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语贤听见这话,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就不好了。她总觉得李竺兰这是在暗戳戳地给自己上眼药,而且李竺兰这时候就不该出现在这儿。赵语贤心中暗骂:回你的西暖阁待着去不好吗?非要在这儿玩什么偶遇的把戏。
赵语贤猜的没错,李竺兰确实是有意过来和皇帝玩偶遇并刷存在感的。
虽然朱常洛当晚要点那个妃子的名,点了名之后是走宫,还是直接把人叫到乾清宫来,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且就算做出了安排,张罗陪寝事宜的司礼太监,主要是王安,也不绝不会向哪位妃子透露皇帝的行踪。
但是,李竺兰知道皇帝转了性,时常来探望景仁宫的邵思慎,就算不过夜,偶尔也会来露个脸。她只要坚持每天都来景仁宫,就一定能够在这儿碰见皇帝。
“多走动走动也好。”朱常洛的视线没有在李竺兰的身上停留太久。他转而看向傅雪茜。“孩子们呢?”
傅雪茜刚准备说话,李竺兰就又凑上来了。“儿带着妍儿和婧儿一起去青宫找小爷玩耍了。”
在皇宫里,“小爷”是和“皇爷”相对的专称,只能用来称呼太子。虽然朱由校还没有正式受封,但这样的称呼已经开始流行了。尤其是在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皇贵妃之后。
“朕问你了吗?”朱常洛向李竺兰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唔”李竺兰瘪起嘴,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狐媚也变成了泫然。“妾以为是在问嘛,爷又不明白说。”
“好了。”朱常洛很难不吃这一套,但他好就好在有定力。“你惊喜过了劲儿就回去吧,今天也不是来找你的。”
赵语贤在心中欢呼:皇上圣明。
可李竺兰却在这时小声地说道:“儿还没回来呢。她好久都没见过皇爹爹了。”
“你啊.”朱常洛不再搭理她,但到底也没有硬撵她走。
朱常洛和三位妃嫔进入景仁宫前院正殿的时候,安嫔邵思慎仍在榻上坐着。她的床榻上放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则摆着一个小枕,而邵思慎的左手就放在这个小枕上。在她的身旁,由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亲自接待任命的六品女官,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正轻轻地按着这只左手的尺部,感受着其下焦的脉象。
见此情景,朱常洛便没有立刻走近打扰,而是默默地坐在了明间的桌子旁。他的到来稍稍地扰动了邵思慎的情绪,但这并未影响刘诊脉。
小半刻钟后,诊脉结束了。不等邵思慎起身,朱常洛便走了上去。“行礼就不必了。”
“是。”朱常洛敏锐地注意到,和此前相比,邵思慎的微笑中竟多了几分愁容。
“脉象如何,能安产否?”尽管朱常洛还没见过刘,但看她身上的女官服和这号脉的动作,也能猜到她的身份。
刘也不必细看朱常洛衣服上的团龙,只靠他脸上的胡须,就知眼前的男人是大明朝的皇帝。
“回回皇爷的话.”她回话的时候已然没了号脉时的冷静。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紧张。”朱常洛把住邵思慎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起来。
“皇皇爷,邵嫔有有胎动不安之象。”
“什么叫胎动不安?”朱常洛转头正视刘。
和皇帝对上眼的那一刻,刘更紧张了。如果这会儿她给自己把脉,那么她的脉象一定是紊乱的。
她受不住皇帝带着质询的注视,赶忙低下头。“感胎动下坠,腰酸腹痛或坠胀不适,继而或有少量出血者为胎动不安。”
“这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只稍微大了些,殿内的人便都噤若寒蝉了。
“回回皇爷的话。”周围恐怖的静谧,让刘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袭来。“胎动不安的病机是冲任损伤,胎元不固。病症有虚有实,虚者多因肾气虚弱,实者多因血热血瘀。邵嫔,应是虚实夹杂,可能会小产。”
“怎么治!”朱常洛的眉头皱紧了。“你给我开个方子,我这就让人抓药。”
“回皇.我只读过医书,还还没有开过治疗胎动不安的方子。人各有异,照猫画虎是不行的。我不敢擅定剂量。”刘不停地摇着脑袋。“我不行的。”
昨天她从司礼监出去之后,基本被胡尚食领着忙搜身、验身、量身、入住的杂事。完了之后,胡尚食还拉着她说了不少宫里的规矩。直到今天中午午休之后,她才穿上并不合身的旧官服,开始第一次诊脉。当时,她就觉得邵嫔的脉象不对,明显是肾虚。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她下“胎动不安”的结论。问邵嫔本人,但她又讳疾忌医什么都不肯说。
直到再三问了和邵嫔同殿共寝的傅妃,并一再陈明利害,傅妃才肯把刘拉到旁边,说邵嫔的下身偶尔会少量出血。她这才敢下“胎动不安”的结论。
“去!叫太医来。”朱常洛转过头,对呆立在身后的刘若愚下令。
“是!”刘若愚立刻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铛!他推开门的下一刻,申时正刻的钟声敲响了。
当申时正刻的钟声传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率先放下了手里的笔。
方从哲其实只是在装样子。南书房的一帝三宦能在正式散衙之前,就将今天的奏疏全部批答完毕,那么负责执行中央决策前置程序的内阁五员,也早在这之前就完成了各自的工作。
方从哲本以为这次的辽东煽乱案,也会像上次的“邹、赵党案”那样引发一股广泛的舆情,内阁也将再度被包含了各种意见的弹章给淹没掉。给这些东西上票拟是很费脑子的,稍不注意就会把火引到自己的身上。
按照方从哲以往的经验,如果是在万历朝遇上这种事情,持中立态度的大僚往往会被两方同时攻击,但大僚如果不持中立态度,一顶“想学张居正、申时之流操纵舆论”的帽子就会扣上来。很长一段时间,方从哲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位风格截然不同的首揆为什么会被拉在一起相提并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整天时间过去,内阁拢共也就只收到了三封措辞还算温和弹章,而且针对的对象也只是那个在贡院门口大呼小叫的色目人钦天官,这三封弹章连徐光启都没带提的。而圣上也学起了先帝,掏出了祖传的“留中不报”大法,把三本弹章直接给扣住了。
他本就不喜欢斗来斗去的,自然也乐得天下太平,朝野安宁。可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这件事肯定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就平息下来。远的不说,就只说内阁也还有沈这么一个狠狠地打击过耶稣会的人在旁盯着。
方从哲猜测,局势如此平静微妙,可能是因为负责经办此案的都察院仍旧保持着沉默,而包括皇上在内的各方,都在等张问达那边儿掏出报告,给事情定性。等都察院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论,朝廷上才会真正的热闹起来。
方从哲离开值房,沈立刻跟了上去。还没出紫禁城,他便当着另外三位阁员的面,凑到了方从哲的轿子边上,轻声问道:“首辅,我能去府上讨口茶喝吗?”他本想在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就找方从哲聊一聊,但方从哲又被叶向高拉走说话了,他也就只能等这会儿再凑上去了。
“好啊。”方从哲到底也还打算和沈决裂。“如果你不嫌来回路远,就跟着来吧。”
“当然不嫌远。”沈回复的声调比之先前竟高了半度。
出了东华门,方从哲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等待沈。所以抬着沈的轿夫们只能加快脚步追上去。
差不多两刻钟后,方、沈两家的轿子便来到了崇教坊。
这回,沈没有一进门就开口说话,而是跟着方从哲来到会客厅落座,并等到方家的仆人端来茶水和糕点才道:“首辅。辽东的事情您怎么看?”
“辽东的事情多了。你说哪件?”沈扔来一句机锋,方从哲就还他一个糊涂。
“当然是那群洋夷的事情。”沈说道:“这些洋夷破坏道统,教唆世人不拜孔子,不祭祖先,是有意变乱我中国之传统,使华夏再度沦为夷狄,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原来你是说这件事啊。”在值房里喝了好些的茶,方从哲的肚子都饿了。他从仆人端来的点心盘上拿起一块点缀着黑芝麻的米糕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万历四十四年我是什么态度,现在就还是什么态度。”
“首辅英明!”沈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又朝方从哲行了一个礼。
第347章 我真的了解你们吗
“铭镇啊。”方从哲又吃下一块米糕,那种让人感到心焦的饥饿感才稍稍缓解了些。
“唉!”沈立刻应道。
“有一点,我得提醒你。”方从哲说道。
“您说就是了。”沈笑道。
“你维护道统自然是好的,但千万别想着借这茬事,牵这个出来,打那个下去。”方从哲缓缓道:“皇上圣明烛照,绝不会相信无根的谣言。”
今天中午的时候,皇帝便回复了叶向高和方从哲两人联名呈上的密揭:卿等安心辅政便是,朕删掉绝不因人言而妄忌贞良之臣。
这一道简短的回复仿佛一剂大补药,看到“贞良”两个字,叶向高立刻就联想到了“汉室之隆,计日而待”,因此整个人都松快了。
“是。我知道的。”沈虽不知密揭一事,但他也知道方从哲在说谁。
方从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做尽管做就是了,我不会掣你的肘。”
“首辅。”沈轻叹了一口气。“恐怕我想做也做不成了。”
“嗯?”方从哲问道:“你这是怎么说?”
“那件事情已经传开了。”沈道。
“哪件事?”方从哲皱眉。
沈沉默了几秒才说:“就是文总督上表请辞,引的皇上震怒,导致十数人被降职外调的那件事情啊。”
事情确实如刘一和韩所猜测的那样。由沈草拟的降调命令发到吏科之后,立刻就被吏科都给事中薛凤翔给暂留了下来。
薛凤翔火速写了一篇不长的呈文,并和下一批奏疏一起送到了宫里去,恳求圣上暂息天怒。第二天,皇帝的批答下来了:无端诬诋督臣实不能赦,然卿奏中允有当。改外调官员为降职留任,改降职官员为罚俸两月,即刻付部执行,科臣不得再阻。
尽管薛凤翔成功地“保下”了这些对蓟辽总督文球发起试探性攻势的官员。可就在同一天,那场发生在司礼太监和内阁阁员之间的对话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沈首鼠两端,用极度冠冕堂皇的话,劝说首揆方从哲不要再谏阻皇帝。
“这么快就传开了?”方从哲疑惑道。
“这肯定刘一他们故意散布的啊。”沈伸出一根手指。
“唔”方从哲明白了。出事之后,之所以能平静一整天,不单是因为都察院那边儿还没有掏出报告,更是因为沈删掉号召力被狠狠地打击了。
“所以这会儿只能由您出面团结大家了。”沈言辞恳切地说道。
方从哲想了想。“别急,还是先等等吧,这个事情的关键并不在我内阁。而在都察院张德允那边。只要确证那些西洋夷狄确有变乱道统之心,张德允是一定不会姑息的。”
笃,笃,笃。差不多同一时间,叶家的门被人给叩响了。
“您是大西洋国的人?”出来应门的老门房问汤若望道。
“我当然是大明朝的官。”汤若望伸手拍了拍胸前的六品鹭鸶补。“不过是祖籍远了点而已。”
“嗯。”老门房上下打量汤若望,确定这人的确不是上次来投拜帖的大西洋国人。接着,他又看了看汤若望身边的孙元化。“那您和这位老爷来叶府所为何事啊?”
“当然是为了求见次辅大人。”汤若望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足有二两重的银块,递给这老门房。“还望您受累去通报一声。”来大明这么久,“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汤若望还是懂的。不过汤若望出来的时候可没时间带钱,他递过去的银块都是找孙元化借的。
“我可不保证您能见到我家老爷。”老门房接过银子,却没有立刻将之收入囊中。“敢问两位老爷尊姓大名?”
“多谢。”汤若望愁云惨淡的脸上多了一丝喜色。“我姓汤,名若望,曾见过叶次辅。这位是进京应考的举人,孙元化。”
“好。”老门房退回去,关上门,并放下门栓才进入内院寻找叶向高。
老门房找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正在书房的里看书。书房的门没关,老门房径直走了进去:“老爷。”
“谁来了?”叶向高没有放下手里的书本。
“一个面相很像大西洋人的六品官,叫汤若望。还有一个举人,叫孙元化。要请他们进来吗?”老门房不打算转述汤若望曾见过叶向高的话,毕竟叶向高是内阁的二号人物,见过他的人可太多了。
叶向高立刻道:“不见。”
他才通过密揭把自己给撇出去,可不想又惹一身腥骚。
“是。”老门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转头回到了门口。
“老爷精神不好,不能见客。”老门房将攥在手里的银块递还给汤若望。“二位回去吧。”
“这”汤若望愣在当场。
孙元化走上前来,把住老门房拿着银子手,又塞了二两进去。“劳烦您再帮帮忙。”
老门房一个翻腕,直接把四两银子塞进了孙元化的袖袋,并重复道:“老爷精神不好,不能见客。二位回去吧。”虽然老门房很想要这银子,但叶向高不是那种能被下人说动的人。
孙元化突然灵机一动。“这样,麻烦您跟次辅大人再说一句。就说是司礼监的魏首席把我们从北镇抚司那里放出来的。”
“!”老门房愣住了。这时,孙元化也很识相地把袖袋里的两个银块翻出来再次塞到老门房的手里。
“那我再试试。”看在钱的份儿上,老门房愿意再帮着说一句。就算仍旧无果,有这么一个还算合适的理由,至少也不会被老爷斥骂。
老门房回到书房。此时,叶向高虽然还坐在那张椅子上,但他已经将手里的书给放下了,正在闭目沉思。“老爷。”老门房的声音里已然带了些小心。“那两个人说,他们是司礼监的魏首席从北镇抚司那里放出来的。”
叶向高的眼球在起褶的眼皮下动了动。
“要撵他们走吗?”叶向高久不说话,老门房的心也悬了起来。
“.”叶向高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带去会客厅吧。”
“是。”老门房心下雀跃,但他的声调还是如先前那般稳稳当当的。
不多时,汤若望和孙元化便被老门房给带到了叶家的会客厅。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仆人端来茶水,换了件衣服的叶向高才姗姗过来。
见到叶向高,汤若望和孙元化立刻就站了起来。两人齐齐地朝叶向高作揖行礼。“下官汤若望、学生孙元化,拜见叶次辅。”
叶向高没有立刻还礼,而是越过他们,径直来到主座上坐定。
按照《大明会典》中记载的规定,“其相越四等者,则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礼。与五品以下相见,一品坐受。禀事则跪。”叶向高当年以少师兼太子太师致仕还乡,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汤若望和孙元化一个六品一个没品,叶向高自然也就坐着还礼了。“二位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