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会试结束
“杨百户!”汤若望问道:“敢问我们犯了哪条国法,会闹得锦衣卫如此大动干戈?”
“别急嘛。坐着说话。”杨寰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又侧头大喊一声:“来人,给汤官正上茶。”杨寰的口气理所应当的就好像这地方是他家一样。
汤若望眉头紧皱,并未落座。他不坐,杨寰也就索性仰了下去,靠着椅背端起了茶。
胳膊拧不过大腿。对峙片刻后,汤若望还是坐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杨寰很享受这种拿捏别的人感觉。他放下茶,直起身,侧身直面汤若望。“汤官正来之前就没有打听过?”
“没有,我只知道你们围了我的家。”汤若望对上杨寰的视线,竟幻感有一只狐狸正凝视着自己。
“汤官正。饭可以乱吃,话最好还是不要乱说。”杨寰缓缓说道。
“乱说?”汤若望问。
“这里明明是贼巢。”杨寰伸出手虚点地面。“您却说是您家,这不是自甘为贼吗?”
汤若望立刻反驳道:“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贼。”
“有的!”杨寰的声音高了几度。“你们派去辽东的那些人就是。他们谤讪君父,勾结建奴,意欲在辽沈地方煽动兵变,使我大明丧城失地。这还不是贼吗?”杨寰又想当然地往上面添加了自己的理解。
“啊!”汤若望的脑子宕机了。“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还需要向我打听?”杨寰反问道。
“莫不是门多萨神甫在军中传教了吧?”汤若望试探道。
汤若望和门多萨同乘一艘船来东方,深知这是一个极致的狂信徒。说门多萨是他们那船人里最狂热的一个也不为过。门多萨总会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向人传教,周围若是没有羔羊,他就会拉着其他的耶稣会会员和他一起祷告、发愿。可以说,门多萨几乎是随时随地都在耶稣基督展现自己的忠诚。
“您这不是很清楚吗?”杨寰笑问道:“来,您告诉我,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没人指使,他就是这样的人。”汤若望说道。
“啧。”杨寰翻了个白眼。“那他的上司是谁?”
“我们耶稣会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门多萨没有上司。”汤若望既是在说事实,也是在应付杨寰的盘问。
“龙华民呢,他可是自称会长,这还不是你们的上司?”杨寰目不转睛地盯着汤若望的脸。
“我们只信奉上帝,并不隶属于他,龙会长的正式职务只是传教团监督而已。”汤若望有些心虚。龙华民毕竟获得了总会和教廷双重承认,耶稣会的会规也要求修会成员必须对教廷与修会绝对服从。
“监督,风宪官?你倒是很会帮人撇清关系嘛。”杨寰诈道:“但龙会长却说那个姓门的反贼是您汤官正推荐去辽东的啊。”
汤若望一凛,但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他虽然并不认同龙华民的理念,但并不怀疑龙华民的为人。“这不可能,没人推荐他,是门多萨神甫自己主动要去的!”
当时,为了给北上辽东的雇佣兵安排一个“通事官”,龙华民曾召集了一场由全体在京修士参与的大会。门多萨是第一个举手的人,他说自己非常愿意为那个充满了杀戮与血腥的蛮荒之地带去主的福音。
虽然存在几名竞争者,但门多萨几乎获得了包括龙华民在内的所有高级教士的支持,就连在很多事情上与龙华民持相反立场的郭居静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杨寰不喜欢这个已经听过一遍的答案。
“门多萨被抓了吗?”汤若望主动问。
“他已经死了。”杨寰轻描淡写的说。
“死了!”汤若望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是怎么死的?”
“反贼还能怎么死。”杨寰耸耸肩。“当然是枭首啊。”
“那些雇佣兵呢?”汤若望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杨寰不想再跟汤若望说话了,于是对他下了逐客令。“汤官正要是没别的事儿了,就请回衙门接着办差吧。”
“龙会长呢?我要见龙会长。”汤若望说。
“您只是钦天监的官儿,没这个权力。”杨寰下令。“送汤官正出去。”
杨寰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校尉走过来架住汤若望的双臂,把他往外拖。
“你不能这样!”汤若望大喊。
“哼。”杨寰的回应只有一声轻哼。
汤若望的身影消失之后,站在杨寰身侧的一个总旗官走上来问道:“百户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给抓起来?”
“这个人暂时还不能抓。”杨寰端起茶喝了一口,解释道:“这人虽然只是钦天监的杂官儿,但他这身袍服好歹是皇上亲授的,而且我们的手里也没有他的驾帖。要是现在就把他给拿了,即使西厂不说话,恐怕老东家那边儿也要咬住我们。派暗桩跟着,别让他潜逃了就是。”
“还是您老考虑得周全。我这就派人去。”那总旗立刻就递了一个马屁过去。
试士之所,谓之贡院;诸生席舍,谓之号房;人一军守之,谓之号军。
北京贡院建于元代礼部衙门的旧址。其制坐北朝南,有大门五楹,二门五楹。再后,有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十八房等处。
考试期间,贡院将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直到考试结束,才会开门把人给放出来。这样的模式被称为“锁院贡试”,因贡院的外围四周以荆棘围圈,所以“锁院贡试”又叫“锁棘贡试”。
会试的监考非常严格。进贡院大门时,要进行彻底的搜身,以防考生的身上藏有“夹带”。所谓“夹带”,也就是把四书五经的精华浓缩总结并以小字摘抄,藏在身上。如果在搜身时发现夹带,那将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考生当即就被扭送刑部严审,消息也会在极短时间内呈到紫禁城里去,报皇帝知晓。
考生考试的地方叫做号房。号房十分简陋,虽说一人一间,但说到底也就三面墙一个顶,形制类似于一字排开的单间牛棚,所以号房也被称为考棚。
贡院的公堂、衙署高大森严,但考棚却十分简陋。北京贡院始建于永乐十三年。当时,紫禁城还在建,京师城墙也没有合拢。国家的财力、物力被这两个雷打不动的巨型工程占去大半,各地区也还有机要衙门要建。
到贡院考棚这里,就只用木板、苇席等物简单搭就。反正贡院考棚平日闲置,顺天乡试、全国会试,两年加起来也用不了一个月,给考棚上高级材料简直是浪费。
但这就埋下了严重的火灾的隐患。
英宗天顺七年,会试第一场考试期间,炭火点燃苇席,引发火情。负责守门的御史呆板地固守“锁院贡试”的纪律,紧闭贡院大门。导致贡院里的举子无法逃脱,外面的军士也不能进入贡院救火,火势蔓延,当时即“烧杀举子九十余人”,烧伤者不计其数。此后,朝廷给贡院增加了装水的大缸,以增加贡院的消防能力,但这些东西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火灾频发的情况。
直到万历二年,张居正秉国,在增扩贡院的同时,把草木搭建的陋室彻底改为砖墙瓦顶的房屋,才从根本上铲绝了大规模火患的基础。
正式开始考试之前,朝廷会给每一间有人的考棚准备一盆炭火、一支蜡烛,以供取暖照明。待试题发下来,明远楼上奏响鼓声,举子们才可以答题,开始写人生中最重要的几篇文章。
除了炭火、蜡烛与考卷,朝廷还会给每名考生配备一名盯着他们的士兵。因为他们分值在编了号的考棚前,所以这些兵士在考试期间也被称为号军。
可以说,整个春闱期间,考生简直类如牲畜,形如囚犯。
中午,炷香燃尽,明远楼上再次奏响鼓声。这表明,泰昌恩科的会试正式结束了。之后的几天,考官们仍会留在贡院批阅考卷,但这跟举子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能做事情有且只有耐心地等待。
文震孟在明远楼敲鼓之前就早已停了笔,甚至将自己的随身行李也给打包好了。现在,他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小吏过来收卷。
文震孟是万历二十二年的举人,中举时,他不过弱之冠年,可谓惊才绝艳。但现在,他已年近半百,两鬓斑白了。如果今年的泰昌金榜仍无其名,那他就是十闱不进了。
但文震孟的心态还算好,就算今年的恩科不进,明年还会有一科常科。只要这两科中能有一科进士,那他也还是“少进士”。
少顷,小吏过来收卷了。文震孟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丝毫动作。小吏收了卷,并不意味着考生就可以出去了。每次会试都有数千乃至上万人参考,为了方便管理,维持秩序,号房以千人为一区,并用《千字文》编号。只有等前一个考区的人被放出去,后一个考区的人才能离开贡院。按照以往的经验,文震孟知道自己还要再等上好一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号军开始撤出考区,来到考区与考区之间的空地集合。这表明举子们可以离开考棚了。
文震孟取下白日为桌,晚间为床的木板,来到狭窄的走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腰舒腿展之后,文震孟跟上前方的举子走出考区,来到考区附近一个大水缸旁。他先用水缸里的水洗了个手,接着转过身默默地望着另一列考棚。
不多时,文震孟等待的人出现了,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
那人加快脚步,来到文震孟的面前,拱手行礼。“文起兄久等了。”
“良甫兄不必多礼。我也是才出来。”文震孟还礼。
文震孟和王徵是在考场中相识的。相识的起因也很简单,就是单纯地看对了眼。当时,
文震孟看见王徵鹤立鸡群的样子,当时就起了交友的心思。他主动上去攀谈,一聊才知道,两个人竟然都是万历二十二中的举,而且王徵已经过了五十,不可能再“少进士”了。一时间,惺惺相惜或者说同病相怜的情感骤起,文震孟遂提出考完之后在水缸边上碰头,然后一起去大醉一场。
“我们走吧。”王徵摆出请的手势。
“好,请。”
“文起兄觉得自己今年能上金榜吗?”快走到明远楼的时候,王徵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文震孟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缓,他轻笑一声,坦然地说:“中与不中,不在我心所想,而在考官笔下。”文震孟年少中举,最开始的那几场春闱下来,他都以为自己做出的漂亮文章定能邀得功名。但如果一切真如他预料,那他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考不中就继续考,反正已经我考了十场了。良甫兄你呢,还考吗?”
“我不考了。”王徵摇摇头。“如果今年还不中,那我就去吏部报到。哪怕分个极边杂职,也算是出仕报国了。”
“我不如你啊。”文震孟说道。
“文起兄说笑了。”王徵微笑摆手,转移话题道:“文起兄在何处下榻?”
“我在盔甲厂附近租了一间的小院。不论中与不中,我今年都不回乡了。”文震孟也问道:“小院儿还有不少空房,良甫兄如果不介意可以搬来与我同住待榜。”
王徵心中微动,但仍旧辞谢道:“我在三元楼订了房的。”
“退订就是了。”文震孟很热情。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来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门口有些壅塞,似乎出了什么骚动。文震孟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一个六品官,正一脸急色喊道:“让我进去!我有非常紧要的事要禀告徐大人!”
小贴士:现在日常口语把监狱里的牢房俗称为“号子”,这里的“号”其实就源于明清两代的会试。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言进士之艰难也。
第335章 舆论发酵
“贡院现在只能出不能进。”值门的兵丁既然拦住了他,也就不会放他进去。
汤若望急火攻心气血上涌,加上一路小跑,到现在已经是满脸通红了。他喘着粗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跟你说了,我这是有要紧的急事要见主考官徐光启!”
“别说急事了,天塌下来也不能放您进去。”兵丁就这么拦在他的面前,半步也不后退。“十天之后就放榜了,到时候大宗伯自然会出来的。您老还是安心等着吧。”
汤若望能安心才有鬼了,十天之后,恐怕耶稣会的骨灰都让人给扬了。
汤若望咧开嘴,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那这样,我不进去,你们帮我给徐大人带个消息如何?”他还幻想着,把消息递进去之后,徐光启就会出来见他。
那兵丁还是摇头。“递不了。什么东西都递不进去。为了您自己好,您还是赶紧走吧,这地方都堵住了。”
这时候,一个身着四品武官服装的中年男人,在几个低级武官的簇拥下来到了贡院的门口。四品武官一上来就问:“你是哪个衙门的?”
“大人。”守门的兵丁齐齐行礼。
四品武官向兵士摆手,但仍旧注视着骚动的源头。
“钦天监。”汤若望循声看去。
“钦天监什么官儿?叫什么?”四品武官又问。
“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您又是哪位?”
“锦衣卫街道房提督,张懋忠。现兼任恩科巡绰官。”张懋忠刚报完身份,在周围看热闹的考生们立刻就退开了。当中不少人甚至直接走了。
“又是锦衣卫!怎么到处都是锦衣卫啊!”听见来人是锦衣卫,汤若望稍稍平复的情绪立刻就激动起来了。
“看来你对我们有很大的怨念啊。”张懋忠的眼神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滚吧,你人进不去,消息也进不去。”
“为什么啊!?”汤若望大吼。
“你是第一天当官吗?”武官反问道。
“跟这有什么关系!”汤若望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看他那样子,就算他下一刻就哭出来,张懋忠也不会意外。
“这里是贡院,马上就要誊录阅卷了。你现在往里边儿递消息。呵!”张懋忠站在台阶上,冷冷地俯视着台阶下的人。“你若不是第一天当官,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快滚吧!你是要再不滚,我就要让人拿你了。”
绝望涌上汤若望的心头,接着被狂跳的心脏送进眼眶和喉咙。最后,无力感化作了泪水和号啕。他真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走吧,走吧。刚出贡院,还是别在这里沾了晦气得好。”
凡事都要图个吉利,科举更是如此。举子们在考前,都要去给京里的各宫各庙送香火求保佑,现在见钦天监的官正坐在地上痛哭,立刻像避瘟神一样散去了。
但有一个人逆着人潮来到了汤若望的面前。“汤官正。”来人轻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