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23节

  “咳!”汤道衡轻轻地咳了一声。

  邹嘉生实在是太投入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汤道衡的那声轻咳。直到汤道衡又用指节扣了扣门扉,邹嘉生才抬起头。

  当邹嘉生循着声音,看见王纪那张逐渐接近的老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邹嘉生手忙脚乱地合上书,并试图扯过什么东西来遮挡一下,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那本小说就被王纪给扯走了。

  “呵。上衙的时候还看起《金瓶梅词话》了?”王纪看见书本的封面,眉头顿时便是一挑。他讥笑道:“邹元毓,你还真有雅兴啊。”

  “.”邹嘉生下意识地伸手往回薅,但他刚站起身便把手给缩了回来,接着便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邹嘉生垂着脑袋红着脸,仿佛一个被先生抓了现行的顽皮学生。

  王纪随手翻了几页,发现这家伙还郑重其事地在书上做了笔记。“你就不怕赵德友逮到你参你一本?”

  户部管库,户科巡库。户科给事中可以一点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到银库来要求查册查库。

  “他前天刚来过。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来了。”邹嘉生脑子一抽,竟然回答了。

  王纪一怔,旋即大笑道:“哈哈哈!邹元毓,你还真是聪明啊,要不要我写本奏疏请求朝廷嘉奖你呀?”

  邹嘉生自知失言,整张脸红得像是一个上好的猪肝。

  “开库放银。”王纪把那本《金瓶梅词话》扔回到桌面上,没有再继续追打。王纪很清楚,在大多数时候,陪库是一个很无聊的工作,更何况邹嘉生守着的还是一个没多少库藏的银库。要是不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那就只有干坐着发呆。

  邹嘉生赶忙将小说收起来,并道:“左堂大人,本部的公文。”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被这艳俗的东西给完全塞住。”王纪给汤道衡去了一个眼神。汤道衡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装着户部公文的信封,并将之递给邹嘉生。为了防止监守自盗,每一笔出入都要有原始的公文作为对应的凭证。

  “运太仓库银八万两至内承运库?”邹嘉生感到疑惑。现在还没到太仓库获得第一笔正式收入的时间,目下贮藏在太仓库内的二十万两现银,都是从内承运库里调拨的。因此严格来说,最近好几个月都是在拿内帑给官员发俸。

  “我没写错,你也没看错。”王纪点头道。

  “请王左堂容下官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啊?”邹嘉生问道。

  “从下个月起,刨除禄米,官员的俸银将改成一半现银,一半兑票。”王纪说道。“这些现银就是拖去内承运库兑换银票的。”

  “银票?哪家票号的银票啊?”邹嘉生瞪大了眼睛。

  “不是票号,是银行,日月银行。”王纪回忆了一下昨天那宦官跟他说的话。“离这儿最近的一家是安定门支行。”

  “啊?”邹嘉生还没见过日月银行的招牌,完全不知道王左堂在说什么。

  “你把它理解成宫里开的票号就行了。”王纪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别磨蹭了。部里还有一桌子的事情等着我呢。”

第352章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

  邹嘉生按照公文上的信息记好支出账后,便用随身携带的小钥匙,打开了身后的柜子。接着又从里边儿取出了一把比他的巴掌还长的库房钥匙。这是甲字号库房的钥匙,像这样的钥匙,柜子里还有三把,但目前只有甲字号库房里贮着银子。

  “好了。”邹嘉生双手递出库房钥匙。

  “走吧。”王纪摆手不接。转过身便在汤道衡的带领下朝着库房的方向走去。邹嘉生揣好钥匙,合上柜子,也连忙跟了上去。

  不多时,三位官员便来到了银库门口。这时,仓大使已经带着一众吏员在那里候着了。在他们的身旁,还有八个由工部督造的等重大银箱。“小的见过王左堂。”仓大使领头行礼。

  “开仓吧。”王纪只颔首回应。

  “是。”邹嘉生快步来到银库门口,用那把又长又粗的钥匙打开了纯铜的门锁。

  锁开了,两名壮实的吏员立刻上去,用臂膀抵着门板将厚重的大门给推开。门开后,王纪和邹嘉生都没有进去,只有管理太仓银库主事汤道衡和仓大使及一众吏员,抬着空箱子进入库房搬运银两。

  目前,存在太仓银库里的现银和存在京师四支行里的现银一样,几乎都是条状和块状的“泰昌制银”。接收这批银子的时候,王纪并不在场,现在看见这一条条、一块块,码的整整齐齐的银子。他不禁问:“这银子怎么长成这样?”

  邹嘉生眼力很好,一下子就在一个新搬出来的箱子里发现了好些旧形制的银锭。邹嘉生走上去,一手拿着旧银锭,一手拿新银条,递向王纪。“不止有条形的,也有这样扁马蹄形的银锭。”

  “但扁马蹄样式的银锭都用得差不多了。”王纪还是不接,邹嘉生就只好拿着向他展示“泰昌制银”的刻字。“这些新制的银条、银块也只是形制不同往常,成色和标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看见了,你放回去吧。人家还等着呢。”王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左堂,下官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邹嘉生将银子放回银箱,那几个合抬着箱子的吏员立刻就将银箱放到了一个太仓银库专用的大秤上,连银子带箱子一起称量。

  “你说就是。”王纪不再看运出来的银子,而是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到大秤那边儿。

  邹嘉生想了想,说道:“这银子送回内承运库,然后兑成那银行的银票发给官员。官员领了银票之后,再拿银票去银行兑换现银。这不就是多此一举吗?”

  “不清楚。”王纪摇头道:“我也是昨天快散衙的时候才收到的旨意。”

  宦官来给王纪传旨的时候,只给他说了一些那宦官自己也搞不懂的概念,连《暂行银行则例》都没带一本给他看。

  “我想,这应该有整饬钱法、钞法的考量在里面。”王纪嘴角一翘,撺掇道:“你要是有疑问就上疏问吧。”

  “那”邹嘉生迟疑了。

  “呵呵。”王纪转脸一笑,又调侃道:“当然,说不定皇上单就是知道你在衙门里看那些艳俗的东西,故意给你找点儿差事做,让你不要这么闲。”王纪装模作样地叹气:“可这就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哦。”

  邹嘉生大概摸清了这位代理部堂的脾性,于是反击道:“少司徒。您怎么知道这书是艳俗的东西啊?”

  “因为我家里也有一套啊。”王纪虽然在笑,不过他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那台秤。“但我不像某些人那样,会把书带到衙门来,公然在上衙的时候看。还钻研得那么起劲做笔记。”

  邹嘉生说不过王纪,只得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道:“少司徒。您说这兰陵笑笑生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州山人吧。”王纪冲仓大使点头,仓大使才指挥着吏员合上银箱贴封条。

  “州山人?”邹嘉生愣了一下,才又道:“您是说写《山堂别集》的王凤洲?”

  “对啊。州山人是他的别号嘛。”王纪问:“你家里也有这套书?”

  “倒是没藏这套书,只在友人那儿借阅览过。”邹嘉生摇摇头。“您怎么说这《词话》是他写的啊?”

  “坊间有这样的传言。具体是不是,我也没工夫去太仓考证。”王纪继续注视下一箱被抬上大秤的银子。“你不是也南直隶人吗。什么时候回乡省亲,顺道去太仓访一访的王伯呗。就是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世上。”

  王纪说的太仓,是指王世贞的老家,也就是南直隶苏州府的太仓州。王伯也就是王世贞的长子王士骐,伯是他的表字。

  王士骐和王纪一样都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当年金榜发布之后,王士骐留在北京做了兵部主事,而王纪则直接被外放了。因此,在万历二十六年王纪调回北京任礼部祠祭司主事之前,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王纪进京之后,因为倾慕王世贞的文名拜访过王士骐几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坊间只有《金瓶梅词话》的抄本,流传度很小,而且也没有猜测王世贞做此书的说法,王纪自然也就不会问。

  当他听说《金瓶梅词话》是王世贞所著,并在书斋里购得其刻本时,王士骐已经卷入第二次妖书案,被罢官削籍了。而王纪也再没有见过王士骐。

  “苏州.”邹嘉生不知道这段过往,只点点头。“嗯,离尝州也不远,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看看。问到了就给您写信。”邹嘉生是尝州府人。尝州原名常州,去年八月,泰昌皇帝朱常洛登极,为避皇帝名讳,遂改现名。

  “你还怪好的嘞。”

  就在王纪和邹嘉生一心二用闲扯聊天的时候,八万两现银已经装箱完毕了。

  “好了。左堂,八万两白银齐了。”汤道衡来到王纪跟前,摆手朝向那八大口箱子。

  仓大使和一名吏员各捧来一本翻开的册子和一支沾了墨水的毛笔。“左堂大人,劳您老在这上面儿签个名儿。”这是最后一道程序,只有等王纪把自己的大名签上去,这八大箱子的现银才算是真正出库,能装车了。

  “好。”装银称重的过程王纪全看着,因此也没有疑问。

  他拿起笔正要在相应的位置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却猛地顿了一下。他看见在上一个日期的后面,正缀着“李汝华”三个大字。

  

  几乎半个时辰之后,八辆拉着银子的马车在库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新太仓,顺着东直门大街向西驶去。

  重新太仓到东安门的这段路有将近十里,因此即使一路小跑且有库兵开道,也过了差不多三刻钟才走完。

  王纪的轿子在东安门门口落定,汤道衡也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他的品级太低,就算养得起轿夫也不能坐轿。

  “走吧。时辰不早了。”王纪躬身从轿子钻出,他发现来接各位阁老回家的轿子已经在东安门旁边专门划定的空地上等着了。

  “是。”

  两人联袂来到门口,王纪掏出腰牌递给守门的卫兵,并说:“我们是户部的,奉旨从太仓银库转运现银至内承运库。”

  “知道,上面打过招呼。”卫兵验过腰牌,将之递还给王纪。“但只有马车和车夫能进去,库兵得留在外边儿。”

  “好。”王纪收好腰牌,回到车队,对指挥库兵的总旗说了两句。

  “集合!”那总旗喊了一声,押护库银的库兵们便和车队分开了。

  接着,运送银两的马车队又动了起来。

  在前往内承运库库房的这段路上,一直有直上卫的士兵跟随。

  王纪非但没有觉得冒昧,反而觉得欣慰。梃击案后,“宫禁不严”就一直是饱受诟病的事情。当初张差进宫,走的就是东安门到东华门这条路。皇帝能充分吸取这一教训,严整宫禁,王纪还是很高兴的。

  车队抵达库房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穿着绯袍的宦官带着几个青袍的低级宦官在那儿候着了。见车队驶来,宦官们立刻迎了上去。

  绯袍宦官带头对身着三品孔雀补服的王纪板正作揖道:“见过王侍郎。”

  “这位公公是?”王纪定睛一看,发现在这绯色袍服上绣着的竟然是一条蟒首牛角,双角向下弯曲的斗牛。这显然是一件不在品级次序中的斗牛赐服。

  “嗯?”身着斗牛赐服宦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瞥了汤道衡一眼,才自我介绍道:“我是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吴明哲。”

  吴明哲也是慈庆宫的老人,但他的重要性和存在感远不如太子侍读王安、慈庆宫总管李鉴、膳房管理史辅明那般高,而且他个人能力也比较平庸。因此即使在新旧交替之后,凭着旧侍潜邸的关系作为鸡犬升天了,也只能当个没有人事权的普通宦官。可以说,两监两厂随便出来一个司正都能对他大呼小叫。

  不过王纪还是还以礼待之。“原来是吴太监,失敬失敬。”

  “王侍郎客气了。”王纪的礼待让吴明哲很是受用,再次拜过后,他用略带嗔怪的眼神笑着看向王纪身边的汤道衡。“也见过汤主事。”

  汤道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提前跟王纪介绍吴明哲,于是只得讪讪拱手,尴尬笑道:“见过吴太监。”

  上回,内承运库运银子到太仓银库,吴明哲和汤道衡就见过面,只不过那时陪在汤道衡和邹嘉生身边的人不是王纪,而是李汝华。而且就像李汝华和王纪是兼做户部管库员外郎的差事一样,吴明哲也是兼差。如果总管银库少监冯恪没有跟着崔仲青一起去辽东犒军,那么这会儿就该是他来接收银子。

  相互行礼过后,王纪对吴明哲说道:“八万两银子都运到了。”

  “好。”吴明哲招手,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青袍宦官,立刻就带着手下的小黄门去各车卸货。

  作为接受方的内承运库,不仅要称量其重,还要检验成色。

  八万两银子,自然不可能每锭、每条都拿出来验,只能抽检。否则光是检验这一环就得干上大半天。

  而内承运库抽检的方式,是把所有银子全拿出来,接着按银子上的标重分堆,每堆分别抽签,抽到哪一锭就验哪一锭。按照《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的规定,抽检的比率是一两银子检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的抽检率。换言之,这八万两银子要抽四千两出来验。

  因为参与抽检的人很多,所以不多时,十八根一百两的银条,二十根五十两的银条,三锭五十两的旧式银,二十根二十两的银条,三十根十两的银条,五十二根五两的银条,以及九十个一两的银块就都被挑了出来。接着,就是看字、剪开、观色、称重四道标准的检验过程。很快,这二百三十三个不同重量的现银全部检验完毕。

  “掌印,好了,没有任何问题。”剪验局局正桑秉直来到吴明哲的面前汇报道。

  吴明哲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西厂外稽司驻内承运库司员,见对方默然点头,他才下令道:“称重。”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附例规定,西厂外稽司需要向内承运库派遣常驻司员一名,全程参与所有进出事项。派驻司员每季一换。交接之后,该司员将接受西厂内稽司的全面审查,审查通过,该员将获得外派津贴十两。审查不过,该员将被移交到司礼监,由廉材房立专案处理。惩罚判决视情节而定,上不封顶。

  尽管内承运库的管理层从上到下被洗了一遍,但基层的小黄门却只是按照刘若愚定下的裁汰标准撤掉了一些老弱。由于大多是熟练工,所以小黄门的效率也很高,没多久就分批把这八万两银子过了三遍秤。

  “总重八万两,没有任何问题。”桑秉直又汇报。

  “嗯。”派驻司员点头。

  “签单。”吴太监招手道。

告假

  出远门,跑外地。

第353章 第四具尸体

  吴明哲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宦官拿着一张验收单走了过来。

  “王侍郎,请看。”吴明哲转手就将之递给了王纪。接着,他又对桑秉直说:“去正堂把内库的大印请来。”

  “是。”桑秉直快步离开库房,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王纪接过验收单,抖平一看,发现单据上只写了部分内容。王纪睨了那送来验收单的宦官一眼,问吴明哲道:“这收据上怎么有这么多留白啊?”

  吴明哲微笑道:“这不是他写的,这是经厂印发给各仓各库的格式单据,这些条框文字都是用雕版事先印好的。只要在留白处填上必要的内容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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