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次辅。”二人再拜落座。
叶向高看向孙元化,开口问道:“你是徐子先的学生吧?”
孙元化有些意外,他连忙站起来,拱手答道:“回次辅,学生确实师从大宗伯。”
“这里不是公堂,坐着说话就是。”叶向高点点头,又道:“徐子先曾向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叶向高微笑着指向孙元化身下的椅子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孙元化感动了,但他还是谦辞道:“学生的肚子里无非淌着二两酸腐的墨水,算不得什么人才。恩师实在是谬赞了。”
叶向高的嘴角礼节性地翘了翘,接着微微侧身并看了汤若望一眼。“你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过来?”
孙元化想了想,说道:“昨天会试结束,学生走出贡院,接着就在贡院门口遇见了汤官正。因为汤官正在正西坊那边的住处已经被缇骑给封锁了,汤官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多少银钱,所以学生就把汤官正给带了回去。之后,北镇抚司的缇骑把我和汤官正一起抓去了正西坊。”
听到这儿,叶向高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
“但今天一早,天还没怎么亮,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竟然亲自过来将汤官正和我给放了出来”
叶向高抬手打断孙元化。
他本来还想劝孙元化别掺和这件事,但听这描述,孙元化明显是已经高度参与并暴露在厂卫乃至司礼监的面前了。搞不好,现在可能连皇上都听过他的姓名了。所以嘴唇几度开合之后,叶向高只问道:“你见到魏首席了?”
“没有,我从那间宅子里出来的时候魏首席已经坐在车上了。”孙元化又看向汤若望。“但汤官正见过魏首席。”
汤若望附和着点了点头,不过这时叶向高还不打算和汤若望说话,只示意孙元化:“继续说。”
孙元化接着道:“之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汤官正照常去衙门办差,学生就近找了一家茶铺喝茶,直到散衙学生才和汤官正一起到您这里来。”
汤若望插话道:“在衙门的时候,下官还收到了几封弹劾我的奏疏。”说着,汤若望从怀里掏出了三封从通政使司转来的弹章拓本。
“这三本奏疏的票拟就是我起草的。”叶向高调整坐姿正对汤若望。
汤若望猛然一惊,立刻接茬问道:“叶次辅,敢问票拟的内容是?”
“‘该员系海外向化之民,不通国朝典制,当暂停其职务,待其明理明制,再议复职。’三本都一样。”叶向高只稍微回忆了一下,就把票拟的内容给背了出来。
汤若望突然觉得鼻腔有些酸涩了,他还记得在当初耶稣会驻地见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还称赞他,说汤若望是颇有利氏遗风的青年才俊,要他不负皇恩,好好为大明朝效力。
当时,他就对这老头儿颇有好感,可没想到,叶向高竟以“不通国朝典制”为由,建议皇上将他停职。
“那那皇上的批答呢?”汤若望用略带了些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道。
“不知道,都没发下来。”叶向高注意到了汤若望的情绪波动,但他却没有出言安慰的打算。“如果硬掐时间来猜,上午的两本应该是留中了。今天下午那本,就是面上这本”那三本奏疏仍被汤若望给捏着,叶向高指向最外面的一本,说道:
“一般要到第二天才会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也是留中了。”
“留中?”汤若望还没听说过这个词。“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报,或者说不予批答。”叶向高解释道:“臣子上了疏,君主不一定回答。”
“为什么?”汤若望又问。
叶向高轻笑一声。“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只有圣上自己才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圣上对你应该还是有些好印象的。”
“这怎么说!”汤若望灰暗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点亮色。
“还要怎么说。”叶向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宫里给厂卫去令,派个小宦官递张条子就可以了。让司礼太监亲自放你二人离开。这就.难说了。”
“那照您的意思,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汤若望急切地询问道。
“这要取决于那个叫门多萨的通事是否真的在军前谤君煽乱。只要谤君煽乱的罪名被坐实,那么这个事情就不可能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叶向高放下茶盏,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问道:“他真的做了吗?”
汤若望一怔。“门多萨是一个很虔诚的人,他可能会在所到之处传扬教义,但绝不会煽动叛乱,叶次辅”
叶向高抬手打断汤若望。“汤小友,是不是煽动叛乱这不是你一张嘴巴说了就算的。”叶向高长吸了一口气。“就我个人对你们,或者说对利氏的了解。我也不信你们会谤君煽乱。但我真的了解你们吗,或者说你们真的没有隐瞒什么东西吗?”
第348章 次辅的赐教
包括叶向高在内的大明士大夫们对基督教和耶稣会的了解都是非常有限的。耶稣会的前任监督利玛窦在和士大夫接触的时候,绝对不会非议儒家道德体系中的各种伦常规范。
相反,他还很会把儒家思想的精华和基督教义的重点结合起来,并时常援引儒家经典,乃至上古文献中的词句,来论证儒家思想与基督教义是高度契合的。
比如,利玛窦见人就讲: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他还把基督概念中的“爱”与儒家概念中的“仁”结合起来。基督教义中有,爱上帝重于爱其他事物的句子,利玛窦就将其与,中国人传承的“敬天”概念等量齐观。基督教义中说,爱别人如爱自己,利玛窦就将其与,孔子所讲的,“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画上等号。
而且在介绍欧陆社会的风貌与现状时,利玛窦也只会节选好的,而不会说不好的。
比如,利玛窦在北京时,曾与时任首辅沈一贯接触,利玛窦受到了沈一贯的款待与挽留。席间,利玛窦向沈一贯以及在席的其他宾客介绍基督教徒的婚俗。他说,“基督教徒的婚姻只缔结于两个人之间,即使是王室也不例外。”
这引得沈一贯赞叹道:“在一个婚姻如此圣洁的国度里,别的事情看来就不用再问了,仅此就足以说明其他的一切是规范得多么恰当。”
但利玛窦很少向士大夫提及,乃至绝口不提的是,基督教义中存在着原罪、赎罪概念与末世论。而欧陆社会,尤其是上层社会中更是存在着极度混乱的婚外情,以及基于婚外情的没有继承权的非法私生子。
这一点在大明朝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在大明,非正妻所生的儿子是庶子,而不是什么非法的私生子,依旧享有继承权,只不过继承权排在嫡子之后。自隆庆以来的三代皇帝都是其父的庶子。
当时,迁延日久的国本之争已经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要是利玛窦敢在“基督教徒的婚姻只缔结于两个人之间,即使是王室也不例外”这句话后面,添上“庶子没有继承权”这种话,恐怕沈一贯能直接给他撵出去。
由于“圣经”尚未翻译,大明的士大夫也没有动力主动远洋航行去“王化”洋夷,因此也就不能真正地考察、了解基督教义与欧陆社会的全貌,只能将这些精心节选的内容,作为观察远洋文化的唯一材料。
加之,西方的哲学和技术却也有其异质性和可取之处,所以便能广泛地得到有“易佛补儒”需求的士大夫们的青睐。
万历四十四年,沈发起南京教案,徐光启上《辩学章疏》申救,当中就写:“诸陪臣,所传事之天之学,真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也者。”
叶向高的问题让汤若望愣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他才用极为诚挚的语气说道:“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我远洋而来,一是倾慕天朝之盛,欲仿旧日遣唐使之例,感沐王化,修身侍天。二是希望布撒上帝福音,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绝没有别的意思!”
叶向高凝视汤若望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道:“汤小友,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那个叫门多萨的人有书信来往吗?”
“没有。”汤若望不解,但还是老实答道:“我们就住在一间宅子里,不需要书信交流。”
“他去了辽东之后呢,你给他写过信吗?”
“也没有。”当了钦天官之后,汤若望整个人都扑在测算历法上,脑子里尽是数学和天文学,连去祷告室的频率都下降了,更别说给门多萨写信了。
“很好。”叶向高微微颔首。“那是谁把他放去辽东的?”
汤若望想起锦衣卫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于是他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没有谁,他去辽东的决定,是教会集体做的。门多萨毛遂自荐,踊跃异常,说是要用上帝的福音消弭那里的兵灾。大家就同意了。”
“这个事情有书面记录吗?你签了名吗?”叶向高捻了捻自己胡须。
“没有书面记录。我们只是在祷告室里举行了一场简短的会议就决定了。”汤若望回答说。
“他和你的关系好吗?”叶向高又问。
“谈不上多好,但总也算不得坏。”汤若望想了想。
“那你和他是同乡吗?”叶向高问。
听到这儿,坐在汤若望旁边的孙元化,隐隐地体察到了叶向高的话外之意。
“他是西班牙人,我是罗马人,但皆在天朝为客,也能算是同乡吧。”汤若望回答说。
“这两个地方离得远吗?”叶向高最后问。
汤若望回答道:“还挺远的,应该北、南直隶之间的距离要长。”
“那你听我的。”叶向高指向那三本已经被汤若望放到茶几上的弹章,说道:“这三本奏疏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你扰乱科考秩序。你随便挑一本回复,就说自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与莽撞,想要静心学习天朝的典章制度,恳求皇上将你革职。”
“这”汤若望想要说话,却再次被叶向高打断。
“听我说完。”叶向高接着道:“恳求革职是策略。你跑去贡院大吵大闹是事实。既然抹不开,就必须承认。‘不通国朝典制’本身就是避重就轻了。皇上会让司礼太监亲自放你出来,就不会同意你的辞请。”
“真的?”汤若望的眼眉间似乎又有了笑意。
“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但还没完。”叶向高说道:“你若想真正地保住自己,那就还得上一道奏疏。”
“请大人赐教。”汤若望连忙道。
叶向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汤小友,你听过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吗?”
“听过。”汤若望点点头。这个事情在耶稣会内部的影响极大,万历四十六年,他们随金尼阁抵达亚洲,在印度地区落脚时就听说了这个事情。“最后结果是先帝下令驱逐在华教在教众。”
“我现在就明确的告诉你,这个案子的性质比南京教案要严重得多。”叶向高说道:“据我的了解,南京教案的时候,就只有留都的巡捕动了,连南京的锦衣卫都没动。可现在,事情刚发生,北镇抚司就介入了。这个事情在内牵连扯阁员、部堂,在外涉及辽镇兵事。说近点,都察院那边正在勘验经略行辕送来的证物。说远点,前去辽东复勘的风宪官现在也已经离开了北京。这个案子最后的判词绝不是‘遣返本国’那么简单。你想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自己给摘出去。”
“摘出去?”
“对。”叶向高说道:“既然你和这个门多萨之间没有书信往来,推举的事情也没有书面记录,和他也不是同乡,那么你在皇上那里你就是清白的。等都察院的报告出来,你立刻上一道奏疏,将此事描述成这个门多萨的个人行为,而你对此则毫不知情。”
“我确实毫不知情啊。”汤若望转忧为喜,脸上显见地多了几分笑意。可他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之后,无论牵扯到谁,你都不要为他说话。”叶向高转头看向孙元化。“哪怕是徐子先。”
次日清晨,宫城四门和宫内各主要路口的大门按时打开。又在司礼监本部衙门过了一夜的王安,掐着时辰顺着常走的路,径直来到乾清宫南书房。
王安进殿的时候,在紫禁城中值夜的刘若愚早已经到了。他来王安面前,跪拜道:“见过老祖宗。”
王安摆手示意刘若愚从地上起来,并任由当值的宦官为他取下披风。“景仁宫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刚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写着司礼监简报的叶折。
“太医也还是那么说。”刘若愚跟上来说道。
“没问题吧?”王安的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总归是用过药了。”刘若愚隐晦地说道。
王安仰头看向刘若愚的脸,含糊地问道:“万岁爷呢?”
“晨练去了。”刘若愚没多想。
“那就还好。”王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看出刘若愚眉眼间的慌乱,劝慰道:“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办法的,全看天意。你也别慌,小心点儿不要乱说话就没事。”
王安从皇长子出阁读书那年起就一直侍奉左右。到现在已然亲历了册立太子、太子大婚,以及先后十八名皇孙诞生等大事。但目下,皇帝的膝下也就只有两子三女。类似的事情见得太多,就算这名即将诞生的皇嗣保不住,王安也不意外。
“是。”刘若愚木木地点了点头。
“昨天宫里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吗?”王安又问道。
“除此以外就只有一些琐事了。”刘若愚回答道。
“嗯,那你回去坐着吧。”王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叫住刘若愚。“等等。”
刘若愚转过身。“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吗?”
“康贵妃昨天也去景仁宫了吗?”王安问道。
“去了。还正好在景仁宫碰见了。”刘若愚点头道。
“真是的”王安摇摇头。他早就得知康贵妃李竺兰经常往景仁宫那边跑,但他一直也没怎么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当然也就没有报给皇帝。
不过李竺兰本人是很希望皇帝晓得有这么一个事情的。
早在去年七月之前,以前的冷板凳,现在庄贵妃李芩芳就经常会去探望有孕在身的邵思慎。可那时的李竺兰宠冠慈庆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拨冗去表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取暖。
但她是一个很善于把握局势,并跟随局势不断调整自己的人。或者说,她总能变成丈夫最喜欢的样子。既然皇帝不再专宠她一人,开始注重后宫和谐,那她就变成后宫秩序的一分子,乃至成为这一秩序的标志。在皇帝把李芩芳也迁到乾清宫来之后,她也就学着李芩芳的样子雕琢自己。她注意到李芩芳时常会跑去景仁宫探望邵思慎,那她也就去,而且去得更勤。虽然皇帝已经明着说不会把她放到中宫去做继后,但万一哪天又变了呢。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刘若愚的神情又有些紧张了。
“没问题。我就是随口一问。”王安无奈地摇摇头。“做事吧。”
“是。”
刘若愚坐下之后没多久,魏朝也过来了。他昨天晚上在日月银行总部接见了钦定的京师分行行长惠进皋,并在那儿过了一夜。
其实,魏朝是想要把这个“开疆拓土”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干儿子的,但天意使然,他也就只好忍痛割爱了。让魏朝稍觉安慰的是,惠进皋这老头儿很识趣。地当即就感谢了魏朝的举荐之恩,舌灿莲花地把魏朝给舔了痛快。就差没认魏朝当爹了。
魏朝进殿后,刘若愚立刻站了起来。“见过魏首席。”对魏朝,他只需要站在位子上行一个揖礼就好。
“见过刘秉笔。”魏朝拱手还礼,紧接着就来到了王安跟前跪拜道:“奴婢见过老祖宗。”
“主子昨个儿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王安还是摆手示意魏朝起来。
“都办了。”魏朝起身回答道:“总行今天就会把银子送去各支行,一共十万两,正阳门四万,其他支行各两万。”
按程序,应该是总行把银子给分行并记一次账,之后分行把银子给支行,再记一次账。在此过程中,西厂全程监督。但因为分行只有个牌子,连个记账的都没有,所以这回就直接跳过了,账目也是按特别项计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