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安拿起笔,蘸上墨,在简报上记下魏朝的回答。“惠进皋呢?他走了谁来接收这四万两银子。”
魏朝回答道:“这几天,惠进皋还是继续在正阳门办差。直到新的支行长到任,他才带着人出京选址。”
第349章 质询饷臣
“权宜之计不宜久用。”王安对魏朝下令道:“既然主子让惠进皋总理开设支行的事宜,就不要让他在城里蹉跎。赶紧把人选定了报上来。”
“是,奴婢省得。今天就办。”魏朝点头答应,接着又道:“惠进皋还告诉奴婢,他昨天去顺天府署办差的时候,在那里遇见了锦衣卫的人。”
“他去顺天府办什么差?”王安又在砚台里点了两下,给笔尖添了些墨水。
“老祖宗。咱的银行不是可以做牙行的生意吗。”魏朝解释道:“李户部致仕将返,他的公子便在正阳门支行兑现银票,变卖宅子。谈好价钱签了白契之后,惠进皋就带着人去顺天府缴契税。”
“哦。那缴成了吗?”王安来了兴趣。“听说那个接替陈银台的沈赞府是个硬茬子呀。”
“文官而已,再硬又能硬到哪里去。”魏朝笑答道:“沈赞府原本确实不愿意在白契上落那红萝卜章,但惠进皋把皇爷钦定的则例掏出来之后,他立刻就软了。”
听见顺天府尹从了,王安兴趣顿时便消减了不少。“买价多少?”
魏朝想了想,答道:“宅邸三千两。还有一套黄花梨的家具,八百两。算上契税,一共支出三千九百两。都给的现银。”
沈光祚退让之后,李廷元对这家“综合性金融机构”的信任度骤增,他本来是愿意拿银票的,毕竟方便携带,也不用专门雇一辆小车来拉,但询问得知目前全国范围内暂时只有京师城内开了四家支行,便放弃了这个打算,要了现银。
拿到现银之后,李廷元一转头,就去一家在河南睢州开有分店的票号把银子全换成了银票。即使他家得了恩赐,可以让行人司的官员随行,并在沿途要求地方官府提供仪仗及保护,他也还是不想拖着几千两现银回家。
“惠进皋倒是会做生意。”王安犹豫了一下,仍把这条消息记在了简报上。
加起来不到四千两的正常买卖,只能算是牛毛小事,没必要塞进简报,在月报里小注一笔都算重视了。但日月银行到底是宫里的产业,还能顺带隐晦地夸一夸皇帝有识人之明。不过为了防止皇帝心中再生悲情,王安隐去了卖方的信息,只说惠进皋给宫里做了一笔的大生意。
写完,王安才又问:“惠进皋在顺天府碰见的锦衣卫是哪个衙门的?他们去顺天府干什么?”
“不知道。对方有意隐瞒,什么都没说。”魏朝听见这个问题,立刻就明白王安也还没收到锦衣卫关于此事的提报,于是问:“老祖宗,要不派个人去指挥使司问一问?”
王安想了想,否定道:“倒也没必要这么急。指不定就是一桩普通的案子,若是真是什么大事,锦衣卫迟早也会上报的。而且银行确实也没有过问锦衣卫的权力,不告诉惠进皋也没有什么问题。”
“老祖宗说的是。”魏朝立刻附和道。
“还有别的事情吗?”王安问。
“没了。”魏朝摇摇头。“目下就这些。”
“那你去吧。”
“是。”魏朝又作一揖。
等魏朝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王安也放下了笔。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接着侧过身看向刘若愚。“刘若愚。”王安唤道。
“奴婢在。”
“趁着今天的第一批奏疏还没来,你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魏朝说说。”王安说道:“别什么都不知道,乱说话触了主子爷的霉头,惹主子爷不开心。”
“是。”刘若愚站起身,在魏朝疑惑的目光中来到了他的案前,缓缓开口道:“昨天去景仁宫.”
晨练过后,朱常洛回到了南书房。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如往常,皇帝一进入南书房,王安便带着魏朝、刘若愚以及轮值的宦官们来到他的面前跪下行礼。
“都起来。”朱常洛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谢万岁!”众宦官齐声应答。
朱常洛来到御案后坐下,干的第一件事情还是给自己调配用于补充电解质的淡盐水。他一边调制饮用,一边默默地扫视那份放在他案头上的简报。
简报上除了魏朝刚才告诉王安的部分事情,还有一些关于内廷衙门和厂卫缇骑的日报汇总。
内容很多很杂,既有内官监提报所辖内织染局,在最近几项已经完成的差事上,耗用的丝绸、布匹、染料等物,以及新制夏装所需的材料及折银预算。也有光禄寺提报,尚膳监审核的在各项典仪中使用的食材及现银,更有内承运库提报的各项银两支出及简要说明。当中最大的一项,就是裁员过程中实际发放的遣散费。总之,因为还没到获得收入的月份,所以多数条目都是支出以及为什么支出。
几乎每一个条目都对应一张或者一本账目细则。如果朱常洛想看,他只需要吩咐一声,就会有专人给他送来供他御览。
而且,光有这些东西还没完。再过些日子,西厂那边儿还会再提交一份审计汇总报告,如果账目对不上,那么西厂便会在汇总报告后面附加一份逮捕人员名单。
朱常洛偶尔会抽调一两份报告细看,如果有空他还会把负责人叫来问问。但多数时候,他只会过一眼,心里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就行了。
在今天的这份简报上,比较让他在意的,还是来自锦衣卫系统中的两个衙门关于同一件事情的报告。
锦衣卫东司房提报称,常规侦控对象,内阁次辅叶向高,在回到府邸之后不久,接见了一名六品文官和一名随行人员。五刻钟之后,此二人离开叶府,来到了位于明时坊泡子河附近的一处宅邸。身份待验。
锦衣卫北镇抚司提报称,涉案侦控对象,达官、钦天监春官正、耶稣会成员汤若望,在散衙之后与收留他的孙元化一起前往照明坊拜访次辅叶向高,得见。五刻钟之后两人离开叶府,交谈内容不详。
在皇帝阅览简报的时候,正低头处理案上文牍的三位宦官,也在用各自方法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刘若愚还记得,昨天傍晚皇帝转头时的神色,但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并没有把那样的情绪带到南书房来。皇帝镇定得就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常洛合上简报放到一边,三位太监便立刻将目光给收了回来。
“刘若愚。”朱常洛抬头看向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调集精神,调整语调,使之与皇帝的情绪契合。
“都察院那边有消息了吗?”朱常洛问道。
刘若愚回答道:“回主子的话,暂时还没有。”
“如果过了今天上午还没有消息,那就派人去问问。”朱常洛书说道。
“是。”刘若愚应答后主动道:“主子,那个叫汤若望的钦天监官正也上了一本奏疏,就放在最面上。”
汤若望听从了叶向高的建议,当晚就请孙元化代他草拟了一篇,以回复礼科给事中周士朴的弹劾为底色的文章。文章引经据典,写得很漂亮,汤若望自己读起来都费劲。但其中心内容也就是承认自己的鲁莽,并恳请皇帝陛下允许他辞去官职,延师深造,学习国法典章。
“看见了。”朱常洛拿起放在奏疏堆上的叶折。他只晃了两眼,便跳到了票拟的部分。
票拟还是叶向高写的:该员在监虽可称称职,然不习法度典章者何以钦天?按例当允其所请。但该员辛苦艰难履危蹈陷,不远万里来朝,只为求中国圣贤之教,其疏亦是情辞真切,犬马报君忠赤之心可鉴。且该员所为并未酿成实乱,或可降职留任,以昭我上国之雅量,弘我天子之圣德。
朱常洛拿着朱笔,只批了一个字:可。
户部督饷侍郎李长庚是万历二十年的举人,万历二十三年的联捷进士,当年殿试的二甲第五名,比同科但名列三甲倒数的刘一高出上百名。
可是,刘一虽殿试不佳,却得以通过“选馆”,成为翰林院庶吉士,自此进入“储相”之列。而李长庚却只能从户部主事开始,转参政,调臬台,在地方上不断打转。二十多年过去,刘一已然成了阁相,时常得见天颜,而李长庚还是头一次得到皇帝的召见。
上午,巳时二刻。已经在六科廊房里干坐着等了两个多时辰的李长庚终于等来了传谕的宦官。
尽管廊房里只有李长庚这么一个穿着公服的人,但乾清宫奉御史方达还是问:“您就是李侍郎吧?”
“是。我就是李长庚。”李长庚起身应道。
“跟着来吧,皇爷要见您了。”史方达说道。
“好。”李长庚那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稍稍平和的心情,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史方达没有带着李长庚走越归极门,过金水桥,穿三大殿的大路,而是带着他走从武英殿至养心殿,最后再转乾清门的小路。
乾清门前的汉白玉须弥座下,史辅明正带着两个随从的宦官站在那里。李长庚对这两个随从都有印象,他俩一个是李长庚在户部门口遇见的传谕宦官,另一个则是随后来通知李长庚进宫的宦官。
李长庚远远地冲他俩笑了笑,却没有得到回应。
“干爹。”史方达走到史辅明跟前,恭敬地作了个揖。
“嗯。”史辅明点点头,史方达便来到了两位师弟的身旁站着。
“敢问公公尊姓大名?”李长庚走近,拱手问道。
“乾清宫总管,史辅明。”史辅明漠然地看着他,语气也十分平淡。“李侍郎,请吧,万岁爷已经在梢间里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好!”史方达和李长庚同时一凛。但应答的却只有李长庚一个。
片刻后,史辅明将李长庚带进了乾清门西梢间。
西梢间里,皇帝正倚靠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慵懒地坐着。王安照例陪同,站在皇帝身后稍稍靠后位置。将李长庚带到后,史辅明又退了出去,并在没关的房门口旁候着,如此一来,并不太大的梢间里便只剩了皇帝、王安和李长庚三人。
“臣,专督辽东粮饷侍郎李长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昨天收到召见的命令之后,李长庚还专门花时间将这番叩拜的仪式复习了几次。
“李长庚。”朱常洛没有让他起来,直接就开口了。
“臣在。”李长庚尽力平静地应道。
“你昨天去了户部,想必已经知道此番为何召你进京了。”朱常洛说道。
“回皇上,臣确实已经看过张兵宪的奏疏了。”李长庚就这么伏在地上回话。
“你觉得督饷两年以来,自己干的如何啊?”朱常洛继续问。
李长庚一凛。“臣本朽木庸才,蒙先帝信用,恬为饷臣。在任左支右绌,不敢自称善。”
“哼哼。”朱常洛干笑了两声。“朕倒是觉得你干的挺好的嘛,你奏行造淮船、通津路、酌海道、截帮运,这些事情俱有奏闻,户部也归了档,不都做成了吗?哪里是左支右绌了?”
李长庚刚想回上几句谦辞的话,却听皇帝道:
“自登州望铁山西北口,至羊头凹,历中岛、长行岛抵北信口,又历兔儿岛至深井,达盖州,剥运一百二十里,抵娘娘宫。陆行至广宁一百八十里,至辽阳一百六十里”朱常洛从身旁的小茶几上拿起一本奏疏,翻开来念了一段。然后道:“这是你在奏改海运的奏疏中写的话,你还记得吗?”朱常洛将奏疏递给王安。“拿给李侍郎看看。”
“回皇上的话。臣还记得。”李长庚本就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李侍郎,请。”纵使李长庚已经回了话,但王安还是硬要把奏疏递到李长庚的面前。
李长庚伸出手,在奏疏碰到李长庚手心的同时。朱常洛又道:“既然你还记得,那你为什么不把粮饷督运去你在奏疏中明列的目的地盖州,而是非要把粮饷送去旅顺、金州?”
第350章 暗查饷部
“回皇上的话。”李长庚答道。“盖州水情复杂,海中礁石密布。船夫水手皆此道以为险途,故.”
“哪个船夫,哪个水手?”朱常洛不想他解释,直接打断道:“王安记一下,叫锦衣卫去找来问问。”
“是。”王安俯视李长庚。
“这”李长庚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眼皮也开始不自觉抽跳。“下面经办的官吏给臣的提报上是这么写的。至于具体是哪个船夫,哪个水手,臣也不清楚啊。”
“下面经办的官吏?”朱常洛幽幽地问道:“李长庚,你这就要把责任甩给其他人了?”
“臣不敢。”李长庚的身形伏得更低了,他急忙辩解道:“自臣督饷以来,确实有不少船沉在了盖州附近,所以经办的官吏才报告说,船夫水手不愿行船至此。粮船触礁沉没,仅以数名水手身免之事臣已有具文陈奏,户部应该也是留了档的。”
“留档的事情就多了。”朱常洛说道:“头一趟运往辽东的粮饷不就是你亲运的吗,目的地也是盖州,这趟船怎么没沉啊?那时候熊廷弼还在奏疏里夸了你,他可不常夸人啊。”
李长庚答道:“臣亲督之粮船幸得天佑未遇风浪,未触暗礁。然天佑不常有,侥幸不可倚。故为防船沉粮损,徒增飘没,臣不得不另择良港,以保辽粮辽饷之供。”
李长庚兜兜转转说来说去也就一个点:盖州确实不是一个好地方,他也是根据船只沉没的现状与下面人的奏报,合理地将海运的目的地调整至旅顺、金州等地。但朱常洛不吃他这一套。
他凝视着李长庚脑袋上的冠带,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然要‘另择’了。不然你怎么维持四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运费的奏议呢?你不就是怕有人揪着这点弹劾你吗?”
“你就近把粮食运到金、旅等地,才能维持这一石粮食半两银的粮运比。但若是这么运,朝廷设你这饷臣来还有什么用?你要不自己拿尺子量一量,好好儿比画比画山海关到辽阳,和旅顺到辽阳,这两段路究竟孰长孰短?合着你这饷臣就是把天津到山海关的这段陆路,给优化成了天津到旅顺的水路了?”
“臣”
朱常洛继续追打。“你把粮秣、军饷运到旅顺、金州。你的差事倒是办妥帖了,户部也有留档,朝中提起你李饷部也说不出半个坏字。可你这不就是把责任和压力,全转移到辽东地方的官员身上了吗?辽地现在缺人、缺牛、缺车,既要打仗,还要重拾屯垦恢复生产。你把粮秣全部塞到旅顺,不仅于节约无义,更是徒徒地浪费辽地的人力和畜力。李长庚你这就是,”最后,朱常洛用两个字给李长庚定了性。“懒政!”
这个指责不可谓不重。尽管皇帝的语气并不重,但李长庚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了。
朱常洛还想再就懒政的指责继续发挥。可出人意料的是,李长庚这时竟从袖子里抽出了一份事先写好了辞呈,高高地捧了起来。他一面将辞呈高举过头顶,一面说道:“臣有罪当革,这是臣请求免官的辞表,请圣上御准。”
“李长庚。你的准备还真是充足啊。”朱常洛眉头一挑,冷冷地讽刺。“你刚才把责任甩给下官属吏。现在见情势不对,狡辩不过,你又要撂挑子了?”
“臣”皇帝按着他的脑袋两头堵,把他搞得半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只能重复刚才已经说过了一遍的话:“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朱常洛朝王安勾了勾手,王安立刻会意,走上去把李长庚的辞呈给拿了过来。
王安拆开信封,将里边儿的辞表抖出。“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