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见此,也索性离开座位,用木盘将那一摞奏疏、战报全部装起来跟着皇帝。
“还是你贴心啊。”朱常洛心情好,就夸了他一句。
“奴婢就靠着这份儿仔细才敢伺候主子呢。”听了夸奖,王安的脸上立刻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辽北地图和全辽地图的面积相当,但区域更小,细节也就更多了。但朱常洛还是很不满意。就算是细节更多的辽北地图,其上的山河丘陵也只有一些平面的示意,城池也都四四方方的,看不出什么区别。整张地图连条等高线都没有。看来看去,也就大致知道哪里有座山,哪里有条河。至于山有多高,河有多宽,翻山越河要多少时间,则一概不晓得。
在朱常洛看来熊廷弼的“得意之作”就是残次品,但现在,他也只能靠这东西弄清熊廷弼的逐奴策。
如果说《改略疏》是对《大略疏》的改良,那《逐奴疏》就是对《改略疏》的细化。其重点在于“扰”。
熊廷弼在“两略疏”中称,“时各挑其尤精悍者为游、徼,以捕捉其哨夷,扑杀其零贼,使贼不敢轻出边。”
而《逐奴疏》则言两路进兵,一路为总兵官陈策麾下的西南土兵,另一路则为毛文龙率领的游兵。
西南土兵将在辽镇长城以内,又分成两路活动。一路东散于威宁、一堵墙、鸦鹘、清河、散羊峪、马根单、东州、温德痕、抚顺等处,另一路则北散于蒲河、懿路、会安、三岔儿、白家冲、抚安、柴河、铁岭、开原等处。此两路并举,更番迭扰,断贼生路。贼疲于奔命,则必不敢恣意进出我域。
但西南土兵一路要北散于开原、铁岭周边,势必会与察哈尔以及内喀尔喀等蒙古诸部接触。
对于以夷攻夷,也就是联合蒙古对抗奴酋一事,熊廷弼直到现在也持相对消极的保留态度。他在《逐奴疏》中阐明了自己对蒙古人的看法:
首先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的几个大部落都是残元余孽的后裔,双方百年积怨,不可尽信。而且察哈尔部虽有数万控弦之兵,但各自为政,只在名义上将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林丹汗视作共主。
熊廷弼认为林丹汗本人也没有什么远略,就想靠着跟大明讨价还价、捞取好处以给自己树立威望。万历四十七年和万历四十八年,连着拿了两年的银子,也没见着他真的出兵与女真正面开战。
而更靠近辽北的喀尔喀诸部都是泰宁卫和福余卫的后裔,虽然依附于察哈尔部,视林丹汗为共主,但其实质都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独立部落。所谓“虽附憨而亦不甚听调度”。而且内喀尔喀诸部之间亦有仇怨,早在十余年前宰赛就与伯父暖兔不和,曾一度闹到筑城以备的地步,心既不齐而力又薄,必不能制贼。
但熊廷弼也写道,内喀尔喀诸部之间关系好像因为宰赛为努尔哈赤所擒而变好了。这对大明来说并不是什么事情,因为从辽沈地方收拢的蒙古逃人的口中得知,炒花、暖兔最近似乎正在积极地与努尔哈赤商讨盟誓休战,并以牛羊赎回宰赛。
最后,熊廷弼给出的结论是,以夷攻夷并不可靠,想要御奴灭奴还是要靠自己。蒙古各部最大的作用就是不要趁火打劫、给辽镇添乱,尤其是内喀尔喀部,要严防他们因为宰赛被俘一事彻底倒向努尔哈赤一方。
第337章 三方外交
“撤下来。挂辽东的。”朱常洛命令道。
“是。”刘若愚领命,指挥小黄门换上新的地图。
换地图的时候,魏朝回来了。见皇帝拿着两本奏疏站在架子前,王安和刘若愚也都在他身边伺候着,便跪下磕了个头。他很有眼力见儿,见皇帝一脸沉思状,就没有开腔打扰。
魏朝声音小动静大。朱常洛正在思考,突然有这么一个大活人跪倒在自己的脚边,还是让他小小地惊了一跳。朱常洛刚准备出声让魏朝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挂在架子上地图不是自己想要的,遂只摆手示意魏朝,并对刘若愚说道:“不是这张,要更东一些。要能看到朝鲜!”
“是!”刘若愚赶紧从另一个小宦官的臂弯间抽出皇帝要看的地图,亲自抖开挂上木架。
这时候,朱常洛突然有些嫌弃南书房了。这地方虽然不算小,但也不能同时摆下三个挂地图的架子。
很快,包含着朝鲜北部的地图便被挂上了架子,朱常洛也翻动了《逐虏疏》。
《逐虏疏》的第二个部分是,派遣游击将军毛文龙以镇江、义州为中心,先在阳、宽甸一带活动,驱逐长城以内的女真游民,待贼“不敢轻出边”再北上袭扰建州部女真聚落,以防其耕牧、绝其食量。
如果说西南土兵一路尤其是辽北方面涉及与蒙古诸部的外交,那毛文龙这一路则会涉及与属国朝鲜的外交。明军在镇江、阳、宽甸一带活动时,尚且可以通过登州海运获得军需、粮秣,但北上袭扰女真聚落时,则必须得到朝鲜方面的支持,否则补给线就太长了。
综合以上,在熊廷弼的规划中,辽东方面下一阶段的重点在于通过不断地袭扰压缩奴贼的生存空间,并摧毁其生产能力。但这一策略,在北需要防范蒙古诸部,在东则需要得到属国朝鲜的配合。
“收起来吧。”朱常洛将手里的《改略疏》和《逐虏疏》放到王安捧着的托盘上,接着走回到御案后坐着。
“是。”王安按时间排序将奏疏又塞回到那个专属于熊廷弼的格子里。而刘若愚和那几个伺候地图的宦官则仍站在原地。
“主子还看吗?”刘若愚问道。
“收起来吧。”朱常洛撑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是。”刘若愚见此,也就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小声吩咐道:“动作小点儿。”
过了好一会儿,朱常洛抬头看向王安,说道:“王安,拟旨。”
“是。”王安赶忙放下正在进行的工作,翻开自己的备忘录,提笔做好记录的准备。
“此两路三线布置,实绝虏生路之策。应用兵马、器械、船只、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衙门尽心筹备。这一条下发到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山东巡抚署。各衙门如果缺钱,宫里先出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王安应道。
“允熊廷弼自行决断与内喀尔喀,”朱常洛顿了一下,补充道:“即炒花诸部沟通事宜。若内喀尔喀诸部对朝廷有封赏索求,亦可与之商论。”
“传令礼部,安排林丹巴图尔使节阿穆岱进宫谒见事宜。”
“主子。哪一天?”王安问。
“.”朱常洛想了想。“本月的朝会之后吧。”
“是。”朱常洛说完,王安也就记完了。
对于这道奏疏,内阁票拟的意见是召集群臣商议后实行。但熊廷弼在疏中提到的事情,如果真放到外廷去,让各部会同科道商讨,没有十天半个月是绝对弄不出个结论的。但朱常洛决定相信熊廷弼的判断,免得让外行干扰内行,于是直接无视票拟,乾纲独断。
“刘若愚。”朱常洛转过头看向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应道。
“派人去把万历四十六年以后,有关朝鲜方面的奏疏和战报全部找出来。”朱常洛吩咐道。
“是。”刘若愚放下笔,又离开了南书房。
“魏朝。”朱常洛眨了眨眼睛,将思绪从辽东的事情上拉回来。
“奴婢在。”魏朝应道。
“你把差事给了哪个衙门?”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皇帝的眼神让魏朝一凛。“既然是北镇抚司把人给放跑了,出了缺漏,那自然应该责成北镇抚司把这个缺漏给补上。”
“嗯。”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明天这时候,去把汤若望放出来,你亲自去。”
“是。”魏朝神色一松,脸上露出了解出难题的欣然之色。
“.”王安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内阁的气氛有些微妙。
早晨,通政使司送来了第一批奏疏,和这批奏疏一起被放到方从哲桌面上的,还有那封由杨涟起草,但被熊廷弼的署名给喧宾夺主了的陈事疏。
方从哲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叶向高已经附上了自己的票拟意见。
叶向高很清楚,在这件事上首先要站得正,然后再谈其他。如果站不正,被人给拿了把柄,安个导贼乱辽的罪名,那真是全家都要跟着倒血霉。
因此,他给的票拟意见是:将大西洋国援辽炮兵召回京师,着法司严审严问依律论处,并另派科道官员赴沈阳实地问讯。
由于叶向高站得正,所以方从哲看到奏疏和意见的时候也只是一愣,并没有对意见做出任何修改,就将之作为正式的票拟给呈了上去。
皇帝的批示来得很快,也很惊人:事关重大,现已令锦衣卫前往查封西洋人驻地。着兵部发函辽阳,召还西洋兵,着都察院严审案卷,并着都察院与刑科各派员一人前往沈阳,务要将事情弄个清楚。
后面的内容倒没什么,就是皇帝批红把票拟的意见变成了发给有司的命令。要命的是第一句。锦衣卫动了,就说明皇帝至少已经将此案当作潜在的逆案来看了。这种案子闹大了是真的要死人的。
下午散衙。
方从哲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内阁值房的门口。沈想要找方从哲说话,却被近水楼台的叶向高抢先了一步。方从哲一放下笔,叶向高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方首辅。”叶向高问道:“能赏光到寒舍喝一盏茶吗?”
“好啊。”方从哲也正有此意。
两人相伴走出值房,沈也追了上来。“首辅,我也”
“我与进卿叙旧,铭缜要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方从哲打断了他,并没有上轿,而是和叶向高并肩走着。
“是。”沈放缓了脚步,出神地看着方从哲和叶向高的背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直到刘一和韩从他的身边经过,他才跟着离开了紫禁城。
叶向高的家原本也安在崇教坊国子监附近。万历二十二年,时年三十五岁的叶向高结束了断断续续长达八年的丁忧期。他回京补官,得任国子监司业,于是便将家安在了这儿。两年后,叶向高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方从哲也终于结束了在翰林院熬资历的痛苦时光,接替叶向高出任国子监司业,也将家安在了这儿。两人本就同年,住得又近,一来二去就攀上了不错的交情,双方在仕途上也互有提携。
可现在叶向高已经不住在崇教坊了。
万历二十六年,叶向高外放南京任礼部右侍郎,不久后改任吏部右侍郎。他这一干就是九年,不过这期间,他还期待着回京任职成就一番大业,就没有把位于崇教坊的宅子给卖掉。而他确实也在万历三十五年,被提拔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与王锡爵、于慎行、李廷机等名臣一起被任命。
但万历朝的阁臣确实不好当。当时,首辅朱赓将要去世,于慎行在赴京途中受不了舟车劳顿去世,王锡爵辞不受任,李廷机则因为人言而长期闭门不出,叶向高几乎一到北京就成了事实上的“独相”。在六年多的内阁生涯中,叶向高一方面维持国家行政的基本运行,一面调停神宗和言官之间矛盾,但收效甚微。
直到万历四十一年,经叶向高多次提请,神宗终于给方从哲与吴道南同加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令其入阁为辅政。万历四十二年,叶向高以少师兼太子太师致仕。身心俱疲的他,觉得此生再也不会来北京做官了,就挂牌卖掉了崇教坊的宅子,回到了老家福建福州府福清县养老。
去年,叶向高起复,返回京师。为了图上衙方便,也就没有再在崇教坊安家,而是就近在照明坊戎政府附近置办了一间算不得太大的宅子。
轿子落定,叶向高先一步下轿,待方从哲也从轿子里出来,便摆手示意:“首辅,请。”
“好。”方从哲眉头微皱。
年节的时候,方从哲来过这里一次。无论是占地还是建筑用料,这间宅子都比叶向高在崇教坊的旧宅要好,但方从哲却没法在这儿酝酿出怀旧的情绪。他不喜欢这里。
叶向高将方从哲带到会客厅。两人刚坐下,叶向高的次子,尚宝司丞叶成敏便迎了出来,向方从哲行见面礼:“见过方首辅。”
这个尚宝司丞是叶家得到的第二个恩荫。第一个恩荫是先帝万历给叶向高的长子叶成学的。但叶成学在万历四十二年,也就是叶向高解除内阁职务的那一年便过世了,叶向高白发人送黑发人,恩荫也由此取消。叶向高起复之后,皇帝觉得再给叶向高加衔似乎并不是很妥当,但什么都不给又显得不太好,于是就又给了叶家一个尚宝司丞的恩荫。
“贤侄不必多礼。”方从哲微笑道。
“你去吧。”叶向高对叶成敏说道。
叶成敏向父亲和方从哲行礼告退。
“首辅.”叶向高刚开口,就被方从哲打断了。
“进卿,在内阁以外的地方,你就别这么叫我了。”方从哲说道。
“那好吧。”叶向高笑了,但他的眉头仍旧拧着。“中涵。”
“进卿,那封奏疏你昨天就看过了吧?”方从哲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叶向高应道。
“你为什么不混在第二批奏疏里拿给我?还放面上?”方从哲又问。
叶向高摇摇头。“这个事情瞒不过你的,你迟早会知道奏疏是昨天就到了的。与其那时候再被你发现,还不如变相认了。”
叶向高的坦诚,让方从哲有些动容。“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票拟?”
“我慌了,整个脑子像是一团浆糊。需要时间思考。”叶向高没有把原因推到拟定荐补名单的事情上,他依旧保持着真诚。
“那你思考出了什么?”方从哲正视叶向高。
“我什么也没思考出来,冷静下来之后,我就只是在朝房里睡了一觉。”叶向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但如果非要说,我想出的办法就是和中涵你见这一面。”叶向高摆手朝向方从哲。“现在你已经来了。”
“哈哈。”方从哲笑了。但旋即又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这是要命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除了那封奏疏,我什么也不知道。”叶向高肃然摇头。
“你到京之后和他们接触过吗?”方从哲问。
“接触过,还不止一次。我在南京礼部任职时就认识耶稣会的前监督利西泰了。之后返京入阁,也多次与利西泰接触。利西泰在阜成门外的那块儿墓地,也是我向先帝爷请来的。我还想着他忌日的时候去给他扫墓呢。这次起复,正逢着耶稣会进京,他们来拜访我,我没理由不见他们。”到此,叶向高骤然停顿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但在这件事上,除了本上的文字,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方从哲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那个被砍了的通事真的有罪吗?”
“我觉得很可能是有这个事情的。毕竟奏疏上面不仅有熊飞白的签名,还有杨文儒的签名。”叶向高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所以我拿到奏疏的时候才慌了神。”
被改变的历史。
叶向高和方从哲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但叶向高起复到任的时候,方从哲已经被红丸案给干下去了。所以原本的时间衔上,这二位很可惜地没能凑到一起。
第338章 禁锢与释放
“那你觉得这个姓门的通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方从哲继续问。
“我哪知道!”叶向高脸上的褶皱简直都要拧在一起了。“我从没听过耶稣会人对我说过什么悖谬之语。我一直以为他们就只是一群仰慕天朝王化的洋夷、洋儒而已。”
“你见过那个姓门的吗?”方从哲最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