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阵胶着之际,脱战的铳骑兵已经完成了重新装填。不过李秉诚却没有下令家丁脱战,他决定改变战术,既然这队奴兵不知死活,胆敢横冲直撞。那就直接包围歼灭,让它撞个粉碎。
又刺死一个短甲兵之后,李秉诚在亲随的掩护下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在确定周遭没有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奴兵之后,他将长枪横放到马鞍上,接着朝战阵中斜射出一支新的响箭。
这种时候靠吼是没用的,谁都听不见,只能用发声结构不同的响箭传达不同的命令。而这一响的意思是,包围。
两阵轻骑兵听响得令,立刻加入战场,试图将八旗兵们冲散并切割成一个个小的包围圈。可积布克达及其手下的巴牙喇们亦非等闲之辈,他们怎么可能任凭明军宰割。
明军越是冲突,金军就越是抱成一团。
李秉诚的脸色逐渐沉着。如果是在别的时候遇上这么一支敌兵,他非得把他们给吃掉不可。可现在,李秉诚已经开始盘算着主动后撤了。
要知道,墩兵回报的信息可是奴贼倾巢而出。绝不可能只安排这么一支精锐骑兵充作外围掩护。
砰!天空中又绽出了一朵绿色的烟花。这是马探传回的情报。
这回,李秉诚不仅看见了烟花的焰色,还听见了烟花爆炸的声音。
“哦!!”原本因为陷入劣势而士气渐沉的金军,因为明军的信号而振奋了起来。即使他们不知道绿色代表着什么,但也还记得,明军的马探在撞见他们的时候释放了同样的信号。左翼四旗的支援就在附近。
李秉诚知道,不能再打下去了。他从弓袋里掏出几根响箭,快速射入胶黏在一起的战阵。这些响箭的意思是相同的,撤!
响箭射出后,外围轻骑率先在各自千总的指挥下有序撤出战场,朝着预定的撤退地点机动。而李秉诚则又拿起钢枪,冲入阵中。家丁们需要他的指挥。
等明军外围轻骑全部脱离战场,着重甲家丁们也且战且退地围拢到了总兵官的身边。自此,明金两阵彻底分开,宛如油水,虽合而不融。
“进攻!”积布克达不容许明军撤退,他要黏住明军的重甲骑兵,为支援的友军争取合围的机会。于是,在重整好队形之后,他立刻拨马冲了上去。“杀!”
李秉诚对此亦有预备,两阵近战轻骑在脱战的时候,那一阵铳骑兵并没有跟着后撤。
之前是重甲阵掩护他们上弹,这回也轮到他们返回战场,靠手里的火铳减缓敌人的速度,给重甲阵创造从容后撤的机会了。
铳骑千总带着几乎毫发无损的铳阵快速接近敌阵侧翼,冒险在两阵相距五十步的位置上,与敌阵保持相对静止。“放!”
积布克达不愧为久经战阵的老将。即使战斗许久,他也没有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基本功。铳骑兵靠近的时候,积布克达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距离比起先前那轮齐射要危险得多。因此,他也只能向着铳骑兵的反方向做出更激进的回避机动。
回避机动减少了齐射给金军造成的损失,但也让李秉诚的重骑兵逃出了一段积布克达再也撵不上距离。
“呼。”李秉诚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必再派人去送死断后了。
“啊!”积布克达怒吼一声,无可奈何地放缓速度,看着明军撤离战场。
两军脱战后只一刻钟,金军左翼其他三旗的支援就联袂到了。
领正蓝旗援军的人是巴牙喇甲喇额,舒穆禄布哈,领镶黄旗援军的人不是女真骑兵,而是由抚顺降人佟养真率领的“汉军”。而带领正白旗援军的人,竟然是正白旗的旗主,四贝勒黄台吉。
正白、正蓝、镶黄三旗的援军在半路上会集,再加上积布克达本阵的镶白旗精骑,人数逾两千,几乎占了左翼四旗精锐骑兵的一大半。
“卑职见过四贝勒。”积布克达在马上向黄台吉行礼。
“明军呢?”黄台吉摆手问。
积布克达指向李秉诚撤离的方向说道:“朝那个方向逃去了。”
“交过手了?”黄台吉望着满地的狼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是”积布克达有些惭愧。“我们冲了一阵。”
“杜度派人告诉我说,明军就百余轻骑马探,看来不止啊?”黄台吉一眼望去,这躺地上的死伤者都快要超过一百人了。
“是。”积布克达不自觉地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我们遇见了奉集堡的主力。”
“呵看来也是。”黄台吉知道,积布克达这是轻敌冒进了。但他没有斥责积布克达,只是说:“把勇士的遗骸收敛了你就回去吧。”黄台吉挥动马缰,并对正蓝、镶黄两旗的将领说道。“我们走。”
“卑职也可以”积布克达不想就这么回去。八旗顺风仗打惯了,认为和明军打出一比一的交换都是亏的,而且看这满地的尸骸,有没有一比一还难说呢。
积布克达想要戴罪立功,洗刷耻辱。但黄台吉却强硬地说道:“这是命令。我要你现在就带着遗骸和伤员回镶白旗本阵!”
“是。”虽然积布克达是镶白旗的将领,作为正白旗旗主的黄台吉一般不能对他下命令。但在这次行动中,黄台吉被努尔哈赤任命为左翼一路的统帅,所以积布克达只能服从。
积布克达收敛好同伴的尸体,将仍旧活着的明军变成尸体,再扒下明军身上的甲胄衣物之后,便带着轻重伤员回到了镶白旗的军阵。不久前,杜度已经通过积布克达派回来的人,知道了发现明军主力骑兵的事情,但他还不知道积布克达已经和明军激战了一番。
“你怎么回来了?”杜度问道。
“四贝勒命令奴才回来的。”积布克达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杜度本能地联想到了去年的废嫡风波和最近的一些不好的传闻。
“可能是因为奴才打了败仗。”积布克达还算实诚。
“败仗?”杜度刚想细问,却看见了被带回来的轻伤重伤员。这时他才意识到,积布克达身上的血似乎有些太多了。“怎么败的!伤亡了多少人!?”杜度激动的问道。
积布克达简单地将自己与明军交战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阵亡三十一个,重伤二十四个,轻伤四十八个。明军.”
“我不想听明军的伤亡!”还没听完,杜度的火气就窜起来了,他几乎狂吼着说:“把头盔取下来!”
“什么?”积布克达不解。
“我叫你把头盔取下来!”杜度用更大的吼声将话重复了一遍。
“是。”积布克达照做。
啪!
杜度完全不顾积布克达在岁数上几乎和努尔哈赤相当。他抡圆了右臂,照着积布克达的左脸就是一记猛抽。“混账东西,谁叫你冲阵了!我记得我是叫你把马探撵走吧。是你老糊涂了?还是说那个马探给你传了假命令?”
第302章 奉集堡外
即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积布克达也没有丝毫的不满。“没有人传假命令。就是奴才轻敌冒进了。”
“死伤了一百多个人,还都是旗人!你要我怎么跟大汗交代?”看着一个个被运去后方的轻重伤员,杜度的心里满是窝火、自责和后怕。现在,这些情绪都以狂怒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拿五百人去冲两三千人!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奴才想着不是贺世贤,而是李秉诚就”积布克达想要为自己辩解。
积布克达看不起李秉诚是有理由的。去年,也就是天命五年,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南下,希望能像之前那样,迅速击溃明军,从而拿下沈阳,然而到了沈阳前,努尔哈赤发现此次明军并不是像以往那样整体溃乱。相反,主力已经有序布防,严阵以待,之前遇的后撤士兵只是负责侦的哨骑部队。于是努尔哈赤火速调整战略,命令主力部队放慢脚步。
此次进攻金、明两方的主力之间并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战斗。金军也没能像之前那样给明军造成太大的杀伤。
可问题在于,在这场横跨南北,涉及懿路、蒲河、沈阳、奉集等城,双方主帅皆亲自下场指挥的攻防拉锯之中,有一个局部战场。
当时,金军马探发现了一支大规模的明军,努尔哈赤于是遣左翼一旗前往侦察。左翼得令后,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便亲率精锐百人前往。
事后,莽古尔泰回报说,他一路将数千明军逼追到越过浑河,直到靠近沈阳才率部撤退。此间,他还冲杀了一阵,给明军造成了数以百计的伤亡。
后来探子回报,当时被莽古尔泰“逼走”的明军,就是由李秉诚率领的,而且数量近万。所以积布克达想当然的认为,奉集李秉诚是个软弱的人,当时莽古尔泰可以一百冲上万,他积布克达以五百冲三千,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积布克达不知道的是,莽古尔泰很鸡贼地只说了造成的伤亡和敌我对比,并没有说具体过程。如果他能和李秉诚或者熊廷弼交流就能知道,莽古尔泰追逐的军队确实是由李秉诚率领的,军队也确实去了沈阳。但那根本就不是被逼后撤,李秉诚目的地就是沈阳,这支部队是援军。
明军压根儿就没发现这支仅百余人的骑兵,直到在浑河附近被莽古尔泰偷袭,明军才知道金军来攻。明军这边甚至没有专门的文字提到这场偷袭,只是将之作为灰山对峙的一部分记入奏疏,上报皇帝。
因此,和莽古尔泰交战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李秉诚麾下最精锐的部队,而是新招募、新训练而且尚未摆出战阵的步兵。莽古尔泰甚至都没有见到李秉诚,就主动撤退了。
换言之,莽古尔泰尾随了明军一路,趁明军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了一场偷袭,给明军造成了损失,并在明军的反击到来之前及时撤退,非常高明。但他模糊了其中的细节,夸大了自己的勇武,并最终让积布克达产生了误判。
“你凭什么看不起别人啊?要是援军稍迟片刻,我镶白旗的精锐怕是要全军覆没了!”看到载着尸体的马匹,杜度更恼火了。“带着这么多尸骸回来,你怎么不干脆死在那儿啊!”
积布克达猛地抬头,老眼里已然蕴积了些委屈的浊泪。比起脸上的痛,这句话给积布克达带来的伤害更大。
脱战之后,李秉诚率所部近三千骑兵连着退了好几里地,才在一处既未发烟,也没撤离的墩坡停下休整。
“左右两阵轻骑,各派一队充作马探,扩大侦察。如果遇到其他马探,直接收拢,并告知我部位置。”李秉诚一面对迎下来的墩兵点头致意,一面对身边的千总下令。“若有重要情报,派两骑分别至此处,及六里墩回报。”
“是。”两位负责指挥轻骑的千总刚迈上墩台的第一级台阶,就缩回去传令了。
李秉诚登上墩台,远望来时的方向,并环视一圈,见方圆数里内没有敌骑的身影,于是又对身边的三个千总说道:“允许各阵下马,就地歇息。人吃干粮马嚼豆,尽快恢复体力。歇息期间,所有人必须保持警惕,随时候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本阵。”
“是。”两个轻骑千总对视一眼,哑然一笑,又返回去传令。
李秉诚嚼着同样的干粮,与三位千总一起遥望抚顺的方向。这时,原本只有一层的横向烽烟已经变成一团。但后续的烽烟多不是五道,而是两道或三道,这说明奴兵派出了足以威胁到墩堡的小股部队,正有意地驱散着墩兵。
金军在推进的过程中虽然会不断地驱逐墩堡的墩兵,但并不会熄灭墩堡的烽火。因为墩台烽烟本身是一个固定的信号,只要点燃了,信号的就定了。而且一直保留烽烟,还有助于马探准确报告敌军的方位。
李秉诚希望马探们能及时带回奴兵本阵,以及那支精锐骑兵的情报。但是,金军的马探亦如牛毛般地铺陈于原野,明军的马探很难避开他们进行的深入侦查。
过了差不多两刻钟,烽烟又往奉集的方向挤了一点,可李秉诚手里最新、最有用的情报,仍不过是敌人解围骑兵的方向和大致数量。
“镇帅!您看!”恍惚之间,一名李秉诚同立于墩台的千总遥指向一支出现于视野之中的金军马探。
“看来他们也发现我们了。”李秉诚说道:“走吧,撤到六里墩。”
李秉诚还不打算就此回城,但君子不立危墙,就算要打,也要在己方的势力范围内打。
黄台吉率部离开本阵之后,左翼四旗的马探就都由他一人指挥了。
和李秉诚一样,黄台吉也在不断地派出马探,更多的马探。
他不仅想尽快找到明军的位置,还希望能够通过驱逐明军的探子,以蒙蔽明军的耳目,悄无声息地靠近明军的主力骑兵,再发起一场突袭攻击。如此一来,即便不能歼灭明军,也能狠狠地打击明军的士气。
但事实证明,黄台吉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他派出了四旗马探近三百人,四散侦查,不断驱逐,也还是有明军的马探冒死突入到他的近处侦,并全身而退。
“停!”奉集堡外九里的墩坡上,黄台吉遥遥地看见到麇集的明军主力。他知道,明军这会儿也看见了他。
这会儿黄台吉已经能眺见奉集堡城的轮廓了,可他没有立刻下令进攻,而是对身边的传令兵说道:“去把积布克达、布哈和佟养真叫过来。”
“是。”
杜度虽然骂的狠,还给积布克达一巴掌,但在接收完伤员、遗体以及缴获与回收到的铠甲和武器之后,杜度又把积布克达派回到了黄台吉的身边。希望他能戴罪立功,用明军将领的脑袋洗刷这个耻辱,不然回到萨尔浒城之后,积布克达一定会遭到努尔哈赤的重惩。要是就这么回去,别说甲喇额真了,可能连牛录额真的身份都会被剥夺。
黄台吉也很宽容,在积布克达带着镶白旗的精锐回来之后,非但没有过多责备,再把他赶回去,反而温言宽慰了他。
“四贝勒。”不多时,左翼三旗的主将便都围拢到了黄台吉的身边。
“嗯。”黄台吉点头回应,并对那个跟着主将们一起回来的传令兵说:“你仔细听,等我说完,就去左翼,把我们这儿的情况禀告大汗。”
“是。”传令兵肃然应道。
“布哈。”接着,黄台吉先看向正蓝旗的指挥官,巴牙喇甲喇额真舒穆禄布哈。
“四贝勒。”尽管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足以听清吩咐,可布哈还是拨马靠近行礼,以表示尊敬。
“我要你把正蓝旗的巴牙喇全都交给积布克达指挥。”黄台吉盯着明军的方向,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布哈怔了一下。“卑职遵命。”
“您这是?”积布克达亦是不解,他开口欲问,却被黄台吉摆手止住。“你听我说。”
“是。”积布克达立刻收住。
“我会把正白旗的轻骑交给佟养真指挥。”黄台吉看向佟养真,佟养真行礼回应,于是黄台吉又看向积布克达。“积布克达,我要你把镶白旗的轻骑交给布哈指挥。”
“卑职遵命。”积布克达微微点头,他大概猜到黄台吉是在干什么了。
划分完兵种并调整好指挥官之后,黄台吉开始部署战术:“待会儿,布哈向左翼机动,佟养真则向右翼机动,各以箭矢远程打击明军。而我和积布克达则率军从中强冲敌阵。如果明军围攻我和积布克达,则左右两翼协同冲阵,打散明军。若明军不散,则包围明军。”
“遵命。”三人领命道。
说罢,黄台吉又对那传令兵说道:“速去大汗那里请援。有多快跑多快!”
“是。”传令兵飞马离开。
金军这边的人手虽然看起来没有明军多,但黄台吉敢肯定,这支明军虽强,但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普通的精兵而已。他问过积布克达了,在刚才的交锋中,明军的战死以及受伤落马之后被金军补刀的人数,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五十人。积布克达五百对三千,尤能打出近一比一的交换。
现在他的麾下有两千三百人,如果以此冲阵,就算冲不垮,也能将对方牢牢地黏住。现在右翼四旗已经集结,而且离这边并不远。只要能拖住一段时间,等援军赶来,就有可能把奉集堡的精锐一口气吃掉,重挫明军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