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11节

  汤若望抬起头,露出一副涕泗横流的哀容。“你是.孙初阳?”

  孙元化,字初阳,南直隶苏州府嘉定县人。万历二十五年,徐光启以乡试第一举解元,但次年会试却未能联捷,便回到家乡开办学馆授业。此间,孙元化从嘉定县来到上海县求学,就此成了徐光启的学生。在徐光启的影响下,孙元化接触到了西洋教士和西学。

  孙元化于万历四十年中举,去年腊月进京,曾一度寄宿住在徐光启的家里,和往来的耶稣会士颇有接触,也就此认识了汤若望。之后孙元化找到住处,从徐光启的家里搬走两人也多有往来,相得甚欢。

  “是学生。”孙元化将汤若望从地上搀起来,才问道:“汤官正,这到底是怎么了?”

  汤若望见到孙元化,仿佛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救命稻草。“出大事了!你能进去给徐大人带个话吗?”

  “就像刚才张提督说的那样,贡院现在只能进不能出,什么也递不进去。就算是没出贡院的举子,这会儿也见不到恩师。后堂衙署全是锦衣卫,除了他们,还有都察院派来的御史,在放榜之前,恩师不会见任何外人。”孙元化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本想递上去给汤若望擦脸。但猛然想起这方手帕已经很久没洗过了,于是便将之收起,改用自己的袖子给汤若望擦脸。“汤官正,到底出什么大事了,能跟学生说说吗?”

  “耶稣会大祸临头了!我们的驻地被锦衣卫给抄了!一个叫杨寰的军官说,我们派去辽东的同僚在军前煽动叛乱,现在已经被枭首了。”汤若望抽了抽鼻子。“锦衣卫不仅查封了我们的驻地,还不让我见任何人。我没有办法,只能来这儿找徐大人了。”

  孙元化愣一瞬,旋即大叹道:“哎呀!您不该来的!您不该来的啊!”

  “为什么?”作为一个神罗贵族出身的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并不真正理解科举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初听到每次会试都有几千上万人参考,但最后只有三四百人能通过时候,他还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孙元化猛一跺脚,牵着汤若望的臂膀就往别处走。“您在这时候来贡院找恩师,相当于是把科考和逆案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扯到一起了。”

  

  钦天监官正大闹贡院,哭骂锦衣卫的事情,本就是罕有的奇闻,加之此事似乎还牵扯了本届恩科的主考官之一,掌礼部印尚书徐光启。因此,事件很快就在表达欲极度旺盛的举子之间传开了。

  一时间,议论不绝,谣传纷纷,贡院附近的各大客栈、各家酒楼都有人在讨论这个事情。

  “诸位!”三元楼大堂中央,一个面相还算年轻的举子,摆出一脸神秘的样子环视众人。当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在贡院门口大喊大叫的人,其实是一个达官。”

  “达官?怪不得长成那样。”一名当时就在现场远远地看过热闹的举子立刻接话道。

  达官最早写作鞑官,是指在大明做官蒙古或者色目人,可泛指非汉官员。因为“鞑”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所以后来就去掉了“革”字旁,以同音的“达”来代替。现在的忠顺侯吴惟英,就是蒙古达官的后裔。

  “而且不是北部达官,而是海外达官喔!”那挑起话题的举子仍旧说话说半截。

  “什么海外?又有南洋人来北京了?”有人问道。

  一个操着广东口音的举子接茬道:“这位兄台说的,应该是去年从香山县出发进京的大西洋国人吧。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在朝中做官了?”

  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举子正准备接话,但他拿腔拿调,故作神秘,就被另一个恍然大悟的知情人士给抢了先机:“有一个!我记得是有一个,就在钦天监。”

  给汤若望授官不是一件值得皇帝颁布诏书昭告天下的大事。具体操作就是朱常洛让王安写张条子给内阁,内阁接到条子之后给礼部、吏部去函让他们照办。接着吏部造册,礼部给钦天监发函通知。中间再让礼科、吏科的给事中看一眼,流程就算走完了。到最后,汤若望连一道用过宝的敕书都没拿到。

  因为当时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被“邹、赵逆案”所吸引,所以这件事也就只在不大的范围内,小规模的传播了一下。

  “钦天监不都是世官吗?还能让达官做啊?”讨论开始跑题了。

  “能!”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举人抓住机会加入了讨论。“国初的大玄鸟沙亦黑就是回回人。”明初,钦天监还不叫钦天监,而是沿袭元制叫回回司天监,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从元上都带去南京的天文书籍翻译成汉语。

  “当时,前元朝廷被太祖爷的大军给撵回了草原,但因历法天文都是用回回人的文字记录的,所以太祖爷就征召前元的旧官将之翻译成汉文。钦天监那些世官的祖上,其实也就是色目人”老举人像说书一样,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唉!”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举子叹了一口气。他想出的风头全让人给抢了。

  “那他为什么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这么一场啊?”一名对国初旧史不感兴趣的举子大声问那个看过热闹的举子,试图将跑偏的话题给拉回来。这引得那说得起劲的老举子老大不满。

  “我哪里知道。他就说自己要见徐总裁,但锦衣卫不让他进去,他就坐在地上哭了。”那举子只讲事实。

  “该不是天象异变,钦天监紧急来报吧?”有人猜测道。

  “什么天象异变,吉祥得很!”听见这话人,朝远离那人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并佯作出嫌恶的样子。“你可不要乱说。”

  “那你讲!”两人显然是认识的,听话的人躲开,说话的人就非要硬凑过去。

  “去去去!”挪屁股的举子一脸正色地说道:“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我才不瞎猜。”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着趁乱闯贡院,往里边儿递点儿‘夹带’。”他不猜,有的是人猜。

  但立刻就有人反驳了。“哪有这么闯的!穿着一身儿官服就来了。要趁乱混进去,至少不能那么显眼吧。街道房不是镇抚司,但也是锦衣卫啊!”

  举子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半天也扯不出个正经的所以然来。话题越说越跑偏,到后来,竟有人开始往哀帝董贤的故事上扯了。

  但举子们的午饭还没吃完,大西洋国的通事在辽东被斩首、耶稣会驻地被北镇抚司查封的重磅消息传出,各种无根的谣言立刻失了其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基于事实的新谣言和更加汹涌的舆论浪潮。

  

  午休小憩过后,朱常洛离开乾清宫,准备回到南书房继续下午的工作。他刚一出门,就遥遥地看见几名端着木盘的宦官穿过乾清门。

  宦官们也看见了他,立刻将手里的木盘放到地上,然后跪下。

  朱常洛对着身边的史辅明耳语了一句之后,继续朝着南书房的方向走。而史辅明则立刻跑上去吩咐道:“别跪着了,端进去吧。”

  “是。”几名宦官朝着皇帝的方向磕了个头,然后端起装奏疏的盘子跟了上去。

  “万岁!”中午不行面君大礼,早来片刻的宦官们只需要简单地下跪磕个头,再喊一声万岁,就算是见过了。

  朱常洛也不搭理他们,径直来到御案后坐下。一落座,他就将视线投向了正缓缓起身的魏朝。“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今天轮到魏朝值班,他一整个白天都不能离开。乏了也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打盹儿。“回主子的话。倒是没有急事,但有两件小事。”魏朝回话的时候,跟进来的宦官也将盘子上的奏疏堆一摞摞地放在了刘若愚的桌面上。

  “说。”

  魏朝立刻道:“北司回报,说他们已经查封了耶稣会位于正西坊的住处。接下来要怎么做,还请主子示下。”

  “让他们把找到的书信都送到都察院去,其他的就先这么着吧。就这么禁锢几天,别死人就行了。”

  “是。”

  “还有一件呢?”

  “还是耶稣会的事情。”魏朝咽了口唾沫,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给抛了出来:“耶稣会里边儿有个名叫汤若望的人。他都跑回贼巢了,但北镇抚司的人愣是没有抓他。还放任他到贡院去大闹了一场。”

  他这话的立场倾向性实在是太明显了,搞得王安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闹的?”朱常洛问。

  “就是大嚷大叫,说要见徐礼部。但街道房的张提督拦住了他,他就在街面上坐着大哭。主子,要把这人抓起来吗?”

  “你觉得呢?”朱常洛反问。

  “奴婢以为应该抓。”魏朝回答道。

  “那就抓吧。”

第336章 捷报与逐虏策

  魏朝得到皇帝的指示离开南书房传递命令去了。王安瞥了魏朝的背影一眼,又看向御案后面的皇帝。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几度开合,却终究没有开口。南书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翻合奏疏的声音。

  刘若愚按部就班地给奏疏分堆,突然脸色微变。他赶忙将目下的奏疏合好摆在相应的奏疏堆上,接着飞快地拿起那本使他脸色骤变的奏疏翻看起来。看完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刘若愚拿起另一本被他单独放置的奏疏,快步走到御案前。“主子,这两本都是辽东发来的。第一本是塘报。”

  朱常洛放下笔转过头,表情也像刘若愚那般起了变化。

  说实话,他的心理很微妙,朱常洛其实并不想在这时候看见辽东的塘报,他希望自己一眨眼,该死的二三月就过去了,然后得知辽镇无虞,辽、沈皆在。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只会一天一天的过。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但辽镇会不会在那一天陷落,他也还是没有把握。

  朱常洛从刘若愚的手里拿过那本塘报,翻开一看,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难掩的笑意。

  这是一份捷报。捷报不短,几乎详述了整个战斗的经过。但简单总结起来就是,泰昌元年二月十一,奴贼举兵数万攻略奉集,先后与李秉诚部守军,朱万良部援军交战,双方互有死伤。次日,即泰昌元年二月十二,金兵强攻奉集北面城墙数阵,不克。至正午,见辽阳援军大部抵达,主动后撤。明军逐贼复堡,但并未深入堵截。

  此役,李秉诚部及朱万良部共斩获首级八十六级,另生擒奴贼三人,当中有参将一名,曰积部喀鞑。明军两部共伤亡二百五十九人,另阵斩逃兵七人。

  “好!好!”朱常洛又看了几遍,才合上塘报。

  见皇帝如此高兴,王安也起身来到御案前,他给刘若愚递去一个眼神,刘若愚立刻会意,和师兄一起跪了下去,高呼道:“主子圣明,贺主子喜!”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应道。

  “拟旨。”朱常洛心情愉悦,语速也快了不少。“令兵部速速核验首级,按例叙功。仍令兵部,核准李秉诚及朱万良部伤亡,按册销名,给发抚恤。不得迁延。”

  “是。”王安将皇帝的话默默地记在心里。又问:“主子,要不要把捷报拟成告示,通告京师?”

  朱常洛想了想,回答道:“还是先别了。也不是什么大捷,咱们自个儿高兴高兴就是了。不然到时候真大捷了还不好往外报了。”

  “主子圣明。”王安应道。

  “你们起来吧。”朱常洛又从刘若愚高举的手上拿起另一本叶折。

  “是。”

  

  刘若愚刚站起身,便听皇帝对自己说道:“你去把辽镇全镇,辽北和辽东地方的地图都拿来。”

  “请主子奴婢愚钝。”刘若愚不解道:“辽镇不就是辽东吗?”

  “辽东东部。”朱常洛低头看着手里的奏疏,说道:“也就是宽奠、阳、清河那一带。同时贴着建奴和朝鲜。还有镇江的。”

  “是。”这么说刘若愚就知道了。

  朱常洛之所以要看地图是因为第二本是熊廷弼写的《敬陈逐虏疏》,上面写了熊廷弼的新规划,他需要借着地图才能知道奏疏上载明的地点究竟在哪里。

  说来也巧,这本奏疏是熊廷弼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就写好了发出来的。但因为不是急事没发急递,所以才和专人专送的兵部塘报几乎同时进京。

  朱常洛吩咐刘若愚去拿的地图,和熊廷弼走哪里都带着的地图是同一套。熊廷弼重绘了辽镇的地图之后,不仅给在辽的主将们各送了一份,还给北京送了一套。地图到北京之后,又被复绘了两次,分别放在兵部和皇史。

  这套地图并不放在南书房,而是放在南书房以北月华门以南的内架阁库。这间屋子是专门辟出来存放重要但不常用的资料的。

  刘若愚小跑着离开了南书房。朱常洛又对刚坐下准备拟旨的王安说道:“王安,把熊廷弼经辽以来的奏疏都拿来。”

  “是。”王安赶忙放下笔,快步走到一个专门用于存放奏疏的架子旁边。这个架子上留置的都是朱常洛认为很重要,并且随时可能再次御览的故旧奏疏。像张铨的陈事疏就被放在了这儿。

  王安很快就找到了存放熊廷弼奏疏的格子,这个格子是熊廷弼独占的。王安将格子里的奏疏全部取出,并从里边儿挑出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以后的。他回到御案旁边,将这些奏疏放到顺手又不会挡手的位置。“主子,来了。”

  “嗯。”朱常洛仍在跟《敬陈逐虏疏》较劲。

  又过了一会儿,刘若愚指挥着两个在内架阁库当差的宦官抱着地图回到了南书房,走到了一个用来挂地图的木架子旁。

  这时,朱常洛已经看完了《逐虏疏》,正在御览那些故旧的奏疏。

  “主子,先看哪一幅?”刘若愚问。

  “全辽的。”朱常洛拿起一本题为《敬陈战守大略疏》,以及一本题为《敬陈战守改略疏》的奏疏走到架子旁边。

  “是。”刘若愚从第一个内架阁库宦官的臂弯间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立刻就有两个在南书房当差的小黄门走过来帮他将地图挂上。

  《敬陈战守大略疏》是熊廷弼于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给先帝万历上的。其核心内容就是守、困、扰、攻,以及要兵十八万,要银三百二十四万,要粮一百零八万。与之对应的,是之前的《请发近镇兵将疏》《请发军器疏》《急缺将才疏》等。

  而《敬陈战守改略疏》则是去年八月二十一日蒲河之战之后,熊廷弼给泰昌帝上的。但其实这本奏疏算是马后炮。因为在此之前,熊廷弼的战略部署就已经发生改变了。

  按照《战守大略疏》中的部署,东南的阳、宽奠,南路的清河,北路的柴河、三岔儿都是需要驻重兵,以为“今日防守”而“他日进剿”之用的地方。

  但实际上,早在蒲河之战开打之前,熊廷弼就已经按照《战守改略疏》中的陈奏调整了军事布置。他多次实地考察之后发现,阳、宽奠,清河,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不需要驻兵,驻了兵也无法防守,补给线都保证不了,猛扎进去就是给老奴送人头、送粮食的。所以就将战略重点全放在了沈、辽周边。

  只将上述地方当作缓冲区域对待,既不驻重兵,也不屯粮秣。只要努尔哈赤大兵来犯,少量的驻军可以相机撤退。

  按照这样的思路,蒲河之战打响的时候,柴河、三岔儿、蒲河、懿路及周边堡城的守军迅速收拢至沈阳,与八旗大部对峙。最后,努尔哈赤并未发起总攻,双方大部也就停在对峙阶段,只在局部地区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

  但朝堂上是不看你缓冲与否的,在很多人看来,以势逼退努尔哈赤,守住沈阳不算什么功劳,既然熊廷弼在《战守大略疏》中说了,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都是重兵把守之地,那这些地方就不能丢。就算之后奴贼退去,明军出兵收复那些地方也没用。

  这就是你熊廷弼打了个大败还谎报军情,两方加起来十数万人大规模军事冲突怎么能只打两天,伤亡三百来人呢。就算奴贼退去,你熊廷弼不会趁势而追,掩杀上去吗?

  至于改变策略,那就更不对了。这是原则性的错误,我大天朝的十数万天兵怎么能只龟缩而不前进呢?你熊廷弼守辽已经快两年了,怎么还在龟壳里待着?

  要不是皇帝给熊廷弼去了一封密信,表示会继续支持他的方略,熊廷弼都不敢公开上那封《战守改略疏》,说那些曾被他视作要地的地方,虽然险要,但其实没什么大的战略价值,能作为一个大型的墩台,监控敌军大部的动向也就够了。

  

  朱常洛拿着那本《战守大略疏》和《战守改略疏》,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地把全辽的地图看了一遍,期间不时翻阅互为对照。

  朱常洛又看了几眼,转身走向御案,放下《战守大略疏》拿起《敬陈逐奴疏》。“取下来,挂辽北的。”

  “是。”刘若愚立刻指挥小黄门换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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