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03节

  “做什么?把名单上的十来个人都撵出京师,眼看着朝里的平衡一朝垮掉?”方从哲反问。

  “当然不是!”沈又说道:“您不急在这一时嘛。书房那边儿,要的是内阁的态度。就算圣上有疑,只要您领了旨意,怀疑自会消解。今日顺着圣意,将他们贬出京去。过些日子,等圣上气顺了,您再找机会把他们弄回来就是了嘛。”

  “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朝廷内外就都知道是我下了软蛋,硬架着您顺了圣意,而不是您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将人贬出京去。日后您再把人给弄回来,大家不就更支持您了吗?”沈把住方从哲的手,就差在脸上明白写着“推心置腹”四个大字了。

  “你是说朦胧推升?”方从哲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我就是这意思。”沈笑应道。“我来拟旨把人贬出京去,您再寻机把人弄回来。”

  “还朦胧推升!你是给自己找罪受吗!”方从哲仍旧不满。“我不是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吗,你没事儿挑这火干什么?现在吏部的堂官是周明卿,你搞朦胧推升这一套,过得了吏部那关吗?推得上去吗?半道就给你截了。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远一点啊?”

  “我”沈嘴角一抽,摆出一副语塞的样子,过了好半天才憋出话来:“我只是想再试一试嘛,而且我也是跟他们打过招呼的,让他们掂量着稍缓言辞。奏疏都要过您的眼,您应该也能看出来。最近的这段时间,对文球的弹章,无论是数量还是措辞都比之以前要好得多了不是。我哪里知道圣上的反应竟会这么大,还连带着黜落了好些之前上疏的人。”

  “还有文球也是,说他几句就上表,还写成了那个样子,要死要活的。一个月之内上两封辞表,熊飞白最受议谤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这么干过。老大不小的人了,哭鼻子给谁看啊。”沈又换成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文球一定是通过什么渠道事先知道了圣上的态度,才会这么做的。”

  “什么渠道?”方从哲问道。

  “肯定是刘一啊!”沈言之凿凿地说:“朝里还有谁不知道他和文球的关系,一定是他去了信让文球再上次辞表,好激怒圣上,以离间内阁和书房。上回,刘一因为诬劾熊飞白的事情吃了挂落,他就想着用同样的手段让您和我也尝尝这滋味。他就是一条毒蛇!”

  方从哲沉默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撑着脑袋说:“还说别人,你还是先自省一下吧。不要一天到晚都想着争,要以国事、以大局为重。”

  “是。我知道了。”沈恭顺地应承道。“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都听您的。”

  

  沈和方从哲去了文华殿的配殿,而刘一和韩则在这个时候径直出了东华门,去了靠近东侧护城河的河边直房。

  两人依靠着软垫坐定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韩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季晦,你说这沈铭镇到底想做什么?”

  刘一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说,咱们的陛下最像哪一位先圣。”

  “你问这个干什么?”韩不解。

  “我听说,圣上曾问方首辅。问他想做怎样的臣子。”刘一托着下巴,食指微微地拨弄胡须。“你知道方首辅是怎么回答的吗?”

  “啊?”韩的脑筋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方首辅说,有怎样的君主就会有怎样的臣僚。”刘一重新拾先问。“虞臣,你觉得今上最像哪一位先圣?”

  韩仍只道:“与神庙大异。”

  刘一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虞臣,这里没有别人。你就不要跟我打机锋了好吗?”

  韩看了窗外一眼,接着说道:“如果非要类比,我以为今上富有主见,励精图治,最类世庙。而且”韩摇头苦笑道。“而且善用廷杖。”

  虽然嘉靖皇帝晚年昏聩,沉迷斋醮修道,整日想着飞升。但世人念及世宗早年的勃发英姿也还是多有赞誉的。

  就连海瑞那封名动天下的《治安疏》也说: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天下忻忻然以大有作为仰之。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也,非虚语也.

  “我也是这么想的。”刘一凝神点头道,又问:“世庙这样天资英断、富有主见的君上,最喜欢哪种宰辅呢?”

  “世宗一朝的宰辅有杨文忠公,费文宪公,杨文襄公,张文忠公,李文康公,夏文愍公,翟文懿公,严.”韩在此停住。“季晦,你这是说”

  “对,沈铭镇要做本朝的严嵩!”刘一对韩说道:“严嵩只需要圣上的信用,不需要言路的支持!”

  

  下午,午休结束之后,方从哲和沈从文华殿配殿回到内阁值房。他们一进门,值午班的次辅叶向高便拿着一张条子迎了上来。

  “进卿,这又怎么了?”方从哲一惊。“是来催拟旨意的吗?”

  叶向高一顿,旋即便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于是立刻解释道:“圣上是要内阁拟旨,但不是降调、罚俸那道旨意。”叶向高将条子递出,继续说:“圣上给李茂夫加了太子太保的衔,许他回籍养病,并让内阁会同科道荐补充新的户部尚书。”

  “这么突然!”方从哲接过条子,问道:“内阁最近没收到李茂夫的辞表吧?”

  “确实没有。”叶向高点头道。

  “那皇上突然就让李茂夫致仕了?”方从哲灵光一闪,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张铨的陈事疏,以及让户部督饷侍郎李长庚返京述职的通知。“会不会跟早上那件事有关。”

  “不好说。”叶向高建议道:“要不派个人去户部问问?”

  “我去吧。”沈主动说道。

  “不。”方从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并对沈说:“铭镇你就在阁里拟旨,临着散衙的时候,把降调、罚俸的旨意发去吏科。”

  文官的人事变动,在拿给吏部执行的同时,也要拿给吏科的驳正,如果吏科觉得人事变动不妥,可以上疏质疑。但质疑不等于驳回,吏科不能直接干涉人事变动流程的正常进行,这是皇帝的专有权力。

  换言之,这道旨意还有被谏阻一次的可能。如果吏科上本,皇帝直接驳回,或者干脆当作没看见,旨意就必然在吏部走完流程。

  沈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方从哲的想法,他眼眉一挑,应道:“是。”

  三人说话的当口,刘一和韩也回到了值房。

  “季晦。”刘一刚一进门,方从哲就叫住了他。

  刘一听见招呼,来到方从哲的案前,拱手道:“首辅,有何吩咐?”

  “你跑一趟户部看看情况吧。”方从哲将条子递给刘一。

  “户部怎么了?”刘一接过条子一看,大惊。“皇上在这时候要李茂夫致仕!”贴在张铨奏疏上的票拟就是他写的。

  “有什么问题吗?”方从哲想起先前沈的说辞,不由得多看了刘一几眼。

  “首辅。”刘一对上方从哲的视线,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微妙。“海运改道不是小事。皇上在这会儿要李茂夫致仕,可能是查到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

  “嗯。”方从哲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输辽的粮饷由陆运改为海运的时候,便费了好大一番周折。

  李汝华在这件事情上公开的态度是没有明确的态度。那时候,李汝华还在就加派辽饷的事情和先皇帝做周旋。可明面上没有态度,不等于私底下没有勾兑。厂卫发现什么额外的大料一点儿都不奇怪。

  “确实有这个可能。”方从哲点点头。“但还是先别瞎猜了,季晦你快去户部看看吧。”

  “好,我这就去。”刘一将条子递还给方从哲,便转身离开了。

  其实刘一不必去的。因为在这时候,李廷元替父亲李汝华草拟的乞骸骨疏已经到了通政使司。而与这封乞骸骨疏几乎同一时间被送到通政使司的,还有一封来自辽阳的联名疏。

  

  北京内城西南,阜财坊,都察院正堂。

  左都御史张问达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饮用下午的第一杯茶,一边懒洋洋地翻看着面前的案牍。这本案牍上汇总记载了全国各地的巡按御史,在上个月处理的各种刑事案件。

  一般来说,大明的常规司法机构由低到高是县、州,府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有权对这些衙门的司法流程进行司法纠劾。按临所至,需要审录罪囚、吊刷案卷,若有证据不足、囚犯不服者,应予重审。而巡按御史在司法纠劾中形成的书面文件,将提交到京师,由都察院本部总核。

  作为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左都御史张问达可以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案件提出疑问,并要求巡按御史重审。如果他愿意,还可以直接发出本部命令,让更高一级的巡按或者其他地方的巡按,取代原审官对案件进行二次重审。但因为绝大多数案子,都是事实清楚明白的无聊案件,所以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一旦发生,多半是牵扯甚广的大案。

  比起案牍上记载的刑事案件,张问达更关心贡院那边儿的科举。为了防止舞弊,每逢春闱及顺天府的秋闱,都察院都会派遣相当数量的御史前去监考。具体工作也就是在考棚附近走来走去,并盯着那些钦点的考官。考完交卷之后,御史还会在阅卷的地方杵着,以保证流程合规。一直到放榜,都察院的御史才会和考官们一起离开考场。

  叮铃,叮铃!

  张问达饮下一口茶,打了个哈欠,接着又翻过一页。这时,他听到外边传来了一阵儿由远及近的铃铛声。鸣铃走递,张问达知道这是铺兵或者说驿卒又来送件了。他本来不甚在意,毕竟这一片有三个衙门,这铺兵也不一定是来都察院的。但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不由得他不在意了。

  叮铃!铃铛一停了小会儿,可紧接着,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张问达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标准装束的铺兵径直进入了都察院大堂。

  “这位大人,请在上面签字。”铺兵来到正案前,放下背在背上的包袱,并从里边儿取出一本回历。

第326章 暗流涌动

  “这是哪里发来的,你怎么不拿去门房?”张问达嘴上发问,但还是从铺兵的手里接过回历往上签字。

  “回大人的话。这是从辽东经略行辕发出的。”铺兵回答道:“行辕的要求就是直接把东西交到都察院堂官的手里。”

  “熊飞白竟然会给我寄件。”张问达有些意外。

  虽说熊廷弼挂着左佥都御史的衔,名义上是张问达的下属,但自他经辽以来,还从没以此身份主动向都察院发过任何函件。其中原因也很简单,熊廷弼想要把人弄下来,根本不必走都察院的程序。熊廷弼有王命旗牌,就算不掏出来杀人,也可以先把官员从任上撤下来待参,再上疏皇帝请求换人。

  “东西呢?”张问达将签好字盖过章的回历递还给铺兵,这样一来就完成了必要的签收程序。

  “张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取给您。”铺兵收好回历,勘验完毕后,便从背囊里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放到张问达的案上,并道:“张大人,就这些。”

  “嗯?这么多?”张问达喃喃自语。

  “有什么问题吗?”铺兵问道。

  “没什么,你去吧。”通常情况下,分派到各地的御史寄给本部的案卷材料再厚也就一本。张问达心想:熊飞白怕不是把证据也一并寄来了。

  “那小的就告辞了。”铺兵背上背囊,转身离开,铃铛的叮铃声随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张问达打开包裹,看着那个方形的木头盒子,他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兵部检验从前线送来的首功的时候,除了要有兵科的给事中在场,还要有都察院的御史在场。张问达年轻时可没少见过这种方形的盒子。

  见得多不代表喜欢见,张问达的心里本能地升起了一股排斥之感,于是便喊了一声:“来人!”

  声音在正堂里回荡,没一会儿,便有两个衙役迎了上来。

  与他们一起来到正案边的,还有在场的另一位堂上官,新任左佥都御史李宗延。

  李宗延,河南汝宁府汝阳县人,万历十四年丙戌科进士。万历二十二年,在时任首辅王锡爵的努力下,皇长子终于出阁读书,算是把国本大事往前艰难地拱了一步。万历二十三年,李宗延的知县任期结束,评优考选为都察院浙江道御史。他一进京,就整个先帝万历整了大的。

  进京后不久,李宗延便联合另外两位河南同乡,御史李本固,给事中费必兴,上疏谏请册立东宫,直言“废长立幼,非太祖法”。由于疏中言辞过于激烈,引得先帝爷震怒,直接下令让锦衣卫拿人,要重重地惩治这三个“讪君卖直”的家伙。幸得廷臣全力相救,才幸得免死。

  最后的判决结果,是李宗延等三人被廷杖后削职归里。他在家乡一待就是二十五年,直到去年新君即位,下诏起复因“国本之争”而遭到贬斥的旧臣,李宗延才被起补为太仆寺少卿。今年开年,皇帝陆续下诏,给各个枢机部门填补大僚,于是李宗延又被“平调”到了都察院任坐堂的佥都御史。

  “总宪。”衙役抱拳候命。而李宗延则站在一旁等待着。

  “把这个盒子打开,再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张问达指向木盒,他自己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李宗延的身边。

  “是。”衙役打开盒子。看见装在里边的东西,先是一愣,接着转身看向张问达,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总宪,这里边儿装的是人脑袋。”

  “还真是首级啊。”张文达眼皮一跳。

  李宗延微微探出身子,俯视头函,却只见到一束埋在盐巴里的头发。他疑惑道:“辽东有首级寄到都察院来干什么?”

  虽然科道都要派人监督人头的核验,但这一过程都是在兵部衙门里进行的。

  “可能是什么证据吧。”张问达看向打开头函的衙役下令道:“拿出来。”

  “是。”尽管衙役也不想碰这东西,但那衙役还是按照总宪大人的命令,伸手抓住头发将首级给提溜了出来。

  “嘶!”李宗延看着沾满了盐粒的人头,立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御史生涯按天计算的李宗延还从没这么近地观察过被砍下来的人头。

  “这个脑袋.”张问达紧皱眉头,上下打量首级。“把这脸上的盐巴都弄下来。”张问达对另一个衙役下令。

  “这这要怎么弄?”衙役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张问达不悦地反问道:“你早上起来不洗脸的吗?拿帕子擦呀!”

  “哦!好。”衙役立刻去弄了一张浸了水的破布,按张问达的吩咐将盐粒抹除。没多久一张既不同于汉人、北虏也不同于女真蛮夷的脸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这个面相好奇怪啊。”李宗延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面相,但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来。

  “这是西洋夷人的脑袋,钦天监有一个官正和此首级同属此类。”张问达说道。

  “哦!”李宗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这年头,西洋人很不常见,尤其是在北方。万历二十三年利玛窦首至南京的时候,李宗延都被撵出北京回河南赋闲了。要不是皇帝允许这批西洋人进京朝贡,可能李宗延这辈子都见不到欧洲人。“熊经略为什么会寄这么一个脑袋过来?”

  “看了这个就知道了。”张问达拍了拍那一摞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案卷。接着又对那提着人头的衙役说道:“把首级塞回去吧。”

  衙役照办,又问:“总宪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把这头函拿走,找间没人用的屋子放着。”张问达说道。

  “是。”

  

  未时二刻。通政使司又给会极门送来了一批誊录好的奏疏。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通政使司今天转呈的最后一批奏疏。

  少顷,奏疏送抵值房,由韩按题分类。韩机械地做着这份不需要耗费脑力的工作,直到他看见一封题为《奏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疏》的陈事疏。

  韩看见这题目,只一怔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整个大明,只有辽东一个地方有大西洋国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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