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接过辞表,看也不看,直接就将之撕成了两截。“李长庚!”
“臣在。”李长庚感觉在这大殿里回荡的不是纸张被撕碎的声音,而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正贴在他的头盖骨上刻行。
“朕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地就把这个挑子给撂掉。”几息之后,朱常洛的声音竟突然缓和了不少。“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朕查览旧档案,知道你在藩台、巡抚的任上还是颇有惠政人望的,你家乡不也给你立了生祠吗。朕向来不喜欢一竿子把人打死,所以还给你一个痛改前非,实心用事的机会。朕希望你不要再因为畏惧人言,再犯懒政之过。今天你就回去,督促你手下的人把粮饷运到该运的地方去。”
短时间内,李长庚心情的大落大起,竟愣在原地没有立时回话。
“回话。”王安低喝道。
“臣遵旨!”李长庚这才凛然一抖。
“你回去吧。”朱常洛摆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长庚在公服的前襟上用力地磕了两下才站起身,垂着脑袋,面君后退。
“回来。”当李长庚的脚后跟将要退出梢间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把你的辞表带走!”
“是!”李长庚一个激灵,连忙过来在绣着龙纹的靴子旁边拾起已被扯成两截的辞表。他无意间瞥了皇帝一眼,发现皇帝正倚着扶手撑着脑袋默默地俯视着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大明的皇帝对视,他看不懂这个眼神,只觉得有一股凉意正侵蚀他的后背。
短暂的会面结束之后,李长庚又被史方达从原路带了回去。
等朱常洛透过方格窗看见李长庚远离八字的形琉璃影壁之后,他也站了起来。
当他走出乾清门,进到院落,王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主子,为何不直接把李长庚撤下来换个新的饷臣?”
“换谁去?”一阵轻风吹来,撩得朱常洛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晃动。
王安建议道:“也不必换谁去,孙师傅不就在天津吗,让巡抚衙门兼挑饷事也成啊。”
朱常洛摇头道:“孙师傅手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只要能按时把运到天津卫城的粮饷转运至饷部衙门就够了.”
南书房的门没关,朱常洛和王安径直走了过去。见到皇帝,魏朝和刘若愚立刻起身。可他俩正欲迎上来行礼,却被朱常洛摆手止住了。
“.况且熊廷弼上任以来,督饷的差事一直是李长庚在办,这摊子交给别人,一时半会儿理不顺的。事情缓急有别,北关业已沦丧,努尔哈赤现已无后顾之忧。此番倾巢而出,绝不是在奉集堡下打一仗就能算了的,辽东地方的各类供应绝不能断。”
“就算辽地因为缺乏畜力而无法广泛地恢复自给,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单纯的经济账,内库有钱,国家还支得起的。”朱常洛走到存放奏疏的架子旁,随手抽出一本奏疏就看了起来。“而且在饷事里边儿,应该不只有懒政的事情。粮秣军饷,漂没耗羡,这些项目自古以来都是贪赃枉法的重灾区。”
“主子,您是说,这个李长庚不止懒政,还粮饷大事上,上下其手了?”王安走到靠墙的炉子旁,从伺候炉火的小黄门手里接过温水壶,然后拎着水壶来到御案边,往皇帝常用的水晶杯里倒了大半杯温热的清水。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不重要。”朱常洛飞快地看完了那本已经被王安读过一遍的奏疏,接着又换了一本新的继续阅读。“重要的是,这种链条只换一个节点是不够的,要挖就要把整个根子给挖起来。”
“若是因为贸然换人,从而导致饷部瘫痪,进而使整个辽东断饷断粮,让努尔哈赤抓住了机会,那才是得不偿失。”
“主子。喝口水吧。”王安用手掌心感受着杯体温度,确定不会烫嘴之后,才将之拿到皇帝的跟前。
朱常洛确实有些口渴了,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半,接着又将杯子递还给王安。
“让锦衣”朱常洛顿了一下,改口道:“算了,还是先不用锦衣卫了,让东厂派些人马去北塘暗中调查。看看哪些人在这里边儿牟利了。假使李长庚只是懒政,得了教诲之后确实能实心用事,那么饶了他乃至重用他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先帝朝弹劾成风,想要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他是明知腌而故意放任,那过几个月再革他的职也不迟。可要是他贪了,贪到过分了,那革职是不够的。”
王安深点其头,由衷说道:“皇上圣明。”
皇城以东,尚膳监西北方向,内东厂衙门后院正房里正排队站着四个小黄门。
这四个小黄门,一个端着脸盆,一个端着脚盆,剩下两个则各捧着一方上好的棉布。
这间正房里除了他们和坐在床榻上的崔文升,还有一个正跪在地上给崔文升脱靴子的红袍宦官。那是崔文升的大儿子崔元,而那四个小黄门则是崔元新收的“门下”。这几个门下最后能不能成为崔元的干儿子,进而成为崔文升的干孙子,在东厂或者别的什么衙门捞个一官半职飞黄腾达,还有待考察。至于考察的标准,全在崔文升的心里。
“干爹,劳您抬起那只脚。”崔元刚取下崔文升左脚的鞋袜,便主动而殷切地请崔文升把另一只脚也抬给他伺候。
崔元的动作又轻又缓,仿佛他手里把着的东西不是老太监的脚踝,而是一个名贵但脆弱的艺术品。待两只脚的鞋袜都被褪下,那个端着脚盆的小黄门立刻就把温水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崔文升的脚边。
早起、午休、晚睡。崔文升的这双脚,一天要洗三回,而且每洗一回都要换一双袜子,真是一点异味儿都没有。崔元将崔文升的双脚放进脚盆里的同时,那个拿着脸帕的小黄门也将绞好了的面巾捧到了崔文升的面前。“二祖宗,能赏脸容奴婢伺您老吗?”他还不是崔元的干儿子,所以还不能叫崔文升干祖父。
崔文升没有接他的茬,可也没有从他的手里接过面巾。这就算是允了。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抖开还氤氲着雾气的面巾,可还没待他往崔文升的脸上招呼,整个人就被崔文升给粗暴地推开了。
“老祖宗!”崔文升隔着窗户看见一条端肃庄严的正蟒出现在眼前,立刻就站了起来,他也不管这洗脚水会不会把他的睡袍弄脏,直接就用赤脚踩着地板小跑着来到门口。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叩头高呼:“奴婢叩见老祖宗。”
“奴婢叩见老祖宗!”在房里伺候崔文升的五人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崔文升的身后给王安磕头。
“哟嚯,你这还挺享受啊。”王安调侃道:“午休小憩还得五个人伺候你。”
崔文升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又给王安磕了一个头。“奴婢有罪!奴婢这就让他们滚。”
“别开口闭口就是罪不罪的。弄得我不敢跟你调笑了。”王安低头俯视崔文升。
“奴婢嘴笨,奴婢嘴笨。”崔文升抬起头,看见王安的嘴角正勾着笑意,于是立刻便陪着笑了。
“行了!”王安就近找了一个凳子坐下。“都起来吧。”
“是。”崔文升站起身,来到王安的身边垂首站着。
“坐着吧。”王安拍了拍面前的另一个凳子。
“奴婢谢过老祖宗。”崔文升赶忙坐下,并挥手斥退试图给他披上行蟒袍的崔元。
“老祖宗,是崔仲青那小崽子传什么消息回来了吗?”崔文升笑问道。
虽然使团代表崔仲青是东厂的人,但行刑和劳军的差事是司礼监直接下派的。所以崔仲青也就直接跟司礼监本部对接,而不必通过东厂。
“不是,他那边儿还没有消息。是主子有另外的差事要派给你们。”王安说道。
“太好了!抓谁?”崔文升大喜。他正愁抄家的差事结了之后没活儿干呢。
第351章 转移库银
“谁也不抓。”王安轻轻摇头的同时,他的也眼神越过崔文升飘到了站在崔文升身后的那几个小黄门的身上。
“不抓人?”崔文升一怔,旋即会意道:“老祖宗,这些个小崽子都是崔元物色的机灵鬼儿。信得过的。”
那四个小黄门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显见的喜色。
王安收回视线,接着说道:“天津饷部。”
“就是那个专门给辽东地方转运粮饷的衙门?”崔文升问道。
王安颔首道:“主子万岁爷要东厂派人去北塘暗查一番,探一探这里边儿的腌事儿。”
“暗查?”崔文升敏锐地抓出一个词。
“对。就是暗查。你要好好儿的安排,主子万岁爷不想按下葫芦浮起瓢。要抓人就得把整个根子给掘出来。”王安看了崔元一眼:“至少得像上回崔元帮你办差时那样利索。”
崔元的脸色顿时便是一白。
崔文升忙赔笑道:“就这崽子的那点儿道行,瞒不过您,更瞒不过万岁爷的火眼金睛。”
“得了。”王安站起身。“就这么个事儿,好好儿干,别搞砸了。”
“我送送您!”崔文升也跟着站起来。
“穿成这样就别送了,该歇就歇吧。”王安摆手,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王安的背影消失之后,崔文升慢慢地收起了脸上的谄媚之色。他走到榻上坐着,望向跟着过来的崔元。“老祖宗的吩咐都听清楚了?”
“是。儿子听清楚了。”崔元也不管地上的水渍,就这么跪了下来。他伸出手,试了试那盆洗脚水的温度,发现这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招呼那个端脚盆的宦官,过来给崔文升重新打一盆。
崔文升轻轻地抚了抚崔元的脑袋。“那就做吧,做漂亮点儿,多抓几条大鱼出来,给干爹长长脸。也在万岁爷面前露露脸。”上回抄家,东厂是拿着西厂给的名单按图索骥,这让崔文升总觉得有些遗憾和不完满。
“是。”崔元低着头,但崔文升通过这一声是,也能知道他眼神里闪烁着何等的兴奋。
午休结束,南书房还没有收到来自都察院的奏报,刘若愚便按照皇帝一早的命令,请史辅明派人去都察院问话。
史方达进到都察院正堂,发现正案后面并没有坐人,于是就来到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的案前,轻声唤道:“李中丞。”
李宗延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宦官袍服的陌生人,便起身问:“请问这位公公是?”
“乾清宫奉御,史方达,李中丞把我当成跑腿儿的就成。”史方达拱手道。
“原来是史公公。失敬。”李宗延抱拳还礼。“史公公来都察院,是为了打听那起洋夷的逆案?”
“不是我打听。”史方达本想找左都御史张问达,但李宗延主动提起,他也就直问了:“是皇爷想知道都察院什么时候能把报告交出来?这都好几天了。”
听见是皇帝派人来问,李宗延的神色也严肃了些。他正色答道:“辽东送来的证据,我宪台已经审查过了,审查草稿也写出来了。但还不能陈奏。”
“为什么?”史方达立刻追问道。
李宗延说道:“宪台办案向来讲究确证,如果只有辽东的案卷,那么宪台自然可以就此上奏。但北镇抚司那边儿还送来了许多书信和文牍。这些书信、文牍都是极重要的证据,这当中或许存在可以佐证或者推翻目下结论的文字。马虎不得。我宪台需要将之完全整理了,才能结合着辽东的证据一并陈奏。”
史方达疑问道:“都察院光是十三道御史就有一百多号人。一个四合院儿的书信、文牍再多,也经不起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折腾吧?”
李宗延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哑然笑道:“史公公,这账可不是这么算的。且不说十三道一百十员御史尚未满员,就算满了也是各有正职,不可能全部抽调来查这一个案子。目下,张总宪从十三道中各抽一人会办此案,已经是特案特办了。不然就这几天的时间连审查草稿都写不出来。”
“好吧,好吧。”史方达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那你们这特案办到哪一步了?”
“几乎还没开始。”李宗延摇头道。
“您这又有个什么说法啊?”史方达皱眉道。
“唉。”李宗延叹了口气。“北镇抚司那边儿送来的书信和文牍,大多是用完全看不懂的洋夷文字书写的。我宪台对此一筹莫展,正张罗找人把这些东西通译一遍。”
“那您就把那个什么草稿拿给我。”史方达说道。
“不行。”李宗延又摇头。
“您这什么意思啊?”史方达显然是不悦了。
“史公公,你不要急。”李宗延缓缓道:“我刚才说了,我宪台要将所有的证据全部审查完了,把事实搞清楚,才能一并陈奏。如果你非要在这时候索要审查草稿,请把圣上的朱批拿来。”
“有必要这么死板吗?”史方达满脸苦涩。
“这不叫死板,这叫一码归一码。你是奉旨来问话的,我一五一十地把你的问题全都解答了,这是一码。如果你要调走宪台的案牍,那就必须奉着调案牍的旨意,这是另一码。”李宗延像个老顽童似的,对愁容满面的史方达微微一笑。“我说明白了吗?”
“得得得!我哪有您道理多呢。”史方达无奈地离开了。
大明朝廷的财政权力非常分散,几乎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银库。而且除非有皇帝的命令,否则各库的库银是不能随便转运到其他银库的。
去年用从郑家抄得的银子补发在京官员的俸禄,并补发辽东军饷,其实质就是皇帝下了一道旨意,让内承运库先给户部太仓库送去银两,然后太仓库先开仓发俸,接着再把发剩下的银子送去兵部,最后再由兵部按远近两条线,把银子分别直送至广宁为止的辽西各营,以及位于北塘的饷部衙门。
除了让内廷衙门把内库的银两送去外库,皇帝也可以下旨让外廷衙门把外库的银两送进内库。而这类行为,若是出于皇帝之私欲,最终用于皇家使用,或者干脆就屯在内库里不发。便是所谓“侵夺外库银”。在万历朝,尤其是张居正病逝之后,“侵夺外库银”的现象就变得非常常见了。
比如万历十四年正月。皇三子朱常洵出生,神宗皇帝便以内库缺乏为由,命取太仓银二十万两入补。
面对这样的情况,无论是辅臣还是部臣都没法拒绝,只能想法子跟皇帝讨价还价。
入补命令下达的次日,辅臣申时行持奏,说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于是票拟请求只取十万两。而神宗则下旨再添五万两。最后,皇帝从户部太仓库中取了十五万两银子充入内库。
如果泰昌皇帝是走正常程序,通过文书给户部下命令,让户部把银子送去内承运库。那么王纪高低得上本象征性地反驳两句。但皇帝既然直接派宦官来户部传旨,那王纪也就只能遵旨执行了。
和史方达抵达都察院的差不多同一时间,王纪也带着管理太仓银库主事汤道衡,来到了位于南居贤坊东直门大街附近的新太仓。
“太仓”一词原用于总称永乐迁都以后修建在北京、通州之地的,用于存储粮食的仓廒。
正统七年,为了储存南直隶苏州等府解纳北京的草价银,以便实际用草时召商购买,皇帝诏准设立太仓银库,专掌储银。之后,随着主要用于存贮金、银、布、帛等物的内府各库逐渐退出国家公共财政领域,国家的各类杂税也开始折征白银,太仓银库也就慢慢地成了一个专门且时常被提及的银库。
为了与位于思诚坊的“旧太仓”做区别,太仓银库便也被称为“新太仓”。
太仓银库初设时,置大使、副使各一人,嘉靖中,副使被裁革,仅留不入流大使一名,以掌管库藏账籍,稽检仓庾。
而太仓银库真正的管理者,是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和正六品的户部管库主事。嘉靖中,规定两月一报出纳之数。万历二年,首揆张居正又另拨户部主事一人常驻新太仓,这也就是户部陪库主事。每次收放银两,都必须有管理库事员外郎,及管陪两位主事同时在场才能进行。
而王纪之所以会亲自过来。是因为自上一任户部员外郎卸任之后,这个缺就一直没补。之前李汝华在时由李汝华兼任,现在李汝华致仕了,这个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王纪的脑袋上。
王纪和汤道衡来到太仓银库的时候,陪库主事邹嘉生正在银库衙门的签押房里坐着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