实没有卵子。”
“嗯,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沈光祚点头,并对仵作和那两个士兵摆手。
“是。”三人领命退出厢房。
“除了这间屋子,院子里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存了死者的个人物品吗?”沈光祚问那老妪。
老妪答道:“没了,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谭推府。”沈光祚绕开众人走出厢房。
“大人请讲。”谭世讲和杨樟立刻就跟了上去。只有方震孺有心招呼那老妪。“你也出来吧。”
“谢大人。”老妪刚起身跟出来,就听见那个一直在问话的大官儿下令道:“把整间宅子边边角角都搜一遍,包括水井。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全都堆到这院子里来。”
谭世讲来到院门口,大声招呼他们从顺天府署带来的衙役。“来人!搜!”
搜证的过程中,三位文官没有再继续盘问这家的主人,而是群聚在最早被翻了个底儿掉的倒座房里默默地等待着。
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巡视北城御史方震孺。他顾盼良久,最后还是望向一坐下就摆出沉思状的沈光祚,轻声呼唤道:“沈赞府。”
沈光祚眨眨眼睛,将视线从院子里逐渐堆高的杂物上收回来。“孩未,怎么了?”方震孺,字孩未。
“这是一起连环案吗?”方震孺问道。
此言一出,谭世讲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但沈光祚的声音还是如往常那般平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听说在南城和城外也发生了类似的案子。”方震孺说道:“死者都是宦官,虽然死因各不相同,但看上去都是自杀。”
“不是宦官,只是中人。目前推测,这些人应该都是最近宫里裁员时革除的冗滥。而且一开始的两起是不是自杀还不能确证。”沈光祚算是变相地承认了几起案件的相似性。
“锦衣卫知道了吗?”方震孺灵光一闪,不等沈光祚回答,便改问道:“您刚才让谭推府去请的那个郑百宰,就是锦衣卫的百户官吧?”
“你猜的不错。郑百宰是东司房的实职百户。”沈光祚颔首。
“那么顺天府是又准备把案子转给锦衣卫来查了?”方震孺可没少听说类似的事情。
“要是转给他们了,那我们还来这干什么。”方震孺的语气中带了不少诘问的意味,可沈光祚却不以为忤。“锦衣卫查锦衣卫的,顺天府查顺天府的。互不干扰。”
“下官失礼了。”方震孺拱手致歉。
“无妨。”沈光祚摆手。
“那请问您有查到什么吗?”方震孺接着问。
“几乎什么也没查到。”沈光祚摇头苦笑:“想来你已经听说了,南城和广宁门外的那两起案子,尸体都是在河里发现的。目下已然贴了悬赏的告示,谭推府也带人在事发地附近问过了,但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到有用的口供。若不是东直门外那一起与此案类似的自缢,顺天府甚至都不太敢下‘形似自杀’的论断。”
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被泡肿了。南城兵马司的仵作硬着头皮验尸,但根本验不出死因,只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卵子的中人。负责收敛尸体的副指挥只把这当作一起普通溺亡案,甚至都没有往顺天府报,只让吏目写了个备忘,就准备把尸体往义冢拉了。
直到几天后,南城兵马司又接到了一起城外辖区的报案。还是在河里发现的尸体,死者还是中人。兵马司觉得这当中可能有些蹊跷,但又不能断言,所以就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提报,送到顺天府推官谭世讲那里去。
谭世讲本来还想先简单地查一查,要是什么所以然都查不出来,就以无关联的意外结案。可没多久,东直门外又发现一个了吊死的中人,于是他转手就把案子捅到了锦衣卫那里去,想按惯例把这麻烦给甩出去。不承想这个新来的府尹大人,竟然几句话又把差事给揽了回来。
“就算前两起案子一筹莫展,那东直门的这起也该有证人了吧?”方震孺望向正房的方向。那二老一幼正被禁锢在里边儿。
谭世讲接茬道:“有,但也可以说没有。尸体是在城外一座破落的道观里找到的。在去年遣返辽地流民之前,那附近还生活着一些人,但驱离他们之后,那道观就又没人气了。”
嘉靖时代,因为皇帝佞道,所以京师周边兴起了不少道观,但嘉靖以后的两代帝王都不信道教,隆庆皇帝甚至还对城里城外的野道来了一场大驱逐乃至大清洗,好些嘉靖时香火极旺的道观因此直接就破落得一文不名了。
“既然没有人气,那尸体又是谁发现的?”方震孺转头看向谭世讲。
“一个希望向皇上献药的游方道士。”谭世讲说道。
“方士献药?”方震孺惊了。
“对,据他自己说,他是听了皇上召张真人进京的消息,以为宫里又要复设斋醮,所以才来献上仙药的。”谭世讲补充道:“他是南直隶扬州府附郭江都县人,有地方官府发放的度牒,度牒上更新的日期很近,几乎可以断言此人不可能跟这案子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才说有证人,但又没有证人。”
“人已经放了?”方震孺问道。
沈光祚说道:“还没。出于谨慎起见,我把他留在了顺天府。”
比起案件本身,沈光祚对皇帝佞道的传言忧虑更甚。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些装神弄鬼搞丹药的家伙全部抓起来,并把他们撵出北京,让他们离皇上远点。
“除了都是中人以外,这死者还有别的共同之处吗?”方震孺问道。
“没钱。”谭世讲又接过话茬。
“没钱?”方震孺不解。
谭世讲解释道:“据我们所知,宫里在裁撤冗滥的时候,是发了遣散费的。每个人分得的遣散费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但直至目前,三具尸体翻不出一两银子。所以我推测,凶犯作案的动机应该是图财。”谭世讲打心眼里不希望这是政治谋杀。
“谭推官,您这么早就以‘为财杀人’为动机,会不会太武断了些?”方震孺问道。
谭世讲瞥了沈光祚一眼,微微皱眉道:“哪里武断了,为昧一两银子而杀人的事情少了吗?”
第355章 一个身子三个脑袋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少。但银子有没有可能不是案犯,而是被最早发现尸体,但没报案的人给摸走了?或者干脆就是被兵马司的人给拿走了?”方震孺毫不讳言,甚至没有因为门口还站着兵马司的人而压低声音。
“有可能。”沈光祚抬手止住谭世讲。“但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到,谭推府如此假设,也不能说有错。这至少是一个办案的方向。而且在这个案子的死者身上,也没发现银子。”
方震孺看向沈光祚。“所以您才会问那些问题?”。
沈光祚点头道:“据我所知,像厢房里那么大岁数的中人在出宫时,至少有二十两银子可以拿。可我在厢房里翻找了半天,却只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些杂物。别说银子,连个铜板也没有。而且兵马司的人也不可能你的眼皮子下把银子往自己的身上揣,尸体可还在房梁上挂着没下来呢。”
“但这家人看起来都像是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啊。”方震孺又望向正对面的房间。
“我也觉得不会是他们做的。但办案不能靠先入为主的直觉,怎么都得查一查。”沈光祚说道:“我看过了,那中人的死相就是常见自缢。颈后的勒痕不交叉,左右两端有抓伤的痕迹,指甲外翻渗血,甲缝里间着的碎肉,而且这家人没有壮劳力,这老汉老妪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搬得动死者,更别说那个见着尸体就哭个不停地男童了。光靠这些还不够,只有等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搜查完毕,才能初步排除这家人的嫌疑。”
方震孺微微颔首,又道:“可就算找到银钱,也不能说那就是他们从死者那里拿到的吧?说不定是自己多年的积蓄呢?”
“呵呵。”沈光祚的脸上绽出了欣赏的笑容。“方孩未啊,你还真是当风宪官的那块儿料。其他案子还需要审慎的寻找证人证据,以避免你所担心的冤假错案,但在这个案子上只要能找到银子立刻就能判断是不是死者所携。”
“为什么?”方震孺问。
沈光祚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些中人在出宫时拿的银子并不是旧制的官锭或者碎银,而是银作局新造的‘泰昌制银’。‘泰昌制银’很好认,和旧制官锭截然不同,就算不看戳记,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原来如此。”方震孺深深点头,不再说话。倒座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就在搜证即将结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奔到了案发地。和郑士毅一起过来的,还有他麾下的两个实职总旗,以及一队随行奔跑的校尉。
郑士毅和两位总旗在四合院门口下马,把缰绳交给校尉之后,就跨着大步进了院子。因为院外没有拴马的地方,所以照看马儿的校尉只能把着缰绳,充当人形的拴马桩。
“卑职杨樟见过郑百户。”最先迎过来的人,还是北城兵马指挥司的指挥杨樟。杨樟来到郑士毅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可品秩上与之同级的郑士毅压根儿连看都不看他,直接就越过他走到了摆在院子中央的杂物堆边上。
郑士毅面对谭世讲,也不行礼,指着杂物就问:“尸体呢?谁发现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又是什么?”
“死者还在厢房里吊着,是这家的主人发现的。这些东西是这家人的全部财物。”谭世讲一看到锦衣卫心里就开始犯怵,一一回答之后,他便将郑士毅的注意力往倒座房的方向引了:“郑百宰,沈赞府和方御史也来了。”
“你们把巡城御史也叫来了!为什么?”郑士毅惊问道。
“巡城御史不是顺天府署叫来的。”谭世讲看向杨樟。“沈赞府和我来这儿的时候方御史就已经到了。”
郑士毅这才顺着谭世讲的视线正视杨樟,以上级对下级的语气质问道:“你把巡城御史叫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是派人给你们打了招呼吗?”
“哎呀!”杨樟瞄了瞄倒座房里的方震孺,又指了指正房的方向。用饱含无奈的语气小声说道:“郑百户啊,方御史不是卑职叫来的。这家人报案的时候直接就去了巡北察院,我们都是方御史叫来的。”
巡城御史公署又称“巡视某城察院”,口语中常简称“巡某察院”。
自洪武时,巡城御史就可以督管并调遣本城的兵马司办差了。成化年间设立东、西司房后,兵马司又多了锦衣卫这么一个上级。同时,由于京师城内及城郊的大小案件顺天府都可以过问,而且在过问的时候顺天府也可以调遣兵马司办差,所以兵马司这个六品衙门实际是受三重领导的。对于兵马司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一个身子长了三个脑袋。
平时也还好,锦衣卫一般不管芝麻事儿,哪怕是人命案子,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一桩小案,你顺天府查就是了。而巡城御史也主要也是跟官员及官员的家人较劲,只要不出治安事件,他们也很少吆五喝六地调兵马司的人来用。
可要是遇见眼前这种三个衙门都关心的案子,那夹在中间的兵马司就很难受了。
“哼!”郑士毅轻哼一声,转身朝着倒座房的方向走去。
“唉。”杨樟和谭世讲对视一眼,也紧跟了上去。
倒座房里,沈光祚和方震孺已经听见动静站了起来。郑士毅走进去,却只对府尹沈光祚行礼。“下官见过沈赞府。”
“见过郑百宰。”方震孺和沈光祚一起对郑士毅行礼,显是对郑士毅的无礼不甚在意。
行过礼,郑士毅立刻就问道:“审过报案人了吗?”
“郑百宰不先去看看尸体?”沈光祚也指引道:“就在那边的厢房。”
郑士毅说道:“尸体自有仵作会看。我现在就想知道尸体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当谭世讲指明尸体的位置时,一个世代干仵作行当的锦衣卫小旗官就已经带着两个人过去看尸体了。而且如果没有沈光祚和方震孺在场,郑士毅这会儿已经让人把这家人拿住,并准备往东司房的监牢里送了。
“郑百宰少安毋躁,请坐。”沈光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摆手朝向身旁空着的凳子,那是谭世讲之前坐的位置。
郑士毅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坐了。“沈赞府,现在能说了吗?”
沈光祚开口道:“死者是这家的租客,租约是这个月才立的。因此我推断,死者是在内裁中被清汰的冗员。死者居住的房间里,没有找到裁员时宫里发放的遣散费。”说到这儿,沈光祚又看向谭世讲。“谭推府,你方才出去验查财物,找到了‘泰昌制银’了吗?”
“这家的现银本就不多,整个院子找到的碎银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两。”谭世讲摊开攥着的右手,一个小小的钱袋子立刻出现了众人的眼前。他打开袋子,将里边儿的碎银全部倒在左手上。“除了这些银子,还有差不多一贯年份很杂的铜钱。”
虽然随着海外银两涌入,民间也开始大量使用精准剪裁的银两作为另类的“辅币”以满足日常交易,但铜钱的地位还是非常稳定,毕竟准确地分割银两也是一个技术活儿,保不齐在找零的时候就让人给坑了。有明一代,几乎每一代帝王都会铸造铜钱以作为低价值的辅币供给民间使用。李汝华还没卸任的时候,就准备和工部沟通,联署请旨铸一批“泰昌通宝”出来,在流通领域宣示新君父的存在。
几人说话的档口,杨樟也很有眼力见儿地给谭世讲找了一个矮凳过来,并将之摆到谭世讲的屁股下面。“谭推府请坐。”
“多谢。”谭世讲坐下之后,从那把大多又小又旧的银子里挑出一块成色明显较新个头也稍大的银块,展示给众人。“只有这一个,像是从‘泰昌制银’上面剪下来的。重量和那老妪先前的说法大体对得上,但因为剪到戳记上没有年号,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
“收起来吧。”沈光祚摆摆手,又对郑士毅说:“这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
“也就是说,死者的钱财丢了,但顺天府却排除了这家人因财杀人的可能?”郑士毅一下子就明白了。
“也不能说排除。”沈光祚眼角抽了抽,他斟酌着用词,严谨地说道:“只是眼下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在这间院子里,发现可以用于证明这家人因财杀人的确凿证据。而且这家里就住着二老一幼,他们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把死者抱起来往房梁上送。”沈光祚抖擞衣袖,隔着窗户指向对面的正房。
郑士毅只瞟了一眼。“住着二老一幼,不等于只有二老一幼,说不准他们家的壮劳力已经藏到别的地方去了。而且就算没有壮劳力,也可能是与谁合谋,为虎作伥呢?说不定就是某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专挑这种看起来很难犯案的人做同伙,杀了人劫了财,再让他们报官,好打消官府的怀疑,而真正动手人现在已经带着银子隐了。”
方震孺听出来了,这锦衣卫百户明显是预设立场,有意把调查的方向往这家的人身上引。他忍不住反驳道:“若真有一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何不如就在河里抛尸,就像第一和第二具尸体那样。还让人来报官,是生怕官府抓不到线头吗?”
郑士毅转过头,微眯起眼睛。“那两起案件不是发生在巡北察院的辖区吧,方御史是什么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