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99节

  王安喝了口茶,随口问道:“今天是哪些先生来堂里给小崽子们上课啊?”

  虽然因为裁员的事情,内书堂紧急调了很大一批学期未足的年轻学员出来办差,但这些人并不就此脱离学业。在办差的同时,他们还得继续上课。

  曹化淳想也不想,即答道:“东阁大学士沈,国子监司业吴宗达。翰林院编修钱谦益,翰林院修撰庄际昌。就这四个。”

  “庄际昌?”王安会心一笑。“大状元回来啦?”

  庄际昌是万历四十七年的会元兼状元,和孙传庭、袁崇焕同科。当年庄际昌的卷子被发现有错别字,卷面上又有刮补的痕迹,因此受到了很多的指摘。时任兵科给事中杨涟就阴阳怪气地说:“以状元而有别字,必三百人皆不识字乃可。以状元而洗补,必三百人皆曳白乃可。”

  杨涟这就是说,要是像庄际昌这样能在考卷上写错别字的人都能当状元,想来其他人就都该是文盲了。庄际昌让类似的嘲讽气得辞不受职,直接回乡了。直到最近蒙新君简召,才从福建老家来到北京供职。

  这个事情在当时闹得很大,无论外朝还是内廷,只要稍微关心点儿科场事的人都晓得。要不是辽东地方萨尔浒惨败,恐怕这直接就是当年的头一号新闻了。

  “是的。这是他头一回来内书堂教书。”曹化淳应道。

  “记得把规费、呈仪备好。不要失了礼数。”宫里所有的教学活动都要给先生报酬,而且很不菲。算上各种节日的礼物,一个先生一年上百两是有的。

  “儿子省得。”

  王安从怀里掏出皇帝赏赐给他的仿制坏表,一看时间。发现再过一刻钟紫禁城就该开门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去书房值事了。晚上再过来。”王安站起身,曹化淳立刻就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套在王安的肩上。

  “干爹慢走。”

  

  卯时六刻,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泰昌皇帝朱常洛在一阵轻微的扰动之下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坐起身,立刻便有一只温软的手贴在了他的背上。

  “皇上,您醒啦。”在北京待了几个月之后,朴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了。除了个别发音还是有些别扭以外,几乎听不出什么异样。

  “既然你已经起来了,就去给朕和你姐倒一杯热水过来。”朱常洛捏了捏朴小脸,却对朴吩咐道。

  朴刚拿起袜子,还没套上脚,就听见了皇上的吩咐。“能稍等一会儿吗。”后宫没有管事儿教规矩的“大妇”,皇帝也从没对这对儿姐妹花展露过愠色,这就让她们能一直以相对放松的姿态面对皇帝。

  “能。今天你说了算。”朱常洛微笑着看向朴。只见她套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纯白丝衫,丝衫下边儿是一件靛青色的主腰。主腰之下是宛若粉玉的肌肤和两座凸起的低矮峰峦。

  “快去!”朴娇声训斥道:“哪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大早上的,别这么严肃嘛。笑一个。”朱常洛捧起朴的脸,在她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一口。她的两颊立刻就飞出了两片轻红。

  “皇上.”朴下意识地揽住皇帝的肩膀,准备回应他的温柔。可皇帝却止住了她。

  “别。”朱常洛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朴的嘴唇。“朕可不想在床上晨练。”

  “皇上!”朴脸上的轻红烧成了火色。

  “该起来了。”朱常洛拍了拍她的脑袋,撩开被子下床,顺手就从衣架上取下袍服套在自己的身上。

  “我来伺候您更衣。”朴身上的装束比之朴还要轻薄,她的上半身就挂了一件肚兜,还没系绳子。

  “好。”朱常洛停下动作,坦然受之。

  

  皇帝的生物钟是紫禁城里所有人的作息时间标准。皇帝和两位朝鲜妃子刚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尚食局的女官便带着一群宫女过来送膳了。

  早膳还是那样丰盛,菜色包括了炒羊肉、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炉肉、算子面、撺鸡软脱汤、香米饭、豆汤、泡茶等。据说这是太祖爷在南京的食谱。皇帝让尚膳监别太靡费,尽量节俭,王体乾就把这张菜谱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

  除此以外,还有皇帝自己的点餐:温热的羊奶,剥了壳的煮鸡蛋,以及一屉砂馅小馒头,和一小碗用来沾馒头的蜂蜜。

  “皇上,请。”朴给皇帝盛来了一碗白饭。

  “好。放这儿吧。”朱常洛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接着拿起一个剥好了壳儿的白煮蛋,就着几乎没有腥臊气味的羊奶吃了下去。

  朴不着痕迹地瞥了那碗鸡蛋一眼,随即便拿起筷子准备帮皇帝夹菜。

  “你们顾着自己。”朱常洛看向摆在殿里的落地钟,发现时针已经走到了辰时一刻的位置。于是就稍稍地加快了用膳的速度。

  “嗯。”朴还是把那筷子猪肉炒黄菜放到了白饭上。

  两姐妹还在朝鲜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天朝的皇帝因为姓朱,所以自己不吃猪肉,也不许民间吃猪肉。但她们进了宫以后,发现这纯粹是胡扯。宫里的御厨能把猪身上每个能吃的部位料理得非常美味,就算是皇帝本人也没有这样的忌讳。而且宫里的膳食真的非常丰盛,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伙食比母国国王的还要好。

  “你们觉得李怎么样?”正用着早膳,皇帝突然问道。

  “绫阳君肯定没有妾吃得好。”恍惚间,朴下意识地说道。

  朱常洛放下筷子,在朴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谁问你这个了。朕是说他这个人怎么样。”

  朴偷偷的瞄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道:“绫阳君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吧。”

  “什么叫应该?你们不是他送到朕这里来的吗?”朱常洛抬眼看向朴,朴立刻收回偷瞄的视线。

  “我们虽然幸得被绫阳君选中作为贡女送来天朝服侍圣上,但我们只草草地见过阁下几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朴的心里有很多顾虑,尤其在意自己的出身,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的。

  “这样啊。”朱常洛又问道:“那李珲呢?”

  “妾怎么敢妄议国君。”虽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知道什么,但朴还是能隐隐地意识到这当中的微妙。“而且祖宗家法昭然,妾又怎敢轻言国政呢。”

  “朕就跟你们闲聊两句,怎么扯到祖宗家法上来了。鬼精鬼精的。”朱常洛摇头轻笑。“不说就不说吧。”

  朱常洛吃得很快,没多久,御碗就空了。朴一直用余光留意着皇帝的动作,见皇帝放下碗筷,她也跟着这么做。朴伸手去拿御碗,想帮皇帝添饭,但朱常洛已经吃好了,便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不添了。朕要走了。”

  “那我们也回去了。”朴立刻起身。

  朱常洛放开朴,并在朴的头顶上温柔地抚了抚。“不急。你们慢慢儿吃,吃好了再走。别来伺候一阵儿还饿着回去。”

  “您真好。”朴甜甜一笑。皇帝的样子真是完全满足了她对于上国主君和完美丈夫的想象。除了不能离开紫禁城,这儿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在宫女的伺候下漱过口,朱常洛便径直离开了乾清宫。刚出门,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就带着一群宦官跟了上来。

  “恭送陛下。”朴和朴带着一众宫女齐齐跪下,给皇帝的背影磕头。

  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不久,朴起身坐回到原位。她并没有马上拿起筷子,而是微笑着看向尚食局的女官。“胡尚食。”朴轻声唤道。

  “奴婢在。”胡尚食向前挪了两步。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吗。”朴说道。

  胡尚食赶忙道:“主子折煞奴婢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就是。”

  “下回我们姐妹来乾清宫伺候皇上的时候,能请你把这些鸡蛋换成带壳的吗?”朴指了指放鸡蛋的碗。现在它已经空了。

  “带壳的?”胡尚食不太明白。“剥了难道还不好吗?”

  “我想亲手剥。”朴弯着的柳眉里闪出一抹白狐般的狡黠。

  胡尚食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但她还是委婉地拒绝道:“皇上要是发现了会怪罪奴婢伺候不周的。这奴婢可担待不起。”

  “不会的。到时候,你把这碗放到我或者儿的面前就好了。”朴将空碗拉到自己的面前,又推到朴的面前。“我们拿着了,立刻就剥开来。”

  “做不到。”胡尚食只得实话实说。“奴婢只是伺候用膳,上面还有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和掌印太监。”

  “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嘛。”朴只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儿。

  “奴婢何德何能敢跟尚膳太监打招呼。”胡尚食尴尬一笑。“主子还是去找老祖宗请托吧。”

  “唉。好吧。”朴努努嘴。“等下回见到王掌印,我再跟他说吧。”在朴的印象里,王安就是一个面容和蔼的慈祥老头儿。一天到晚都笑呵呵的。

第321章 海运优化动议

  晨练过后,朱常洛回到乾清宫。这时,朴与朴已经离开了。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常洛刚踏进南书房的大门,王安便带着魏朝和刘若愚,以及在南书房当值的一众宦官来到他的面前跪下,行面圣大礼。

  “都回去坐着吧。”朱常洛径直穿过伏跪着的众人,来到御案后坐下。案头上除了文房四宝和几摞的奏疏,还摆着一杯温度调得恰到好处的白水和一小碟精制的竹盐。

  “谢万岁!”三位太监和一众宦官又齐齐地朝着御案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今天就是会试的最后一场了吧。”朱常洛用小勺子舀起半勺竹盐抖进水里。

  “主子明鉴。”王安没有立刻归位,而是来到御案前给皇帝研制朱墨。他以前做侍读的时候,就经常干这活儿,手艺好得很。现在上了位,王安也不愿意把这活儿交给别人干。“明天就考完了。”

  明代的会试考三场,第一场要求做三篇“四书文”和四篇“五经文”,要求比附圣人经典,以八股格式书写,这也是考官们最看重的一场。

  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语”。这一场是让士子以官员的假设性身份,按题目书写公文。没有什么格式要求,只要对汉诏、唐诰、宋表等以及本朝的《大明律》足够熟悉就能应付。

  第三场考“策问”。也就是给一段材料,或者说一个问题,让考生作答。这一场是最简单的,算是锦上添花,只要文意通畅,问有所答即可。

  三场考试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这三天举行。每场考一天,但因为要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所以跨度是三天。也就是说,从初八一直到十六,一共九天都是考期。

  “放榜是哪天来着?”朱常洛用小勺子将杯子里的盐巴搅化,接着将之一饮而尽。

  “回皇上。早则廿八,迟则廿九。”王安有时会疑惑,皇上明明精明得很,但偶尔却会忘记一些以前常惦念的事情。

  “今年的这科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皇上圣明。”王安说道,“考官各有所乡,各有所党。今年所录必中正持平。”

  科举全是主观题,只有第一场考的八股格式稍微有点儿客观的硬性规定。而且只排名,不打分,好与不好的标准全在考官的心里。想要做到中正持平,靠的是分地域给名额,以及合理安排考官。

  大明开国早期,以南、北两榜为分。宣宗洪熙年间,即位刚即位的宣宗皇帝定制,以南、北、中三地定额取士,后嗣皇帝皆照此遵行,故为永制。

  但嘉靖以后,党争日激,万历朝的几个大案更是将这种争斗加剧到白热化。到泰昌年间,皇帝需要考虑的就不只是地域上持平,还有党派上的中正了。

  王安将研好的朱墨摆到皇帝顺手的位置,并将一支狼毫角身的毛笔递给递上去。“但由史阁老主考,恐怕有些人又会拿前年的事情出来说道。”

  前年己未科考,史继偕就是主考官之一。当时,会试、殿试皆取庄际昌为第一。但事后科臣揭示,状元的考卷上刮补了数字,还将“醪”字误写成了“胶”字。这一事件持续发酵,不但导致庄际昌本人不堪舆情放职返乡。更使得与庄际昌同乡晋江的史继偕,受到了广泛攻击。

  但如果非要上纲上线,这事最大的责任人,其实是兼任殿试的读卷官的另一位主考官,也就是彼时内阁中唯一的辅臣方从哲。要作弊党私也是他老人家先来。可同乡的身份摆在那儿,朝野内外就觉得这是史继偕作弊偏袒,私其门人。

  此间,北境告急,史继偕同赵焕率残余的九卿科道在文华门外跪请神宗临朝,不报。两事相交,气得史继偕直接辞朝南行,这大明朝的鸟官儿当着难受,不伺候了。史继偕、庄际昌一老一少两个福建晋江人,就这么离开了北京,直到神宗皇帝驾崩,他俩才先后回朝。

  “你是说庄际昌那事儿?”

  “是。”王安点头道:“奴婢怕朝议放榜之后,朝议又要汹涌一阵儿。”

  “闹就闹呗,还能出什么大事。只要你们别瞎掺和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就行。”朱常洛耸耸肩。

  庄际昌就是朱常洛在没有任何人提请的情况下主动召回来平衡朝局的。像这种刚考中就被朝野舆论逼得有官不能做的年轻人,大概率会和那些主导舆论的人,对立一辈子。现在朝堂里满是老头子,青壮年都找不到几个,总要给未来布局。朱常洛甚至估摸着,这人要是听话、有才,就扔给朱由校用。

  

  “有辽镇的战报吗?”朱常洛随手拿起一本票拟好了的奏疏,只看了两眼就在上面签上“知道了”三个字。

  “回皇上的话。”负责给奏本分堆的刘若愚回话道:“暂时还没有收到辽镇的战报,只有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的陈事疏。第一本就是。”刘若愚不知道皇上最近为何如此关心辽事,几乎每天见面之后立刻就会问。但既然皇上关心,他也就关心。

  “第一本不是吏部奏科考的陈事疏吗?”朱常洛扬了扬手里叶折,可他旋即就看见了放在另一摞奏疏堆上边儿的《陈津粮输辽冗杂事》。这时,刘若愚已经站起来准备帮他找了。

  “坐下,朕看见了。”朱常洛将吏部的陈事疏扔到一边。

  “是。”刘若愚还没重新落座,突然想到了什么。“主子,还有一本。”

  “谁的?是战报吗?”朱常洛记得很清楚,努尔哈赤会在二到三月间,对辽东发起大规模的入侵。

  “是蓟辽总督文球辞表。”刘若愚摇头。

  严格来说,蓟辽总督现在只是蓟镇总督,而且还要把天津给剜出来。

  “又是文球的辞表”朱常洛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哪儿?”

  刘若愚快步走到御案前,很快就帮皇上找到了那本辞表。“主子。”刘若愚将奏本捧到皇帝的面前。

  朱常洛打开叶折,只见辞表中写道:

  “.臣督理无状,至罪戾交丛,内外交讧。伏蒙先帝、圣上圣度涵容,感承高厚,省讼迁愚,固冀收复惊魂,支持病骨,勉供任使,终竭驰驱。”

  “而旬日以来,忧惧相乘,宿剧发,精神溃乱,坐卧靡宁,脾气积伤,餐饮并废,温痰流注,腰股不能屈伸,急火上攻,头目时作眩晕,延医诊视,咸谓疾居骨髓,非铖石之可攻,将晷漏之难保,小年易尽,虽万死不足深怜,残喘幸存,即一息尚希大造。乞天恩放归田里调养。”

  “哼。”朱常洛轻哼一声。“文球这是要死了呀。”

  如果奏疏描述属实,文球辞世恐怕就这两天了。但遭到弹劾之后上表以病引例是明代大员的常规做法,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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