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05节

  “不会吧?”李廷元眼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起来。那引路的仆人更是像被凉风吹了一阵,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别废话了。快去把我的朝服取来,我不能穿成这样面圣。”李汝华的脸上已然浮起了亢奋的潮红,他眼睛里也附上了浑浊的老泪。

  皇帝两度遣太医来给李汝华诊疗,这已经很令他感动了。可这会儿,李汝华还是希望这是皇帝来了。君视臣疾,这是能刻上墓志铭,带进坟墓里的荣耀。

  “好,好,我这就去。”李廷元被李汝华的情绪所感染。他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也知道《论语乡党》中写得清清楚楚: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

  这段话是说,孔子病得很严重,国君前来看望他,孔子也还是头顶朝东,把朝服盖在身上,还在腰间拖着大带。以示对君主的敬重。

第328章 最后的朝觐

  朱常洛已经在客座上坐了好一阵。他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似在思考,也似在养神。朱常洛不说话,随侍的王安也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候着。

  突然,药腥味里弥散出了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嘈杂。朱常洛睁开眼睛,偏头望去,只见穿戴得极为周正的李汝华被儿子搀扶着,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皇上!真的是皇上!”皇帝回头的时候,李汝华就认出了天颜。他的忐忑与期待在这一刻化成了现实,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也因此洋溢出了仿若孩童般的笑容。

  “臣”李汝华的情绪一上来,喉咙里又涌起了一阵带着异物感的痒痛,他以精神战胜本能,强行将血腥的气味给咽了下去。“臣李汝华叩见.”

  “别叩了。就这么站着吧。”看着李汝华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朱常洛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悯然的神色。他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在李汝华跪倒之前搀住了他的臂膀。朱常洛感受得到,这个让一身大红紧紧包裹着的老儒臣,此刻轻得就像一副无脂无肌的空架子。

  “皇上。您真的来了。”李汝华分明是在笑,可泪水却落了下来。君父能来看他,就是对他仕宦生涯最大的肯定。

  朱常洛挽起袖子,为李汝华拭去纵横的老泪。“李卿,苦了你了。”

  “皇上,别。”李汝华忙把脑袋撇到一边。“臣的浊泪会脏了您的御袍。”

  “英雄血,老臣泪,是布帛最好的点缀。又怎么会脏呢。”朱常洛继续动作。但这泪水却越擦越多。

  

  李汝华很快就停止了抽泣。君父的温言仿佛从他的体内泵出了一股青春的活力。李汝华挺起身子,将皇帝引到主座,而他自己则坚持要坐到客座上去。

  “快别愣着了,你还没给圣上行礼呢。”李汝华对跪伏在地上的李廷元说道。

  “是!”这是李廷元头一次见到皇帝。惶然失措之余,声音也扭曲了。“草民李廷元叩见吾皇万岁!”

  “犬子骤仰天颜,行为无状。万望圣上恕罪。”李汝华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尚能清晰吐字。

  “无妨。你起来吧。”朱常洛对李廷元说。

  “谢圣上。”李廷元叩首起身,来到父亲的身边垂首站着。他既想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又不敢直视天颜,所以就只好用余光偷瞄皇帝的脸。

  “圣上。”李汝华说道。“臣听犬子说,今天上午,宫里来人传召臣面圣奏对,敢问是何事啊?”

  “朕只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咨政的。你好好儿歇着就是了。”朱常洛摆手道。

  李汝华靠着椅背,把着扶手,尽力挺出一个板正样态。“臣体虽朽,然智识尚健。还请圣上问吧。”

  朱常洛看着李汝华坚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朕收到了一封来自辽东的奏疏,是道臣张铨写的。张铨在疏中奏请,希望朕能下一道明旨,将海运的目的地从金州、旅顺等地,改到盖州的营口。朕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才派人来找你的。”

  李汝华说道:“海粮输辽的事情一直是督饷侍郎李酉卿在直管,圣上可以下旨召他来问。”

  “朕已经派了人去传他回京了。”朱常洛平视前方,遥望着如火的晚霞。“把李长庚放到一边。这事情李卿你怎么看?”

  李汝华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万历四十六年,奴酋攻陷抚顺,朝廷议兵犁庭。当时,在户部事上,朝中主要议的是粮从何来,饷自何出。陆粮改海,只是随附讨论的末等事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汝华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先帝拉扯,请他老人家从内帑里掏钱填辽东的窟窿。他老人家死活不肯出大血,李汝华就只能顶着骂名,给全天下加派。跟这种大事比起来,粮饷怎么个运法只能算是小事。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也没法儿运不存在的粮饷。

  李汝华继续说:“臣记得,李酉卿那时还在山东巡抚的任上。他给朝廷上了一封,请照征倭援朝旧例,解登、莱,天津等处海禁的奏疏。李酉卿在奏疏中称,若以海运输粮四十万石至辽地,只需费银十余万两。比起粮价,运费相当,乃至运费高于粮价的陆运,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李汝华顿了一下。“但因为种种原因,陆粮改海的动议一直未能落地,直到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兵败之后,朝廷才采用此谏,并委任李长庚出任饷臣。”

  “种种原因是什么原因?李卿,别跟朕打机锋了。”朱常洛说道。“说仔细点儿。”

  “这”李汝华讪笑道。“也就是朝议纷杂,说什么的都有,纵使圣君贤主也需要时间分辨。”对子骂父,是为无礼。李汝华当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直说先帝爷的不是。

  而且当时的事实就是如此。朝议纷杂,各种策略层出不穷,但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异想天开。比如有一个叫冯时行的刑部官员,就请朝廷造飞输、旋风、降魔杵、滚地产、辘轳等奇车,说只需征召铁、木匠二千余人,用木料牛皮造车五百辆,用兵一万名,花饷三十万两,只一月,就可光复开原、铁岭。只数月就可荡平奴酋,犁庭扫穴。

  反正言者无罪,大家就可劲儿说。这样的事情在事实上拖累了整个行政机器的效率。就连任命熊廷弼为辽东经略的旨意,都因为各种言论的影响,而生生拖了两个月,直到开原陷落的消息传回北京,才正式颁行。

  “呃”朱常洛也只得摇头苦笑。“旧事不必纠结,你接着说吧。”

  “再后来的事情,臣就不是很清楚了。”李汝华说道。“至少督饷衙门报给本部衙门的运费确实如李长庚说的那样,大大的降低了。这些记录,户部都有留档,圣上可派人调出查验。”

  朱常洛再问道:“张铨在奏疏中还说,熊廷弼曾多次付信有司,请求更改海运目的地。户部有收到过类似的信件吗?”

  “熊飞白确实经常发函催促兵部和我部提供粮饷,但直接请求更改海运目的地的信件没有。”李汝华摇头道。

  “那这里的‘有司’就是督饷衙门了。”朱常洛的声音听不出阴晴。“李卿觉得督饷衙门为什么不愿意配合辽东行辕?”

  “臣不敢妄自揣测其中原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海粮起运金州、旅顺,比起运盖州,要近得多。”李汝华说道:“先帝的旨意是改陆运为海运,用船将粮饷运去辽东。金、旅、盖都是辽,当然是越近越方便了。”这里还是在隐隐地指斥督饷衙门懒政。

  “好吧。”朱常洛犹豫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个事情。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李汝华的眼里闪过一抹哀伤,明显是意识到了什么。“是补缺的事情吗?”

  “是。”朱常洛的眉头不由得微皱了些。“李卿,你觉得在你之后,谁堪任这个户部尚书啊?”

  “南京户部尚书汪潜夫。”李汝华还没病倒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情了,他正色道:“汪潜夫亮直有守,视国如家。当年朝鲜倭乱的时候,就曾抚治天津、保定等处,所行多有建树。而且汪潜夫在保定巡抚任上,曾与熊飞白力合作,救旱救水,相得甚欢,传为一时美谈。汪潜夫若能入部北京,或许能对辽东局势多有助益。”

  李汝华说的是一段故旧事。万历二十七年,时年三十岁的熊廷弼结束观政生涯,获授保定府推官,主理刑狱,并协管关饷、正税等事。任上,熊廷弼精明干练,尤其在救灾事上表现出色,受到了时任巡抚汪应蛟的赏识,被评为“天下理官

  “汪应蛟,朕知道了。”朱常洛站起身,李汝华也撑着扶手跟着站起来。李廷元见此,赶忙过来搀住父亲。

  “圣上要回宫了吗?”李汝华挤出一个笑容。

  “是。”

  “臣送您。”

  “不必送,也不必跪了。”看着李汝华那半慈半伤的笑容,朱常洛的心里也有些难过了。他走上前去,把住李汝华干枯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你安心养病,莫要再操心国事了。”

  听到这话,李汝华的眼眶又红了。

  朱常洛怕被李汝华的情绪彻底感染,便放开了李汝华的手,对李廷元说道:“好好照看你爹。”说罢,他便带着王安离开了李府。

  李汝华遵旨没有跪,但皇帝的背影消失之后,他还是朝着迟暮时分最后的晚霞深深地跪了下去。浊泪无声地滑了下去,滴落在朝服的前襟上。李汝华知道,他此生的最后一次朝觐,结束了。

  

  暮鼓已响,诸门已落。皇城和宫城之间,只剩了从东安门到东华门这一段还开着。

  东华门口,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若愚正在那里等着。见王安带着轿子过来,他俩立刻迎了上去。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轿子落定,王安还没把帘子撩开,两大太监就迫不及待的下跪叩首了。

  “都起来吧。”朱常洛躬身下轿,看向韩本用,问道:“你又来伺候朕换衣服啦?”朱常洛换衣服的地方仍是东华门楼。

  “如果主子万岁爷愿意赏脸的话。”韩本用就差用笔把“谄媚”二字写在脸上了。

  “你都眼巴巴的来了,朕哪还好意思不赏你这个脸啊。”朱常洛很想回他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一边往宫里走,一边说。“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即使皇帝没有看他,刘若愚也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奏疏,用双手捧着,并道:“主子爷刚出乾清宫不久,会极门就送来了一批新的奏疏。里边儿有一封是辽东送来的。”

  一行四人穿过被精锐禁卫拱卫着的东华门,但由于刘若愚和韩本用还要出去,所以东华门也就没像东安门和东安里门那样立刻关上。

  “谁写的,什么内容?”朱常洛看了刘若愚一眼,却没有接那本奏疏。

  “回主子的话。署名的人是熊廷弼和杨涟。”刘若愚说道:“他们在辽东处死了一个通事。”

  “通事?挂着几品官的衔?”朱常洛沿着登城马道走上城墙。

  “没有品级。”刘若愚回答道。

  “那算什么事。”朱常洛收回视线,显是没了兴趣。“杀了也就杀了,他又没有越权。”

  刘若愚将皇帝的悯然当成了不悦,于是忙道:“熊经略是没有越权,但那个通事是徐礼部荐去辽东的。”

  从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门多萨神甫确实是徐光启举荐的。因为他在一封荐用西洋雇佣军的奏疏中写道,“可用深习国文之洋臣一名,充作通事,以便交流。”

  “熊廷弼杀的是耶稣会的人?”朱常洛的脚步一停,但他旋即就恢复了行走。

  “是。”刘若愚跟着皇帝进入门楼。

  “你把奏疏念一遍。”朱常洛来到衣架前站定,韩本用立刻跟上来为皇帝宽衣解带。而王安还是像上次那样给韩本用打下手。

  “是。”刘若愚领命,借着小黄门掌来的烛火,半背半读念起了那篇措辞简单凝练的奏疏。

  “把这件衣服收拾好,找地方摆起来,别给烧了。”褪下外袍后,朱常洛突然说道。

  “是。”韩本用不明就里,侧过头看向王安。王安这会儿不好说话,就只回了他一个微笑。

  刘若愚的语速和换衣服的速度相当。衣服换完,这本奏疏也念完了。“主子,就这些了。”

  “韩本用,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泾渭当分明,奴婢没有在司礼监当差,不好议政的。”韩本用退到一边,恭敬地说道。

  “换衣服也不是你的差事,你怎么恬着脸跟人抢啊?”

  “嘿嘿。”韩本用只憨笑。

  “王安你觉得呢?”

  “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能会闹大。”王安判断道。

  “就是要闹大了好。朕还愁没有由头给他们套狗链儿呢。”

第329章 受难之日

  清晨,一抬顶着油布的抬舆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的胡同口,值门的校尉远远地望见抬舆上的那一抹大红,立刻转身朝衙门里跑去。

  这时,锦衣卫指挥同知田尔耕正在大堂里美美地品鉴着早晨的第一盏热茶。

  “同知大人!”校尉跑进正堂,大喊了一声,惊得田尔耕拿盏的手猛然一抖。手抖盏晃,温热略烫的茶水飞溅到了田尔耕的脸上。

  “你鬼叫什么!”田尔耕放下茶盏,拭去脸上的茶水,不悦地看向那冒失的校尉。“天塌下来了?”

  校尉一凛,连忙说道:“同知大人,小的见着三祖宗的抬舆朝衙门这边来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次有着严格的定序。魏忠贤排行第三,因此通常被人称作三祖宗。

  “干爹来了!”听见是魏忠贤过来,田尔耕的反应比这校尉的还要大。他连忙起身,也不通知衙门里的其他武官,便风风火火地出了衙门。

  田尔耕刚上街,魏忠贤的轿子也落定了。

  田尔耕来到抬舆前,扑通一声跪下,紧着便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响头。“儿子田尔耕叩见干爹。”他这一声爹叫得好亲切,仿佛坐在抬舆上的那个人比他的亲爹还亲。他这“父子关系”是在皇帝那儿报了备的,没什么好忌讳的。

  “你起来吧。”魏忠贤走下抬舆,随行的傅应星立刻过来为他取下身上的披风。

  “谢干爹。”田尔耕从地上爬起来,先在官袍上擦了擦手掌上沾着的灰尘,然后才迎上去搀住魏忠贤的胳膊。“干爹也不派人来通知一声,害得儿子都没法儿远迎了。”

  “进去说话吧。”魏忠贤没有回应这番谄媚。但田尔耕通过观察他的微表情和语气也能断定,魏忠贤是满意的。于是,田尔耕更加殷勤了。“干爹里边儿请。师弟也里边儿请。”看面相,田尔耕能给傅应星当爹,但傅应星是魏忠贤的亲侄儿,自然算是田尔耕的平辈。

  田尔耕那谄媚的样子,让傅应星有些腻歪。可人家一张热脸蹭过来,也不能拿个冷屁股给人贴。因此傅应星也装作非常受用的样子,堆出一副亲切的笑意,回应道:“师兄客气了。”

  田尔耕就这么搀着魏忠贤,一路将他领到正堂的主位上坐着。这时,其他军官也得了消息,纷纷迎了过来,给魏忠贤行礼。

  “见过魏厂督!”众军官单膝下跪,抱拳拱手。他们没认干爹,自然就不用下跪,魏忠贤也不敢强令他们跪。

  “都起来吧。”魏忠贤的脸上已然挂上了一副肃然的神色。

  “谢厂督。”诸军官领命起身,按次序分列两侧。

  魏忠贤端着架子,缓缓开口道:“昨个儿,辽东那边儿揭了一个案子出来。大案子。”

  听见“大案”两个字,在场武官的眼神都亮了。他们聚精会神,生怕听漏半个字,妨碍自己邀差。

  “去年,大宗伯徐光启引着一批远洋的白皮猴子进了京师”魏忠贤一上来,就把徐光启给抬了出来。

  “.还给他们荐了辽东的肥差。朝廷给他们开的饷银,比经略的标营还要高。可这当中有一只白皮猴子,非但不铭感皇恩,竭力报效。反而在沈阳,这个与奴酋老贼对峙的一线重镇,遍散悖逆狂言,谤讪君父,意欲煽动兵变,使我天朝失沈失辽!”

首节上一节205/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