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打开。”侯世禄左右打量着丁修和李显,眼神里满是审视与怀疑。直到兵士们从那个浸透了血污的“衣袋”里,提出三个有着明显外族特征的人头,侯世禄的神色才缓和了些。
当年他还在凉州当官的时候,就遇到过劫匪堂而皇之地把良民的人头当做北虏的首级,拿到官府来邀赏的事情。劫匪当场被擒,案子一直上到北京,最后主犯凌迟,从犯斩首,没一个活下来的。
“你俩站起来说话吧。”侯世禄摆手道。
“多谢大人。”两人再拜起身。
侯世禄揉了揉疲惫发酸的眼眶,问道:“都是哪儿的人?干什么营生的?”
“回大人的话,草民原籍开原,曾以民勇之身协助马帅守卫开原。马帅兵败后,草民南逃到了沈阳。现以山野游猎为生。”丁修回答道。
侯世禄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修,眼里仿佛闪烁着灼人的洞见。“沈阳离着威宁可有一百多里呢。你这猎未免也游得太远了吧?”
“逃到沈阳之后,草民曾一度在白家冲、三岔儿一带谋生。去年奴贼大举犯境,草民”丁修哽了一瞬,眼角的肌肉也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草民侥幸得逃,但也不敢回去了。所以就一直在奉集周边讨生活。”
“嗯。”侯世禄点点头。“那你是怎么得到这些人头的?”
丁修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回大人的话。早些日子,草民在抚顺一带靠近东长城那片游猎,虽然有所收获,但又遇上了奴贼大举进犯,于是草民只得抛弃猎物只身逃走。半路上,草民被数名奴贼骑哨发现,只得束手就擒。”
“你被奴贼抓了?”侯世禄正了正坐姿。
“是。”丁修有些渴了,可这时候他只能靠自己的唾沫解渴。“草民是被抓到了。但后来又乘机逃了出来。”
“你怎么逃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侯世禄瞥了童仲揆一眼,发现他也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丁修。
“回大人的话。奴贼看上了草民”丁修怔住了,他并不想把那个事情告诉别人,于是他撒谎道:“.的衣服!”
“抢衣服?”侯世禄从基层军官一直干到现在,抢啥的都见过。但因为被抢衣服而反杀虏寇的故事倒是头一次听说。
“是的!”丁修斩钉截铁地说道:“夜里,奴贼想要抢夺草民的衣服,所以就给草民松了绑。草民本就有一身夯劲,于是便趁那贼解开绳子的机会,用尽全力冒险挣脱了束缚。然后反扑过去将那贼给打死。又在树上藏了一夜,等到奴贼大军拔营,草民才下树逃走。”
“唔”侯世禄上下打量丁修。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除了有些脏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补丁和破洞,确实能算作一个有抢劫价值的财物。“然后你就把他脑袋割了下来?然后又杀了俩?”
丁修摇头道:“没有。草民只在树上躲了一夜,并没有割取那贼的首级。这些人头是后来打到的。”
“后来.那是你怎么打的?”如果丁修就这么点头,那侯世禄是不会信的。
“奴兵拔营之后,草民沿着山道一路南逃,然后在一座已经空了的寨子里发现了一队点着炊烟正在烤肉的脱队奴兵,一共三个人。”丁修指向摆在地上的三个人头。“然后便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袭射死了他们。”
侯世禄敏锐地问:“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是脱队的,而不是哨探?”
“这”丁修没想那么多,这时侯世禄问起,他才仔细思考起来。丁修又指向猞猁皮和兔皮。“因为他们打了一只兔子和一头猞猁,还没有带马。奴贼连山遍野,似有大举,这时候打猎应该是脱队吧。”
“皮毛和兵器都是他们的?”侯世禄已经信了八分。
“是。兵器一共有四套,衣服袋子里的三套是这三个脑袋的。”丁修看向一名拿着弓箭、佩刀的兵士。“而那一套,则属于草民在敌营中打死的那个奴兵。草民也是靠着这个才能偷袭得手。”
“偷袭。”女真甲兵的单兵素养很高,就算是候世禄自己,想要正面一挑三也有难度。但既然是偷袭,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都提过来。”侯世禄朝兵士招手。
兵士会意,将人头和四套兵器都拿到侯世禄和童仲揆的面前。
仔细端详一番之后,侯世禄点头道:“我觉得这个首功能给赏。”说罢,侯世禄还不忘问童仲揆:“童副将,您觉得呢?”
“有理有据。物证也对得上。”童仲揆看向李显。“可他呢?你二人一同前来报功,为何你只说自己如何如何,而绝口不提他的作用?”
丁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童副将是在问李显的事情。于是答道:“回这位大人的话。他是我顺手救出来的。”
“你也被俘虏了?”为了不让童仲揆尴尬,侯世禄主动接过话茬,替他问道。
“回大人。”李显小心翼翼地说道:“草民是前年铁岭失陷之后就被掳到贼巢去了的。前些日子,奴贼兴兵攻我大明,强让草民为其运输辎重,草民乘夜逃了出来,但在躲避的时候又被抓住了,幸得这位侠士相救才得以逃出生天,不再为虎作伥。”
侯世禄问道。“姓甚名谁?”
“姓李,名显。”
“铁岭李氏,你是宁远伯的近支?”虽然在努尔哈赤糜烂辽东之后,朝野上下一直存在着要废黜李家的世袭伯爵的声音,但既然皇上还没下这道旨意,李成梁就还是宁远伯。
“在五服以外。”
“那就是远支了。”侯世禄又问:“可还有家人?”
“没了。”李显摇摇头。“草民的父母在铁岭陷落的时候就被奴贼残杀了,草民的兄长和草民一同逃出贼巢,但现在也不知所踪。”
“好吧。”侯世禄说道:“既然没有家人,就没人能证明你的身份。按照我辽现行的章程,你会被送去辽阳,接受更进一步的盘问。等事实廓清,排除奸细的嫌疑,你才能自由行动,此间,官府会为你提供口粮,你无须发愁。”
“谢大人。”李显连忙磕头道谢。
“嗯。”侯世禄坦然受之,并朝一名兵士摆手:“带他下去,和其他从贼巢里脱逃的人一起送去辽阳。”
“是。”
“丁兄,小弟告辞了。你的大恩,我一定会报答的。”李显又朝丁修磕了个头。无论丁修的嘴上怎么犯浑,但他确实从奴贼的手里救下李显,还把他安全地带到了大明的实控区。说是有救命之恩一点也不为过。
丁修表情微变,但嘴上还是说:“不必谢我,给钱就好了。”
李显离开后。侯世禄又对丁修道:“咱们继续说首功的事情吧。”
“全凭大人吩咐。”丁修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朝廷给奴贼开的赏格与北虏相同,都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侯世禄的话还没说完,丁修便迫不及待地道谢了。“谢大人!”
“你先别急着高兴。”侯世禄一瓢冷水就泼了过去。“这五十两你肯定拿不全,具体能拿多少,看你怎么选。”
“懂的。”丁修也不意外。常例孝敬嘛,当官儿的要不抽水那才真是见鬼了。
侯世禄理所应当地说道:“我先明白告诉你。每个人头,总兵府要扣下十两,这是雷打不动,风吹不走的。”
“是。”丁修小松了口气,两成而已。
侯世禄的语调里多了些许满意的意味。“报功的流程不是一两天能够走得完的。只有等朝廷给我发了银子,我才能给你发银子。在那之前,你需要等。”
“要等多久?”丁修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侯世禄说道:“这么跟你讲吧。就这个月,朝廷给沈阳的贺总兵发了一笔首功赏。但其中大部分首功,是去年乃至前年报的。”
“这么久!”
“等个一两年很正常,这没什么奇怪的。除非奴贼荡除,朝廷要遣返客兵、遣散募兵。这时候一般会快一些。”侯世禄笑道:“如果你想要拿足四十两,那就只有等。但你如果想要快拿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你就拿不够四十两。”
“能拿多少?”丁修突然觉得这怕不是总兵大人在诓他,想要昧了这笔赏银。
“一半。”即使童仲揆就在边上,侯世禄也毫不避讳。“三个头,我给你六十两,现在就可以给,你拿着这笔钱安稳离开。这些人头就跟你没关系了,他们会变成其他人的功劳,而你刚才说的那些个经历,也会在稍事修改之后贴到别的人身上去。”
“这是冒功吧?”
“年轻人,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叫惯例。”侯世禄并不因丁修的直白而感到冒犯。“人头是好东西,它不止可以换钱,还可以用来升官儿,更是军队的体面。你就算愿意等,等个一年半载,拿这一百二十两,这个首功也不会记在你的身上。”侯世禄顿了一下。“除非,你愿意参军。”
“您要征我入伍?”
“你是军户吗?”侯世禄反问。
“不是。”丁修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又不是军户,我凭什么征你。我只是给你选项,至于选哪个还得看你自己。”侯世禄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选吧。现在拿六十两走人,还是等着朝廷的赏银下来拿足一百二十两。抑或是参军入伍,为朝廷效命,给自己挣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侯世禄起了爱才的心思。“你是难得的人才,我可以先给你一个内丁队总的位置做。差不多等于一个总旗,但有职无秩,不能着官服。你要是能再挣几分功劳,等武举拿了功名,才能补上,成为朝廷命官。之后把总、千总、游击、参将乃至副将、总兵也不是做不得。沈阳的贺镇帅不就是这么的起来的吗?”
贺世贤是从底层士卒到顶级军官的活典型。每当有军官想给下属画饼,就会把贺镇帅拉出来举例子。
“我要是入了伍,现在能拿多少钱?”比起虚无缥缈的“封妻荫子”,丁修还是更惦记他的银子。
“还是二十两一个人头,但每个月都有饷银可以领。”侯世禄说道。
“能不能再加点儿?”丁修说道:“这年头银子可不太值钱啊。买一石米都得四五两银子。”
“你要是嫌少可以在军中慢慢等嘛,又不会断了你的吃食。反正这些人头都是你一个人打下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用跟谁分。朝廷的赏赐慢是慢了点儿,但只要报得上去,总是会给的。”侯世禄又看了看那几个人头。“这三个脑袋的面部很完整,特征也明显。加上这几套兵器,一定能报。”
“好。我参军,在军中等。”丁修点头道。
“那就这么定了。”侯世禄也很满意。
“谢大人。”
“拿着这个,去标营找侯拱极,侯千总。”侯世禄给丁修写了一张条子。“他会给你安排住处。”
“那这些东西?”
“当然是留在我这里了。兵器、戎服都会发的。”侯世禄指向用猞猁皮包裹着的残余的猞猁肉和兔皮。“毛皮和肉你可以拿走。”
“谢大人。”丁修跪叩拜谢。
下一章,视线回到北京。
第320章 上国主君与下国嫔妃
丁修离开之后,侯世禄侧过头冲一个亲随勾了勾手:“来。”
“镇帅。”亲随抱拳候命。
“把这些东西收好。”侯世禄闭上眼睛,立刻便有一抹缓和干涩的湿润从泪腺涌出。“再派个人去沈阳查册探访,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是。”亲随领命离开。
“侯镇帅,我有一个请求。”等侯世禄睁开眼睛,童仲揆才开口唤道。
“童副将但说无妨。”侯世禄回以微笑。
“您能把这个叫丁修的人让给我吗?”童仲揆道。
“哦?”侯世禄呵呵一笑。“童副将也起了爱才之心?”
“可以这么说。”童仲揆点头道:“但主要还是为了经略交代的差事。虽说西南土兵善行于山野,但对辽东一带毕竟不甚了解。我原本就想要招揽一些本地的猎人作为向导,好帮助我们尽快熟悉地形。这个山民不仅能在山区遍布奴贼的情况下顺利逃出,还能靠着偷袭带回三个奴兵的人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好啊。等查实他的身份之后,我就把他借给你们。”侯世禄说道。
“借?”
“对,借。”侯世禄的主要任务是守住威宁,防止努尔哈赤沿河入寇,直指辽阳,但他也想在狩猎女真部落民的差事上分一杯羹。不然真成打杂的了。“向导的事情我也可以帮着安排。”侯世禄补充说。
童仲揆没有犹豫太久。“那就有劳侯镇帅了。”
司礼监本部衙门正堂。王安正低着头,翻阅本年新募的宦官名册。
有出就有得进。司礼监在总揽内廷裁员的同时,也制定了一套以“量出为入,统一招募,严格审核”为核心的宫人招募章程。
所谓量出为入,也就是以死亡数为准,原则是去年死多少,本年招多少。可以根据现实需要上下浮动,但必须保证宫里的宦官总数不超过阈值。
统一招募,是指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由司礼监新设的内选司统一遴选并阉割宦官。除了这个途径,以及皇帝本人特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往宫里塞人,否则将遭到西厂的弹劾。
而严格审核,则是审核待选者及其家族血亲中,有没有犯过罪的和欠下巨额欠款的。
至于遴选的原则则是:自愿报名,年龄在六到十二岁之间,身体健全。也就是说,像魏忠贤和刘若愚这种自行阉割的人,以后就别想往宫里挤了。
“没什么问题。这册子造得不错。”王安合上宦官名册,微微抬头,俯视跪在地上的新任内选司司副李实。
“多谢老祖宗夸奖。”李实结结实实地给王安磕了个头。
李实原来也在内直房当差,和刘若愚关系不错,两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喝酒。刘若愚一步登天飞入云端之后,李实立刻就舔了上去,就差叫刘若愚干爹了。
后来内选司得诏成立,刘若愚就想到了他,并向王安推荐。这回,王安没有再拒绝,直接把司副的实缺给了李实。至于司正,则由王安本人兼任。
“你去吧。”王安微微颔首。
“是。”李实磕头告辞。
王安侧过头,将名册递给侍立在旁的曹化淳,并吩咐道:“今年得多拣些小崽子进内书堂。”
“是,干爹。”曹化淳接过名册,将之放到对应的架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