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观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刚过辰时,攒动的民众就将木障周边的各个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墙越积越厚。即使南兵过来,民众也不愿意冒着失去好位置的风险让开一条路来。
没法子,在现场指挥标兵维持秩序的巡抚袁应泰,只好派出两个五十人队,强行撕开堵在路口的人墙,并辟出一条足供穿行的道路。
道路畅通之后,参将周敦吉朝领队的标兵队总点头致意,接着轻挥马缰,带着手下的酉阳土兵快速通过这段熙攘嘈杂、拥挤不堪的通道。见酉阳兵加速,童仲揆亦稍夹马腹,与马祥麟一起,领石兵以差不多的速度跟着进入空地。
等到土兵客军尽数进入,那队开路的标兵便由外到内,逐渐缩了回来,而被他们辟出的通道,也就此飞快地收拢回原本样子。而且比起刚才,人墙似乎又臃肿了些。丁白缨留了下来,却没有乘这个机会钻到前排去凑热闹。
当酉阳、石的土兵抵达刑台外围的空地的时候,他们共同的统帅,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已经和浙兵的两位主帅,也就是总兵官戚金和参将张名世,在此等候多时了。三人簇拥在巡抚袁应泰的身边,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见四人联袂而来,袁应泰立刻会同陈策、戚金、张名世过来行礼拜迎。
相较于整天板着脸,动辄就把人叫来批一顿的熊廷弼,袁应泰的人缘显然要好得多。他不仅能将各路援军需要的军粮、军饷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不时亲往各处军营慰问,见着谁都是满脸微笑,整一个好好先生的样子。
可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有人喜欢他,就有人不喜欢他。比如,童仲揆就对袁应泰不甚感冒,他觉得这位巡抚待人过宽。尤其是对那些被收拢于辽阳附近的鞑靼、女真降卒,简直是过于信任了。
在沈阳被熊廷弼臭骂过一顿之后,袁应泰竟然还敢在熊廷弼主持的军务会议上,公开提出要收编这些降夷,将他们武装起来,让他们去对付建奴。听见这个提议的时候,童仲揆差点没把眼睛给瞪出来。降夷哪里是拿起来就能用的?
童仲揆在川贵等地抚治土民多年,知道土人蛮夷不是不能教化,可教化需要时间,信任和忠诚也从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在童仲揆看来,不经过一个漫长的感化过程,直接武装降夷,无疑是在给本就动荡的辽东局势增加更多的不稳定因素。
但好在,熊廷弼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不仅没有轻信这样的错误论调,还派兵把辽阳安置营里的牛马牲口,以及刀枪铁器全给没收了。算是用铁腕手段,狠狠地给了袁巡抚两个大耳刮子。
一番基础的寒暄之后,现场的气氛开始变得尴尬了起来。毕竟浙兵和土兵才打过架,就算陈策、戚金从中调停撮合,厘清了一些误会。但想要双方真正地热络起来,亲如一家,还是需要时间来磨合。
午时正刻,辽东经略熊廷弼的仪仗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仪仗之后,是一支由经略标下中军营管营参将张神武率领的标营骑兵。接着,便是身着全套铠甲的熊廷弼,以及和他并驾齐驱的东厂司正崔仲青。为了今天的这出风头,崔仲青很是苦练了一番马术。熊廷弼也乐得投其所好,专门给他找了一匹既高大又温顺的驮马,供他缓慢乘骑。再之后,就是由标营步卒押送的囚车了。
“高淮!高淮来了!”
这辆囚车一经出现,立刻就引发了一场难以平息的嘈杂与骚动。被这支队伍分开的人潮,纷纷用激烈的咒骂,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废物招呼着车上的人。一时间,烂菜叶子和小石头块儿满天乱飞,甚至砸到了押运囚车的步兵身上。好在他们的全身着甲,这点东西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别说打伤押车的步兵,辽民杂乱无章的攻击,甚至都很难穿过木质的囚笼伤到蜷缩在囚车里的高淮。但他们还是竭力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辽民,尤其是年过三十的老辽民,对高淮的怨愤可谓是深入骨髓。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神宗万历派太监高淮“往辽东开矿征税”,高淮抵辽仅一月,就迫不及待地掠夺起了官民财富,并且直接干预辽东政局。
时任辽东总兵马林,不愿屈于其下,为他的苛索行径卖力,便竭力与之抗争。高淮便上疏神宗弹劾马林,马林因此被罢。给事中侯先春,为马林说话,神宗索性将马林和侯先春一同罢黜贬谪。
高淮气焰由此更加嚣张。辽东官吏,无论是世职还是命官,高淮皆“轻之若土苴,刈之如草芥”。他当街活活打死兵马指挥张汝立。仅仅是因为张指挥“不避参随”,挡了“他老人家的大驾”。
高淮在辽十年,百姓哭诉高淮:
追矿税,征房号,编牛车,拿大户,调夫匠,修牌坊,冒军粮,占军役,诈假官,用非刑,拷财物,奸妇女等事,皆太府委官所行之事也。地方军民,有弃产投虏者,有甘受棍毙者,有断手刖足者,有投河自缢者。千万苦情,诉说不尽,只望汲汲救命。
时辽左巡按御史何尔健称高淮曰:“罄南山之竹,不能尽书其脏;决东海之流,不能尽洗其秽。”
而辽东民谣则曰:“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
高淮乱辽十年,大小城堡无不迂回遍历,但有百金之家,尽行搜刮。辽东人户深受其害,军队百姓都被其盘剥,横征暴敛,肆行诈骗,可谓无恶不作。
午时二刻,由东厂派出的几名老练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的门,将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高淮强行拖拽到了刑台中央。
在将高淮扒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刽子手们便取下了禁锢其手脚的枷号和锁链,将他反绑在原木桩上,并用一张细眼渔网罩住他的全身。最后,刽子手们用一根短木棍将渔网绞紧,使其遍身肌肉凸出于网眼之外。如此一来,极刑凌迟的准备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午时三刻,崔仲青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径直来到刑台边缘站定。他轻轻抖开卷轴,还没开始宣旨,经略熊廷弼便带头跪了下去,并高呼:“万岁!”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官员到士兵,再到前来的观刑万千百姓,都朝着卷轴的方向跪了下去。“万岁!”一时间,人攒如潮,声浪如山。
万人齐拜的场面比之前的迎接更加宏大,这让独立于此间的崔仲青激动不已,他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用几近破音的声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高淮专擅不法,坏皇考之圣名,假皇命以横行。十余年来剥辽蚀辽,视我国民如草如芥。祖宗开国二百五十年来,未有残琢至极,蠹国至极,殃民至极,越俎无忌如高淮者也。高淮之罪,死不足赎,唯有凌迟可稍解余憾。”
遥在紫禁的朱常洛很清楚,“高淮辽乱”的第一责任人不是高淮,而是派高淮到辽东,并且不加以丝毫约束的先皇帝朱翊钧,但“作为”先皇帝的儿子,奉遗诏克承大统的大明皇帝,这封圣旨只能这么写。
“钦此!”
念完,崔仲青已是身体发颤,满脸通红。明显是给自己喊缺氧了。
“万岁!”旨意传开,辽阳内外人声如雷,轰然惊鸣。
“哈!啊!求你.”一路上呆若木鸡的高淮终于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不过,刽子手们却不打算让他一直这么叫下去。高淮刚张嘴吼了两声,一团臭得能把人熏昏过去的麻布团便被塞进了高淮的嘴里。
宣读完旨意,崔仲青捧着圣旨离开了刑台。他来到熊廷弼的面前,将圣旨收好,问道:“左堂,可以开刀了吗?”
“按旨意办就是。”就算皇帝判了高淮死刑,“开刀”这两个字也轮不到熊廷弼来吆喝。
崔仲青倒也不是在跟熊廷弼打机锋,玩什么头脑风暴。他有此一问,只是出于基本的尊重。既然熊廷弼点了头,崔仲青也就向东厂的刽子手挥手示意了。“开刀。”
掌刀的刽子手得令,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小刀,接着便在高淮的胸肌上随手剌了两下。由于渔网挤压充血,这两刀下去,高淮的胸膛立时便是血流如注。
寒冷与超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模糊高淮的痛觉,他只觉得胸口有一阵温热淌过。
高淮看向刽子手的眼神里满是乞怜。如果他的面前放着一面镜子,他一定能在自己的眼睛里幻见到那些向他祈求饶恕的人的倒影。当年,他没有给那些人活路,奉命出差的刽子手自然也不会给他活路。
但,恩赐解脱还是有的。
凌迟这一行的规矩是每十刀一歇,一歇一吆喝。掌刀的刽子手吆喝完一声,右手一抖,一把极锋利的尖刀便替换掉了剐肉的小刀。
刽子手面对高淮,咧嘴微微一笑。接着便将尖刀送进了高淮狂跳的心脏。
高淮的瞳孔猛地一凝,但没多久便散开了。
等到刀尖不再传来震动,刽子手便收回尖刀,继续行刑。但这时候,他剐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熊廷弼眼睛尖,离得近,刽子手掏出尖刀的那一瞬,他就注意到了那一闪而熄的寒芒。
“您看见了?”熊廷弼的惊讶可谓是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崔仲青给捕捉到了。
“看见什么?”熊廷弼反问。
“哈哈。”崔仲青摇头笑道:“没什么。”
第298章 奴贼来袭!
看着刑台上愈发模糊的躯体,久经沙场的老将童仲揆忍不住了。他紧皱着眉头将脑袋撇到一边,却见马祥麟一脸狂热地仰望着刑台。
“你还好吧?”童仲揆问道。
“我很好”马祥麟凄笑两声。圆瞪的眼睛里竟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涌出泪来。“皇上圣明!但不能亲眼见到杀父仇人死于万刀之下,是我此生之大憾啊!”
童仲揆表情一滞,瞳孔微缩。他意识到,马祥麟似乎是把高淮当成邱乘云的替代品来仇视了。
当年,在得知了石宣抚使马千乘被邱乘云诬陷入狱之后,童仲揆立刻就吓了满身冷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联络同僚上疏申救,马千乘要真被邱乘云给定了罪,西南地方怕是又要再生大乱。可童仲揆还没收到同僚们的回信,马千乘就死在了监狱里。于是他只能转而上疏朝廷申明马千乘实无大罪,并请求朝廷保留石司的世袭。
“唉。”物伤其类,童仲揆无法直视鲜血淋漓的凌迟,但他也不能劝这个十七岁便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认清现实”。他只能低着头,隔着银甲拍拍马祥麟肩膀,并用一声无奈的轻叹,聊表安慰。
凌迟,又称寸磔,或是千刀万剐。不过,所谓的“千刀万剐”只是一个以讹传讹的猎奇传说,就算是正德朝那位被皇帝明着判了三千多刀的刘瑾,也不过只挨到四百刀就死了。
当刽子手偷偷地割断固定头颅的那一根细绳,任凭那个圆睁着眼睛的脑袋垂下。就算是离得最远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辽东矿税太监高淮,下地狱了。
“差不多了吧。”当人犯胸腔被剜空,露出骇人的白骨,一直强忍着不适硬逼着自己观刑的熊廷弼终于也看不下去了。
“哦?”崔仲青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今晚回去睡觉也肯定不会做噩梦。
“我觉得到这就可以了。”熊廷弼说。
“您听。”崔仲青竟然笑了。
“听什么?”熊廷弼问。
“您没听见吗?这场外还有人在叫好呢,您不是要为我大明收复辽心吗?”崔仲青说道。
“高淮死在辽阳,已足示吾皇之圣明。而且也一人叫好,不意味人人叫好。大多数人也只是沉默着。”熊廷弼说道。“没必要再剐下去了。枭首吧。”
“也行。既然旨意没说要剐多少刀,那么卖我您一个面子也无妨。”崔仲青看向掌刀的刽子手,抬起手臂。
轰!
崔仲青正欲发令,却突然听到东北方向响起了一声极为突兀的炮响。
“停!”崔仲青对此不甚了解,因此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仍向刽子手下达了停刑的命令。但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连续五声沉闷的炮响,硬生生地截断了市口的喧闹。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短暂的沉寂之后,五柱并排的烽烟冲天而起!
哗!不知是谁打破了这个诡异的静谧。一声“奴贼来啦!”之后,恐慌迅速蔓延了开来。
“张神武!”熊廷弼大喝一声。张神武立刻带着数名亲兵迎过来候命。“经略!”
“我令你立刻率领标下中军,有序解散百姓,务要防备踩踏!”熊廷弼扯着嗓子下令道。
“是!”张神武立刻领命离开。
“我兵也可以加入疏散!”马祥麟拨马来到熊廷弼近前。尽管还没有亲历过,但他很清楚,五炮五烽意味着什么。
“不!”熊廷弼立刻喝止。“南兵不要动!就待在原地!”让语言不通的南兵去疏散北民,这不出事才有鬼了。
“左堂,这是?”崔仲青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稍后再跟您解释。现在您就跟在我的身边。”熊廷弼只看了崔仲青一眼,便朝同样围拢过来的南兵诸将下令道:“童仲揆、马祥麟、周敦吉、冉见龙、张名世。等刑场靖清之后,你五人速速带兵回营,尽快武装,随侍待命。但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五人表情各异,但眼神里都闪烁着求战的火光。
“你们,跟我来。”熊廷弼又对袁应泰、陈策、戚金下令。
“是。”
“我们去哪儿啊?”崔仲青跟着熊廷弼来到存马的地方。刚想踩镫上马,便被熊廷弼整个抱起来,放到了他的马上。
“去行辕。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您还是跟我骑一匹马的好。”熊廷弼很清楚崔钦差的马术到底是个什么水平。骑得慢也就算了,要是一个着急把自己给摔了那才叫麻烦。
“到底怎么了呀?”崔仲青本能的惶恐。
“烽火令,见敌直上万人,举五烽五炮。”熊廷弼骑上马,把住缰绳。说道:“建奴大举犯边了。”
“在这时候?”崔仲青紧张得气都不顺了。“怎么会.”
“放心,只要有我在,野猪皮就伤不到您。”熊廷弼简直冷静得可怕。他随手指了一个负责贴身翼护骑兵,说道:“去,把高淮的脑袋砍下来,用盒子装好。”
“是!”
熊廷弼一行人无惊无险地回到经略行辕。这时,在城楼上眺望外墩的侦兵已经在衙门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见面熊廷弼过来,侦兵立刻迎上去,报告道:“左堂!是奉集堡的烽火。”
“好。”熊廷弼点头摆手,没有丝毫停留。而这位完成了使命的侦兵,也立刻退出了衙门,跨上马,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传令兵!”熊廷弼一边大声招呼传令兵,一边带着人往正堂走去。
这回,熊廷弼没有领着巡抚和诸将与钦差对坐,而是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不过,袁应泰还是把熊廷弼左侧的第一个位置让给了钦差崔仲青。
众人坐定后,数名传令兵也来到了堂下待命。
“命令李怀信率所部人马关闭八门,戒严全城!只开大南门一座。除了官兵,禁止任何人上街!”
“是!”
“命令李怀信即刻向各衙门加派人手,严防细作。尤其是神机库和中卫仓,让他派家丁带着标营去!要是这两个仓库中的任何一个失了火,我必上疏参他!”
“是!”
“命令梁仲善派兵一千,即刻进驻降夷安置营。并戒严全营,不许任何离开营地。若有违抗,可就地正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