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82节

  熊廷弼举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骤起的不悦顺着苦茶入喉,顿时烟消云散。他没跟祖大寿多计较,直问道:“是杨文孺叫你来的吧?”

  “是。”祖大寿将头函和包裹移到自己的面前,说道:“这是那个色目反贼的脑袋,以及供状和旁证。此外,还有中丞的奏疏。”

  “提出来给我看看。”熊廷弼眼神稍眯,嘴角也微微抽动。

  “是。”祖大寿打开布袋,掀开木板,将人头缓缓取出。

  喷涌的血早已滴干,粘黏在平顺创口上血渍也多被精盐吸走,整个人头呈现出一种比白人肤色更白的惨淡的底色。好在眼睛没有睁着,因而也就没怎么影响熊廷弼喝茶的胃口。

  “嗯,你放回去吧。”熊廷弼见过这队洋人一面,对这个半洋不儒的耶稣会通事的印象尤其深。只一眼就确定了脑袋的身份。“剩下的人呢?”

  “什么人?”祖大寿反问。

  “就是其他西洋人。”

  “哦!我离开沈阳的时候,他们还在镇抚司的大牢里关着。”杨涟并没有把押送西洋雇佣兵的任务交给祖大寿。

  熊廷弼点点头。“好,你辛苦了。”

  等祖大寿把人头塞回去,并盖上板子。熊廷弼又说道:“我记得你在辽阳城里有宅子吧?”

  “是。”祖大寿是宁远人,家人也基本在那儿。不过父亲祖承训早年在辽阳城内置过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他偶尔到辽阳来办事就会住进去。

  “回去看看吧,会有惊喜。”熊廷弼说道。

第296章 千里赴戎机

  “是圣上的赏赐吧?我还以为会送到宁远去呢。”作为杨涟的亲随护卫,他比很多人都要先知道那笔赏赐的存在。也晓得这笔赏赐是直接往家里送的。

  熊廷弼放下杯子,抬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中丞什么都告诉我了。”尽管多了一道周转,但祖大寿还是很高兴。

  “哼。”熊廷弼轻笑一声。“还给你送到宁远去?要不要直接化成银水灌你胃里算了?”

  “这哪儿能随便灌啊.”祖大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便讪笑着扣了扣脑袋。

  熊廷弼知道这家伙就这样,也无心和他多计较什么。“把东西捡起来放桌上,你就可以走了。”

  “是。”祖大寿立刻照做,并拱手辞别。“卑职告辞。”

  “去吧。”熊廷弼点头。

  祖大寿应声转身。但没走出几步却又被熊廷弼给叫住了。“等等。”

  “左堂有什么吩咐?”祖大寿一个猛回头,闪身似的回到了熊廷弼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回沈阳?”熊廷弼问道。

  “歇到明天就走。”祖大寿回答说。

  “好。”熊廷弼说道:“那你帮我给杨文孺带句话。”

  “左堂请讲。”祖大寿道。

  “帮我向杨文孺道个谢。”熊廷弼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什么?”祖大寿不解。

  “你甭问那么多。道谢就是了。”熊廷弼摆手。

  祖大寿愣一下,他搞不懂其中的波诡,只愣愣地应道:“是。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熊廷弼默然点头。

  等祖大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熊廷弼便伸手拿了起置于头函之上的包裹。一打开,首先入眼的便是杨涟写给皇帝的奏疏。

  熊廷弼没有立刻翻开来看,而是将之放在一边,先翻看起了犯人的供状和孙传庭收集到的旁证。旁证翔实,证据链完整,熊廷弼放心了。

  唯一让他不解的,反倒是犯人门多萨神甫的供词。这份供词太详细了,详细到诡异,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放到你的面前。

  供状上不仅用算不得漂亮的楷体,清清楚楚地列明了门多萨神甫的动机、主张,还记载着他编写的那几首让人费解的“反诗”。更有甚者,落款是双语。门多萨神甫没有给自己起简明的中文名,落款的中文,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就是那串拉丁文的音译。

  不过,就像熊廷弼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传教士一样,门多萨神甫也不懂大明,不懂辽东,更不懂熊廷弼。

  他本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场盛大的审判,然后再在被告席上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用传教士必修的浑厚嗓音,与那些受到路西法污染的羔羊来一场精彩的辩论。并在辩论中给这些羔羊的心灵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洗礼。

  但他没料到的是,辽东的封疆大吏不比耶稣会在两广和江南地区接触到的官员。熊廷弼根本不给他念歪经的机会,先斩后奏,说杀就杀,一点儿余地也不给他留,直接就把他变成了一个放在手边的人头。

  直到被带到市口的斩刑台,看到那两颗高悬于半空的贼人首级,门多萨神甫才明白过来的,这里没有审判,没有辩论,没有洗礼,只有朝廷对反贼的处决。

  就这样,两个互不理解的人以一种事先双方都想不到的方式聚到了一起。

  熊廷弼默默地看完了口供与旁证,接着又拿起了杨涟的奏疏翻看了起来。他只扫了几眼,就拿着笔在杨涟的署名前面,硬添上了自己的姓名,并盖上了神宗皇帝命人造给他使用的经略大印。

  “来人。”做好这一切,熊廷弼大声唤道。

  “左堂大人。”一个身着全甲的魁梧兵士闻声来到熊廷弼的面前候命。

  “派专人,把这些东西加急送到北京去。”熊廷弼吩咐道:“奏疏送通政使司,头函和供状送都察院。”

  “是。”

  

  当日黄昏,城门将闭的时候。来自海州运输队经过数日的跋涉,总算是抵达了辽阳。

  和这支运输队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些被挑选过来共襄盛举的观刑人们。他们之所以会和运输队一起到辽阳,是因为兵宪官张铨,想着一趟也是走,两趟也是运,反正等待发送的物资也打包得差不多了,就安排了一司以骑兵为主的游兵,把刚收到的一批驴、骡、粮食,和关内新制的八千斤火药,一齐送去了辽阳。

  丁白缨便是混在这运输队里过来的。朝廷的管制始终没有对她松口,就算到最后,可怜的女镖师也还是没能弄到马匹,只能悄默声地跟着运输队徒步迁移。不过,对此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她想买马主要也出于安全而非速度的考量。既然官兵能顺带着免费为她提供安全保障,她也乐得省下一笔买马的银子。

  到了辽阳之后,丁白缨没有立刻去找心念到快成执念的女将军,而是在城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她决定先把“脸洗了”,去掉满身的灰尘油垢,等歇上一夜重整精神,把自己打扮得威武些,再去寻找南兵的军营。

  笃笃!

  丁白缨敲了敲柜台的桌面,招呼道:“劳驾。住店。”

  “文牒。”上了年纪的掌柜显然是乏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翻开登记册。

  “请。”还是那些东西。

  “南人?”掌柜眨了眨浑浊的老眼,这才注意到丁白缨口音的异样。

  “是。”丁白缨点头。

  “放着好好儿的南京不待,来辽东受罪。”掌柜翻手指了指挂在身后的大吊牌,接着提起笔,在砚边将余墨沥干。并说道:“价钱都在上边儿。不讲价。您要哪个?”

  “要个不混住的单间就好。”丁白缨说道。

  “上房、中房都是单间。”这家客栈比丁白缨在海州住的客栈要大得多,光房间就分上、中、下房以及通铺四类。

  “要中房吧。”丁白缨看着牌子,掏出一钱二分银子,摆在桌面上。“住一晚,再来一屉馒头,半只烧鸡,半斤杂碎。杂碎一半煮汤,一半炒。多放盐。”

  “你一个人吃?”她这食量把老掌柜给吓了一跳。

  “对。啃了几天干粮,一点儿油水没进。就想吃点儿肉。”丁白缨点点头。

  “行吧。”掌柜比着文牒在册子上登记好相关的信息之后,又给银子称了称重。直到确认无误,他掏出一块牌子,递给丁白缨,并说:“随便找个小厮,他会带您过去。”

  “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能把我整个人洗干净的那种。要多少钱?”丁白缨接过房牌,扬头朝向那块写着报价的大吊牌,说道:“上面没写。”

  “包在房费里了,打招呼就给您送来。要多少都行。”上房和中房包热水和简餐。而住下房和通铺的人,通常不会花钱要热水,就算要洗漱,一般也就是在井口打一桶免费的凉水也就解决了。所以客栈也就从不标热水的价钱。

  “那就多谢了。”丁白缨收起腰牌、文牒,又说道:“我想跟您打听个事。”

  “您说就是。”掌柜收起银子,吹干墨迹。

  “我想知道,土司秦将军良玉的兵营在哪儿?”丁白缨开门见山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掌柜的眼神里立刻闪出了显见的警惕。

  “为了投军啊。”丁白缨说道。

  “你去其他地方问问吧。我不知道。”掌柜建议道:“你如果真是来投军的,可以去兵备衙门问问。辽阳的募兵事宜都是在那儿办的。”

  “好,多谢。”丁白缨拱手转身,就近逮了个小厮,让他领着自己去房间。

  这家酒楼的服务很周到,饭食都是直接送到房间里来的。用饭的时候,丁白缨要了热水,没多久就有人给她抬来了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澡桶,她一边用饭,一边默默地看着往来的小厮挑水往里灌。

  小厮们很勤快,她的饭还没用完,澡桶就被灌满了。吃过饭,她先招呼人将餐具取走,接着从背囊里取出用粗布包好的干净衣裳,以及一些净身用的家伙事。

  准备好一切之后,她给木门上好木栓,又把屏风拉过来围了个半圆,只留下一个不朝门窗的口子。丁白缨没伺候过别人,也没被什么人伺候过,对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就算是在天师张府住着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拿自己当什么尊贵的客人,坚决拒绝了张姑娘给她安排的贴身伺候。

  她由外到里,一件一件地褪下了从披风到中单再到主腰、抹胸在内的所有衣物,在空气中暴露出一体匀称无赘,但并不细腻更远称不上白嫩的健康肌体。她的肌肤上点缀着一些或直或曲的伤痕,右肩靠近脖颈的位置上更是有一个骇人的箭洞,要是再偏两分,就射到动脉,就必死无疑了。

  热水浸遍全身,水面立刻浮起了一层带略油膜的灰尘。说起来,丁白缨上次全身沐浴还是离开北京的前天晚上。就算途中暂歇,她也只洗手和脚。她拿着和温水一起送来的条形麻布,从脚趾到脖子一寸寸地搓洗着每一方肌肤。这个无趣但让她倍感享受的自洁持续了许久,直到天光暗沉,温水渐凉转冰,她才从澡桶里出来,用客栈提供的另一块儿更大的干净麻布擦干了身上的水。

  最后,丁白缨换上了那身被她背了一路的衣服。她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噼噼啪啪舒展开来。宵禁的锣声响起,舟车劳顿了接近一个月的女镖师,终于能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睡一个好觉了。

  

  第二天,天刚亮,街道上就变得嘈杂了起来。丁白缨从床上起来,感觉整个人就像是重获新生了一样。她穿好衣服,并收拾好杂物,等确定没什么东西落下之后,便背刀持枪,推开了房门。

  她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气,泥土和春晖的气息,立刻涌入了她的鼻腔,鼓动肺叶和心跳共鸣。

  享受了一阵之后,丁白缨收起心情,来到柜台前退还木牌。

  “包在您房费里的早餐是馒头、稀粥、咸菜。有需要自个儿去取,想吃别的没有,今早不升灶。”还是那个老掌柜。

  尽管丁白缨本来就没有别的需求,但她还是问:“为什么不升灶啊?”

  “皇上圣明,要杀高淮,就在今天。”老掌柜说道:“要不是我的老腿不便,我都得上赶着去凑这个热闹。”

  “哦!”丁白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在海州就听说了这个事,但一直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您要是也想看看那个狗贼的死相,这会儿就去,别磨蹭了。”老掌柜接着道:“您已经晚了,好多人宵禁没解就起来等着了。但您要是能跑快点儿,没准还能挤个前排。再晚就真赶不上了。”

  “算了吧。我并不想凑这个热闹。”丁白缨虽然是个武人,也亲手杀过人,但她并不嗜杀,对凌迟这样的残酷刑罚更是没有半点兴趣。更何况,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南方人,也很难理解辽地人民对于高淮的那种切齿痛恨。

  “馒头、稀粥、咸菜在哪儿?”比起观刑,丁白缨更关心早餐。

  “喏。”老掌柜耸耸肩,伸出手,引导道:“就在那张桌子上摆着呢。你自个儿取就是了。”

  “多谢。”

  吃过早餐,丁白缨离开客栈,准备去寻找南兵的军营。她本以为自己会花上不少工夫,但让她惊喜的是,她一出门就见到了手操白杆长枪列队整齐的石兵,从辽阳城的小南门进城。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巧合,是因为小南门的旁边就是中卫仓,而中卫仓是辽阳城最重要的粮仓。来自海州的运输队,除了队末那些运火药的会绕道西门进城,直接将火药送去重建的神机库,其他的人员和牲口都是从小南门进城。丁白缨跟着大部队入城自然也就是从小南门进。而熊廷弼给浙、土等万余南兵安排的驻地正在大小南门之间。

第297章 恩赐解脱

  对高淮的极刑是熊廷弼极度看重的收心工作。但再是收心,收的也是辽心,跟远道而来的客兵关系不大。因此,熊廷弼就没有像迎接钦差时那样,向客兵军官发出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派人参加,而只是递了一个软性的邀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算了。

  不过,各路客兵显然没有坚辞拒绝的理由,所以也就都派了代表进城观刑。

  丁白缨出客栈的时候,代表酉阳土兵的统兵参将周敦吉与土司官冉见龙,已经先一步带着百余酉阳兵过了这家客栈,而且石土兵也快要走到头了。她要是再晚个半刻钟起床,就连这个小尾巴也抓不着了。

  丁白缨沿着街旁的排水渠快步走到领队军官的前面,接着回头偷瞄,却失望地发现,一老一少两位领队军官的男性特征非常明显。很显然,这两个人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当代花木兰。

  可花木兰没来,花木兰的儿子来了。那个年轻的军官正是已袭石宣抚司宣抚使马祥麟。而他身旁的老头则是年过六旬的老将,四川都指挥使司掌印都指挥使,童仲揆。

  熊廷弼疏请神宗调川兵援辽之时,童仲揆实任遵义参将,抵达辽东之后则被擢拔为援辽副总兵,任两路土兵中石一路的统帅。

  也就是说,他和周敦吉分别统帅一路土兵,并同在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的麾下。

  童仲揆宝刀未老,眼神锐利,很难不注意到路边那个背着两把刀,手提一支枪的女镖师。不过童仲揆也只是瞟了一眼就不再留意了。比起这个没什么威胁可言的女人,童仲揆更在意身边的马祥麟,从今早出门开始,他就觉得这孩子的状态不太对劲。

  行刑的地方仍旧是城里最热闹的集市口。市口前有一片好大的空地,空地上放着一个一丈高的刑台,刑台上原本挂着几具早已被风干的细作的尸体。但现在,这些尸体连同挂尸体的架子都被取下来了,偌大的刑台上只剩了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原木桩。

  早在宵禁解除之前,全副武装的经略标兵就已经在刑台附近用简易的木障,圈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这时候,他们便掣着长枪将人潮和渐起的喧嚣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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