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04节

  韩左右睨视,见在堂的其他三位阁臣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便打开了那本奏疏阅读起来。

  这一看,直接给韩吓了一跳。奏疏上不仅详细地载明了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的过程,还写了辽东方面对此事的定性判决:大西洋国通事门多萨被辽东经略熊廷弼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执行人是辽东巡按杨涟,犯人的首级和主证旁证则皆由沈阳巡按孙传庭出面收集。在向圣主呈递奏疏的同时,经略行辕业已将诸证物送去了都察院。

  文末的署名是熊廷弼和杨涟。

  韩很想立刻就此事找刘一商量一番,可刘一去了户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时候,干苦力活儿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韩继续给奏疏分堆,并将这封奏疏分到叶向高的那一摞去。

  分堆完毕,韩按着远近顺序,先把一部分奏疏给了沈,然后才走到叶向高的面前,将奏疏堆摞在桌面上,并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放在顶上的那一封。

  “好。”叶向高正笔耕不辍地工作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韩的暗示。于是,韩只得轻轻地唤了一声。“次辅。”

  “嗯?”叶向高停下笔,抬起头。对上韩的眼神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奏疏。

  叶向高看到封面上的标题,立时便是一惊。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了沈一眼。

  奏疏递到后,韩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他回到自己的书案旁,抱起最后一摞奏疏放到首辅方从哲的桌面上。“首辅。这本是李户部的辞表。”韩将奏疏堆上的第一本递给方从哲。

  闻言,方从哲立刻放下了手上的笔。

  “李茂夫病了?”方从哲接过那本奏疏,飞快地翻阅。与此同时,叶向高也在翻看《奏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疏》。

  

  又过了近两刻钟。刘一回到了内阁值房。阁员各有各的事,他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径直来到方从哲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首辅。那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李户部只是病了。今天上午,圣上派中人去衙门召传李户部进宫,想来应该是为了粮饷改道的事情,但因为没有找到人,所以那中人就去了李家。”

  “我知道。”方从哲将刚才看过的奏疏递给刘一。“这是刚才收到的。”

  刘一摆摆手。“我去了一趟李家。亲眼见过了。”

  “李茂夫的身体状况如何?还能回部办差吗?”方从哲问道。

  如果能,内阁照例是要票拟挽留李汝华的。即使皇帝已经给内阁递了条子,还是要走这么一个必要的过场。以展现内阁和皇帝对大臣的重视。

  “很不好,李户部躺在床上睡着,我没有同他说话。”刘一的眼神里闪烁着遗憾与惋惜。“但李执甫告诉我说,李户部的大限恐怕也就在今年了。”虽然李廷元是后生晚辈,还没有功名,但刘一仍以字称,而不直呼其名。

  “好吧。”方从哲点点头。“进卿、虞臣、铭缜,都停一下。季晦也回去坐着。”

  叶向高还在一心二用地思考那封奏疏的事情,听见方从哲的呼唤,心跳当时便是一滞。但紧张的情绪并未反映在他的脸上,他默默放下笔,抬起头,和另外两人一起望向方从哲。

  “诸位的手里都没有要紧的大事吧?”方从哲先问了一句。

  叶向高犹豫了一瞬,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摇头。

  “好。”方从哲神色肃然。“圣上要内阁会同科道荐补部臣,诸位以为这会推的名单上都该列哪些贤才上去呢?”说罢,方从哲便转头看向次辅叶向高。

  “首辅,我认为李道甫堪当此任。”叶向高在收到南书房发来的条子时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他迅速收拾心情,说道:“李道甫曾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并总管漕运。去年弘德殿国议,李茂夫谏言,说要整饬全国漕运,得到了圣上的首肯。因此,我以为再没有比重新启用李道甫为其后继更合适的了。”

  李三才,字道甫。万历二十七年,以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并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凤阳是大明朝的中都,也是老朱家的祖坟所在地。但这地方的等级高,用处小,人口也不多。所谓凤阳巡抚的主要管理范围其实是在“等处地方”这四个字上,也就是淮安府和扬州府。因为这个原因,凤阳巡抚一般也被称为淮扬巡抚,简称淮抚。

  方从哲听罢,眼神一凝。他没有任何表示,而是看向刘一,又问道:“季晦你觉得呢?”

  “首辅。”刘一直接附和叶向高的建议。“我以为次辅所言极是,李三才确为合用之才。”

  “虞臣呢?”方从哲眼神微眯。

  “我认为,可令现任户部左侍郎王惟理升补尚书。”其实,韩也想推荐淮抚李三才。但会推的名单上不能只列一个人,所以他也就推荐了王纪。

  这个推荐非常鸡贼,只要王纪和李三才摆在一起,并且没有场外的干扰因素,王纪大概率上不去。因为王纪在新君即位召入北京之前就是凤阳巡抚,但他在这一任上的名声远不如李三才。

  这年头,一旦提起淮抚,大家头一个想到的,大概率不是在任的凤阳巡抚,而是已经被革罢了十几年的李三才。当年,李三才在淮抚任上治理淮河有功,并成功地裁抑了当地的矿监税使,还镇压了妖人赵一平煽动的民乱,几乎把淮抚变成了他专属的别号。

  而且新君上台只半年不到,就把曾经的矿税太监们拉出来狠狠地整治了一遍,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把曾裁抑矿监税使的李三才推出来,王纪只能是陪跑的。

第327章 疾,君视之

  韩的小心机,方从哲自然不会不知道。他先故意看向史继偕的空位,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问沈道:“铭缜,你觉得呢?”

  沈心领神会,他站起身,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拱手道:“首辅,事出突然,我一时也荐不出良臣,贸然推荐,恐坏国事。况且圣上诏令内阁会同科道推补部臣,现在史阁老还在贡院主考,内阁都人不齐,如此匆匆推补,怕是不太好吧?”

  沈顿了一下,见没人附和他,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而且,户部有王惟理代掌印务,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我以为,应当等史阁老回阁理事,再行商议。”

  方从哲挠了挠胡子,做思考状。良久才道:“也是。”方从哲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李三才和王纪两人的姓名,又道:“那就先暂拟李道甫和王惟理两人。其他的事情等到科考结束,世程回部,内阁再行商议。”

  

  东安门前,来接阁员们的轿子早已停稳。

  韩望了一眼北上崇教坊的方家轿子,又看着沈的轿子远去,才坐上自家的轿子,并轻声吩咐轿夫:“去刘阁老的府上。”

  “是。”

  不多时,两抬大轿在刘府门前落定。刘一知道韩在跟着自己,所以下轿之后便转身立在原地。等韩走近,刘一主动问道:“虞臣是想来我家喝杯茶?”

  “是,我有些渴了。”韩点头。

  “那就进来吧。”刘一微微颔首,旋即便带着韩进了自家。

  两人来到静室坐定,不必刘一开口吩咐,仆人们便在静室里摆上了火炉、水壶,以及一整套茶具。刘一打开茶罐,拿起茶匙,转头问韩道:“还是两匙?”

  韩看了一眼门的方向,确定仆人已经全部离开,才说道:“季晦,出大事了!”

  “无非是方首辅不喜李道甫。这能算什么大事。”刘一没等来韩的否定,便照他的习惯,往茶盏里添了两茶匙茶叶。“水沸了自己斟。”刘一将茶盏摆到韩的面前。

  “啊?”

  “你没看出来?”刘一又给自己弄了一盏茶。

  “看什么?”刘一的话打乱了韩原本的思绪。“首辅不是列了李道甫和王惟理吗?”

  “方首辅要我们推补部臣,临了又给沈阁老使眼色,让他配合着把话头收回来。这一放一收之间,我们三个人的意向定了,而方首辅和沈阁老却都没有表实态。虞臣,你觉得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表态呢?”

  刘一听着水壶里的滋滋声,思维愈发的清晰了起来。这时候,刘一甚至能回想起方从哲和沈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交流。“真不愧是首辅。”唯一让他觉得

  “那首辅想把谁给推上去?”韩问。

  “他老人家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反正不喜李道甫就是了。”刘一轻哼一声,说道:“哼。也是,‘奸雄’嘛。”李三才敢想敢干,除了劝谏神宗停止矿税,就没有他想做而做不成的。他的很多灰色乃至黑色的手段,不仅让东林以外的人视之若奸雄,就连东林内部也有许多脑子不会拐弯的正人君子不喜欢李三才的做派。但刘一倒是很喜欢李三才的实干做派。

  水烧开了。刘一提起水壶,先给韩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倒是觉得不必太担心,方首辅还遭着皇上的忌呢。在皇上消气之前,他老人家敢不敢在皇上面前大声说话还两说呢。而且那群家伙被贬出京去之后,反对的声量整体都会小上不少。”

  刘一想起“缺”的来由,不由得感慨道:“就是可怜了李户部,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觉得”韩将茶盏拉到自己的面前,拧着眉头说道:“那群人恐怕会继续留在京里。”

  “怎么可能,王掌印都亲自来了。”刘一不以为然。“要再顶,恐怕皇上就要出动锦衣卫了。至于吏科,咱们的皇上不会听的。”

  “不!你说得都对。”韩缓缓抬起头,视线和刘一接触之后便不再有丝毫移动。“但出了这个事,皇上很可能会将吏科的谏言当做台阶,把亓诗教他们留在京里。”

  “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刘一让韩的眼神盯着心里发毛。

  “你回值房之前,通政使司送了最后一批奏疏过来。里边儿有一封是来自辽东经略行辕的。”韩想了想,说道:“奏疏里说,耶稣会派去辽东充当通事的那个门多萨神甫,让熊飞白给砍了。人头和罪证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都察院了。”

  “什么!”刘一瞪大了眼睛。“熊飞白为什么要杀他啊!?”

  韩回答道:“熊飞白在奏疏中说,那个门多萨公然在军中散布悖逆言论,妖言惑众,搅乱军心,让沈阳总兵贺世贤的标下中军抓了个现行。”

  “妖言惑众?”刘一沉默了一会儿,惊疑道:“他该不会是在军中传教了吧?”

  “奏疏里没写传教,也没写妖言的具体内容,但想来应该是这样。”韩叹了一口气。“事情是那个叫孙传庭的沈阳巡按报到辽阳去的。熊飞白接报之后,便授权杨文儒带着王命旗牌前去核查。奏疏中说,人证很多,那个门多萨自己也供认不讳。于是杨文儒就把人砍了。奏疏上除了主笔人熊飞白的签名,还有杨文儒的签名。”

  因为熊廷弼硬把自己的姓名写到了杨涟的前面,所以韩也就很自然地认为这封奏疏是熊廷弼起草的。

  “该死!这个门多萨真该死。不仅自己找死,还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如果奏疏上只有熊廷弼的签名,刘一或许还会怀疑一下事情的真实性。但既然杨涟也署了名,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刘一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几息之间,他就恢复了冷静。“奏疏票拟了吗?”

  “还没。”韩知道刘一的性格,对这样的变化丝毫不意外。在他的记忆里,刘一只有那回被徐光启戳到肺管子的时候彻底了失态。

  “我把奏疏分给了叶次辅,这消息应该还能再捂一晚上。但我越想越觉得,沈阁老起草的那道敕谕怕是白写了。”韩说道。

  “你是对的。”刘一不得不承认了。

  韩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他接着说:“这个消息一旦曝光,沈肯定会亲自下场,重提旧事,把南京的事情和沈阳的事情搅在一起大做文章。而引这些人进京的徐子先,便是首当其冲那个。”

  刘一后仰到靠背上,满脸疲态地叹息道:“非得在这时候吗?”

  从会试开考到放榜的这段时间,整个贡院是要实行半军事管制的,除了科道官要进场监考,锦衣卫还要派出巡绰官以维持考场秩序。在此期间,两位主考官和十八位同考官只能待在贡院。不得接受,也不得放出任何信息。也就是说,除非皇帝特别降敕,否则徐光启连上疏给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刘一强打精神,将排除杂念,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到这一件事上。“不只是徐子先,还有叶次辅。他老人家当年在南京任职时便与耶稣会过从甚密,前任会长利氏病亡之后,叶次辅上疏请求先帝赐地安葬。这些事情都是人所共知的。沈阁老很可能会借此事连带打叶次辅一耙。”

  “那要不派个人去朝房问问叶次辅的想法?”韩建议道。

  叶向高中午值阁,晚上值朝,一整天都要值班。

  “还是别了。这会儿派人去朝房实在是太扎眼了。”刘一摇头道。“我们的立场不能太明显,既然叶次辅已经看过那封奏疏了,势必自有打算。叶次辅如何为徐子先、为自己周旋,我们先不管,尽量侧翼奥援就好。别到时候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的给搭进去了。”

  “也对,不然耶稣会的案子,就又扩大成东林的案子了。”韩表示同意。无论是他还是刘一都不甚关心耶稣会本身的遭遇。如果这帮洋人不是由徐光启荐入,还牵扯到叶向高,他们很可能直接就袖手旁观了。

  “我这说得倒是容易,要怎么侧翼奥援呢.”刘一陷入了沉思。

  

  当晚,天色将昏。李府的仆人出来挂灯笼。却见一抬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自家门前。

  随轿的老仆僮为主人撩开轿帘,轻轻地说了一声:“主子,到了。”

  “嗯。”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躬身下轿。

  尽管招呼客人不是自己的工作,但为首的李府仆人还是迎了上去,见来人的面相十分陌生,便问道:“请问您是哪家的老爷啊?”

  “姓朱。在宫里当差。”中年男人肃然道:“我听刘院使说,你家老爷身体抱恙,故来探望。”

  李家仆人听见“宫里”这两个字,也不再多问,直接摆手道:“请进吧,小的带您进去。”

  “好。烦请带路吧。”中年男人和老仆僮跟着仆人进入李府。刚进门还没走几步,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这是刘院使给李户部开的药吗?”男人问道。

  “是的。”仆人点头应道:“家里也请了好些大夫,但既然刘院使来了,也就按着刘院使的给方子抓药了。”

  “其他大夫怎么说?”男人又问。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仆人摇头。

  男人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主仆二人没有被李家的仆人带去李汝华的卧房,而是被引到了客厅中堂。“二位请在此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仆人摆手朝向客座。

  “嗯。你去吧。”

  

  “少爷,有客人来访,正在中堂候着。”仆人来到主卧通报。这时,李汝华已经苏醒了,正倚靠在床架上,小口地吃着今天的第一餐。

  李廷元本来是想要给父亲喂饭的。但李汝华倔脾气上来,非要自己吃,李廷元就只能坐在床沿照看他。

  “哪家的客人啊?”李廷元问道。

  “姓朱。说是在宫里当差。”仆人话音未落,李汝华脸色就已经变了。

  一瞬间,期待、欣喜、愧疚等多种情绪同时出现在李汝华的脸上。“那客人长什么样啊?”李汝华忙问道。

  “挺高的,留着这样的胡子。”仆人想了想,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脸上的比画。

  “快,快扶我起来!”李汝华这一激动,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还有公服,啊不!朝.朝服,把我的朝服取来。”

  “这是怎么了?”李廷元从李汝华的手里拿过粥碗递给仆人,接着便伸手给李汝华拍背顺气。“您还是歇着吧,我去接待就是了。”

  除了大夫,李廷元不觉得有什么人是需要重病的父亲亲自接见的,就算是刘阁老来家里探视,都是李廷元出面接待的。

  “傻小子!”李汝华缓了一阵儿,大口喘气道:“姓朱,在宫里当差,有胡子。这是圣上,一定是圣上来了。”李汝华这话也不尽然,满足以上描述的人,除了皇帝还有可能大汉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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