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三道命令之后,熊廷弼看向崔仲青,说道:“钦差。天罚已行,您是要留在辽阳观察军务,还是克期启程,南返京师?”
崔仲青已经完全不想再在这个危险的鬼地方待下去了,于是道:“主子万岁爷没有予我督军之权。既然钦差已经办完了,我还是尽快回去交差复旨得好。”
“也好。”熊廷弼也不想让这些对边事兵备毫无理解的宦官,在边堡起烟的情况下,继续驻留辽东。要是哪里伤着、损着,或者干脆只是吓着了,回去之后,也难免添油加醋地在皇上的耳边乱吹风。
“我现在就安排毛文龙率麾下骑兵送您离开辽阳原路返回,您看如何?”熊廷弼建议道。
“今天就走?”崔仲青眼角微抽,就差把“紧张”二字写在脸了。
熊廷弼巧妙地回道:“别的时候也行,您想待几天待几天。主要还是看您急不急。”
“就今天吧.”崔仲青还是有些犹豫。“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比如奴贼绕过边城直袭辽阳,半道劫杀之类的。”
熊廷弼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他竟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不会,不会。断然不会!努尔哈赤没这么大的胆子。”
奉集、辽阳之间,间距九十余里,其间城寨墩堡,大小林立,如果努尔哈赤真的绕开奉集派兵直奔辽阳城下,很容易就被切断后勤,搞得首尾失顾。如果皇帝本人在此,或许努尔哈赤还有可能仿英宗北狩故事,冒险奇袭。但崔仲青一个宦官有此顾虑,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熊廷弼只笑了几声,很快就恢复了肃然的神态。“如果努尔哈赤真的如此大胆,我必率部阻截,确保使团能安全离开辽东。”
“那就劳烦您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崔仲青站起身,朝着熊廷弼拱手作揖。
“派一队人马,护送钦差回府。”熊廷弼对堂下最后一个传令兵下令道:“传令毛文龙,命其率部将钦差使团送至广宁。”
“是。”
崔仲青离开之后不久。巡抚袁应泰问道:“不下令继续传烽吗?”
辽阳是烽火信号的中转站。各边城边堡的信号传到辽阳之后会自动停下,直到收到新的命令,才能继续往其他地方传递烽烟。
“没必要。派人飞马送令去辽西、辽南,命各城提高戒备,自守其城即可。”号炮烽火的传信速度快,但信息密度太低。想要传递更准确的信息,还是要依靠信使。单传一个奉集遇袭的信号到后方去,而不做任何说明,只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熊廷弼话音刚落,陈策、戚金二人便不约而同地起身请战道:“左堂,请遣我部,驰援奉集!”
熊廷弼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最后却停在了袁应泰的身上。他一边打手势示意两位镇帅少安毋躁,一边对袁应泰说道:“大来。我要你草写一篇文章.”
“军务在急,你要我写文章?”袁应泰皱着眉头,指向崔钦差离开的方向说道:“你莫不是要支开我吧?就像刚才那样。”
“我支开你干什么?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写诗。”熊廷弼让袁应泰给问懵了。他确实对袁应泰的“天真”有所不满,也觉得这家伙确实没什么军事才能,但还不至于排挤他。把他的军事建议当耳旁风就好了。
“那写什么文章?”袁应泰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
熊廷弼的眼神里闪烁出了一抹狡黠的精光,信口便是一篇提纲。“你就写,当年高淮如此嚣张不法,其中一大因,便在于勾结奴酋。辽民受害如此,皆因于淮、奴相勾,蒙我先帝之圣察。努尔哈赤逢高淮受刑之日犯我边堡,实欲援救此等蠹国害民之虫贼。”熊廷弼顿了一下。他其实还想把李成梁给捎带进去,但转念一想,李家的脊梁骨已经断了,过分追打反而会引发辽将的不安。毕竟李家横行辽东的时候,又有谁敢不巴结呢。
于是他略去李家,继续说:“奴贼改奴称金,僭号天命。然此僭命,实揉我辽民血肉以铸。奴贼视辽民如猪如狗,非奴即屠。抚、清、开、铁四城自陷城以来,日日遭凌,已若人间炼狱。望辽民边夷,切莫以血肉喂养狼犬而不自知。”
熊廷弼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遗漏了,便总结道:“大意就这样,文章具体怎么写,你自己斟酌。文章写成之后拟作告示,同高淮的头颅一道,送遍全辽。”
“高淮与努尔哈赤勾结,有证据吗?”袁应泰下意识问。
“这里又不是刑部大堂!我去哪里给你找证据。努尔哈赤的‘七大恨’还说他娶不到婆娘是我大明的错呢。”熊廷弼摆手道:“就这样。”
“.好吧。”袁应泰也听过“叶赫老女”之故事。
叶赫老女为叶赫贝勒布寨之女。布寨在古勒山之役中被杀,叶赫部按例请尸,努尔哈赤却下令把布寨尸体砍掉一半之后再还回去,由此便与叶赫结下了不解之仇。后其女多年未嫁,遂称老女。努尔哈赤在“七大恨”中谈及“叶赫老女”之故事,不过是借题发挥,以其作为兴师叛明的借口。
正如曾按辽东的现任陕西巡按王雅量所疏言:“夫奴酋,冶容之人,何求不得,而斤斤一三十五岁之老女?且夷俗何所不为,而未嫁之老女有何体面?所系不过留其不了之局,以兴问罪之名,乘间窃发,基图渐大,渐可蚕食,此奴之本志也!”
既然努尔哈赤能放屁胡诌,熊廷弼也不介意降低道德标准,配合高淮的脑袋搞这么一场舆论战。
第299章 侦察兵的对决
在点燃烽火南告敌情的同时,奉集堡守将,总兵官李秉诚也基本完成了武装。
只要再戴上头盔,他这身儿全重四十五斤的鱼鳞甲,就算是穿戴齐全了。
片刻后,李秉诚走出中军帐。其总兵标下的三千骑兵,已经跨在马上,做好了出城迎敌的准备。
骑兵们分三部、六司、六十队,有序地林立在堡城门口,等待着总兵官的表率。
李秉诚从亲丁的手里接过缰绳,拒绝了亲丁的托扶,自己踩镫上马。坐稳后,他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只大喝一声“驾”!便带着这三千骑兵鱼贯出城,朝着点燃烽火的外围墩堡驰去。
“快!快!赶快就位!”骑兵离城后,留守参将立刻命令下级军官率领堡中步卒带上小炮长枪,从四口出城,赶往外围工事的预定地点组织防御。而参将本人也登上新砌的砖墙,和城墙上的士兵们一道,遥望总兵官离开的方向。
在得知努尔哈赤北攻叶赫的消息之后,熊廷弼便放弃了并沈保辽的悲观战略,抓住这一难得的时机,在辽右地方大兴土木,一面修复旧墩,一面布设新堡。复墩设堡的工程在万历四十八年夏季基本完工,到现在,沈、奉、虎、辽四城周边,几乎每隔三里便有一处用以传递烽火、侦敌情的墩台。
李秉诚率部来到奉集堡六里开外的一处仍旧燃着五柱烽烟的墩堡,便不再继续前进。
守墩的伍长见总兵官亲率骑卒到来,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他带人下墩,迎到李秉诚的面前,低头拱手行礼:“镇帅!”
“嗯。”李秉诚没有浪费口水多问,只满意地点头示意后。便带上了标营三部骑兵的管部千总上到墩台,眺望敌情。
墩兵不是必须死的,他们人人有马,如果敌不可敌,来势汹汹,墩兵可以在发出相应的信号之后,带上兵器号炮,以及随身的粮食,后撤到预定路线上的下一个墩台。若是敌人继续逼近,两墩的士兵可以一起后撤。直到退回所部主城,等待事后核查。
这个墩堡的墩兵没有逃,前置墩台的墩兵也没有过来挤到一堆,就说明努尔哈赤手下的野猪们还远未拱到奉集堡城近郊。
李秉诚登台远眺,只见烽烟沿着一条稍有弯曲,但大体平直的线,向东北方向的陷城抚顺延去。在目视尽头,烽烟由一个点变成了一条横着线。这表明,奴贼的阵势摆得很开。至于具体规模和敌人摆出的阵型,还有待进一步的侦查。
接着,李秉诚转向西北,眺望大约三十里外的沈阳城。“看来奴兵是直奔我奉集来了。”确定沈阳城内并未发烟后,李秉诚喃喃一声,接着转头走到墩台边缘,俯身向台下打手势,命令四队骑兵,按原定计划作为马探远侦敌情。
马探离开之后,李秉诚又回到望处,继续盯着那一横连着的烽烟。马探远去后,李秉诚似乎看见烽烟之下,有一团的模糊烟尘,正在缓缓地蠕动着。
二百马探骑兵在距离奉集堡十二里处的发烟墩台分成四路,朝着四个方向开去。分头不久,这四队马探又各自裂解为十伍,在伍长的指挥下继续前进。队形完全展开之后,他们就像一个移动的圆弧,扫探着经过的土地。
两刻钟后,四队马探中最靠近右侧的那一支,看见了三十余名骑马后撤的墩兵。见此,马探队总立刻吹哨收拢队形,率部接近。而墩兵们则本能地拨马远离,直到马探打出手势,双方互证身份,这八十来人才碰头汇集。
无怪双方如此谨慎,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中丢掉了许多铠甲兵器,建奴来侦查的时候,往往会套上这些东西以迷惑视听。被骗到事小,如果贸然接近,指不定就被冲杀掉了。所以,各镇总兵都创造出了一套简易的识别手势,以区别敌我,乃至在交谈前确定友军来路。
“回头!不要再前进了,奴贼大部来袭,总数逾万!”领头的墩兵大声道。
“.”那队总只犹豫了一瞬,便扯动马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跟我们回去,将敌情禀告镇帅!”
“好。”
就这样,这队负责远侦的五十人马探,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便回头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右侧的第二路马探,同样遇上了团聚后撤的墩兵。
“奴贼在哪个方向?”互证身份之后,二路队总拨马疾驰到墩兵们的面前,大声问道。
“就是我们来的撤来的方向!”墩兵队总答道。
“说些屁话!”二路队总喊道:“调头!带我们过去。”
“奴贼逾万,旌旗遍野,回去送死吗?”墩兵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走!”两方互不隶属,马探队总不能命令墩兵,要墩兵配合只能靠劝。但他不愿意花这个时间,于是带着手下骑兵继续朝着下一个墩堡的方向前进。
“哎呀!调头!”领头的墩兵一咬牙,转身跟上马探。“我来带路!”
“好!”队总心头一热。有墩兵的带领,至少不会一头扎进敌人堆里而不自知。
和朝堂上从没来过辽东,完全不晓兵事的科道言官们的认知不同。努尔哈赤手下的八旗军非但作战勇猛,而且极有纪律。
努尔哈赤规定,旗兵行军,地广,则八旗并列,分两翼八路而行。地狭,则八旗合一路而行。行军时,必队伍整肃,节制严明。军士禁喧嚣,行伍禁搀越。
长时间的训练与战斗,锻炼了八旗兵基本的协同意识。因此,旗兵在钻出山谷,进入原野后,甚至都不需要飞马传令,便自觉而迅速地按照事先的位置部署,在一片宽达数里范围内排出了行军的队列。
虽然排列的过程并未持续多久,但也足以让最靠近山谷的墩兵一批墩兵燃烟、放炮,从容撤离。
当墩兵领着马探回到刚被他们放弃的墩堡时,八旗步骑劲旅已经前进了近二十里地了。
“明军马探!”左翼镶白旗的十余骑马探率先发现了这支前来侦察的小规模明军。
“回报。”指挥这支旗人马探的牛录额真随手指了一个骑兵回去报信。接着,他朝天上射了一支响箭,便带着剩下的人马朝着几乎八倍于己的明军冲了过去。
“奴骑!”在八旗兵发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看见了他们。
“迎战!”队总从特制的马鞍袋中取出已经装好了火药的鸟铳,点燃火绳之后,便径直冲了上去。他这支五十人队,一共装备十一支鸟铳,而剩下的人则只有弓箭,以及马刀。
“杀!”五十骑马探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响箭啊!”墩兵队总大喊一声,但马探们却没有听见。无奈,他也只得带人跟上。
明、金双方并未短兵相接。在明军不逃反迎,加速冲来的下一刻,镶白旗的牛录额真便做出了战术判断,猛扯缰绳,领着人调转方向,朝着的右后方驰去。
他的人和大部队隔着近十里地,要是被数倍于自己的明军包围,几乎是必死无疑的。
只见牛录额真放开缰绳,夹紧双腿。马儿继续奔跑,但速度却放缓了不少。接着,牛录额真从弓袋中取出金军特制的战弓,又捻出一杆远射用的刺箭,靠在握把上。
其他金兵亦如此做。
“放箭!”
搭弓,满弦,放!明军靠近,金兵率先放箭!
刺箭飞来,虽然因远射而十矢九空。但还是有人被射中了非要害的位置。
中箭士兵减缓马速,脱离战场。而其他人则继续奔驰。
金兵的第二轮刺箭飞来,这次有人直接被射中肩胛,操马不稳,摔倒在地。
“放箭!”在金兵放第三轮箭的时候,明军终于反击了。
数倍于金箭的明箭飞向金兵马探,但训练有素的金兵队这轮反击早有预料,只一个加速就躲过了这簇攒射。七十多支箭,仅几支命中,其中大半还插在了马的身上。马儿吃痛,但并未因此减速太多。
双方互射箭矢,一支刺箭几乎贴着马探队总的脸左脸掠过,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持铳瞄准的姿态。
队总深吸一口气,稳稳地端着铳,尽力使视线与前端准心与后部照门的连线重合,并对准金兵胯下马儿的马腹。射人先射马!
三点一线,队总打开火门盖,向上拨动杠杆状的扳机。
嘶!
火绳接触火药,火药剧烈燃烧。燃烧产生的大量气体,在铳管内推动浑圆的铅弹笔直前进。
砰!一团白烟伴着些微火焰先行掠出铳口,发出一声爆响!接着,铅弹射出,朝着马腹飞去。
下一刻,十声同样的爆响响起,这方寸间的战场上立刻就多出了一阵烟幕。
铳弹飞了一会儿之后,弹道略微下垂偏移,但还是打在了马儿的身上。不过,被击中的部位并非马腹,而是后马腿。
“咿!”铅弹的威力很大,几乎一瞬间就嵌进了马儿紧绷的肌肉里。马儿吃痛不稳,一个踉跄,人仰马翻!
这一阵枪响,让金兵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危险。但他们没有加速拉开距离,而是猛的一个减速。
“披箭!”率队的牛录额真大喊一声,在场所有的金兵就都将手里的刺箭换成了披箭。
披箭的箭身粗,重量大,箭镞宽,用于近射。搭配强力的战弓,再满弦放射,射程、威力未必逊于鸟铳。
反击到来,立刻就射倒了数名明军,可明军还在队总的领导下继续冲刺!
距离不断拉近。领队的牛录额真有些怕了,他的人数毕竟不占优,而且作为马探也没有着甲。如果继续让明军靠近,那就算是平庸的明弓也是一个很大威胁。
牛录额真回头看了那个被摔在地上的部下一眼,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决然地下令道:“撤!”
金兵被打退,明军马探的士气顿时一振。那队总也热血上了头,完全失了放铳时的那种冷静与沉着。可他刚准备追上去,就被加速赶来的墩兵的队总给截住了。“不要再追了!奴贼发了响箭,你们又发了铳,附近的其他怒贼马探很快就会围上来。”
马探队总勒住马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微微颔首,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去。“好,不追了。整理队形,给火铳装药,继续前进。”说着,他还拍了拍正气喘吁吁的马儿的脑袋。
“还要前进?”墩兵队总错愕道。
“当然。我们的任务就是探明虚实,确定敌军主力的位置。现在只和奴贼的马探过了一招,怎么能就这么退回去。”队总一边说话,一边拨马靠近那名被击落的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