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81节

  “你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杨涟扫了一眼,发现院子里除了老铁匠,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以及一个冲龄未满的小男孩儿。

  老铁匠怔了一下。“回老爷的话,都在这儿了。这是小老儿的两个儿子,这是小老儿的孙子,这是大房的媳妇儿。”

  “嗯。”杨涟眼神微动。看来这家的主母已经过世了。

  “有制成的火铳吗?”杨涟说道:“拿给我看看。”

  老铁匠没有动作,而是看向杨涟身后的李佥书。

  “没有吗?”杨涟问。

  “中丞,他这儿只造铳管。铳托是木匠削制的。组装也是另有专人掌造,没有成铳。”李佥书很珍视自己的工作和脑袋,丝毫不敢懈怠,因此对辖区内的一切都很清楚。

  杨涟微微颔首道:“那就把做好的铳管拿给我看看。”

  “是。”老铁匠领过命,转身就招呼自己的大儿子去取。

  不多时,大儿子便抱来了几根长长的铁管。“爹。”

  “你给我干什么,让大老爷看啊。”老铁匠从他的臂膀间拿起一根铁管,献宝似的捧到杨涟的面前。“大老爷,这孩子没读过书,呆愣愣的,您老见谅。”

  “无妨。”杨涟微笑着从老铁匠的手里接过铁管,一边端详,一边问:“这应该不是成品吧?”

  “大老爷火眼如炬。这确实不是成品,最新的成品咱已经交上去了。”老铁匠说道。

  李佥书补充道:“成品已经用来造铳了,目前只造出了一批。”

  “造一根合用的铳管要多少时间?”杨涟问铁匠道。

  “回大老爷的话。”老铁匠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得一个月。”

  “为什么要这么久?”杨涟追问道。

  “是这样的。”老铁匠说道:“铳管要先造一条约莫有小指那么大的长铁棒为冷骨,然后在冷骨外锤裹一层精铁,精铁分三段撞合,撞合的时候,必须乘着接口赤红。等三段结合而成,就成您手里这样了。”老铁匠指了指杨涟手里的长铁管。接着说:

  “锤造倒是用不了多久,只要备齐铁料,两三天就能锤造出一根。麻烦的是后续的钻管。”老铁匠又伸出他那粗糙的小拇指。

  “钻管要用小指这么粗的四棱钢锥缓慢旋转。只有转得管内光净,才能发药无阻。这么一来,就大费时间了。”说着,老铁匠又吩咐自己的小儿子道:“去,把弓钻和钢锥拿给大老爷看。”

  “原来如此。”杨涟点点头,接着问:“那批西洋的铳和你们原来造的铳有什么不一样吗?”

  老铁匠说道:“倒也没什么不一样,鸟铳嘛,也就那个样子,只不过我们以前是用铆接固定铳管与木托,而新的鸟铳是用两段铜箍。小老儿不做组装,也不知道这好在哪里。但既然是上贡给皇上的贡物,自然是有他好的地方在里边。”

  相比铆接,铜箍捆束最大的好处在于方便,省工序,能节约时间。

  说话间,老铁匠的小儿子也把弓钻和钢锥给拿了过来。老铁匠从大儿子的臂膀间捡起一根未完工的铳管将之立在地面上,然后指挥小儿子过来给杨涟做示意。

  “钻的时候下边儿要用个台子固定。然后就这么弄,快慢都得三十来天。”老铁匠最后说道。

  “嗯,我知道了。”杨涟以前来得快,走得急,重点多在军队本身上,查后勤也只关注武备、银粮等库,就算有空来巡阅匠造,也不过囫囵吞枣,见秩序井然也就多不问了。因此直到现在才算是把造办铳管的工序给细致地查问了一番。

  “好了,我没有要问的了,你们忙吧。”杨涟将手里的铳管递还给老铁匠,接着对这一家人躬身拱手。

  杨涟“礼贤下士”的举动,立刻就让老铁匠的心里泛起了油花。这可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大官儿,凭着这个谈资,他能跟邻里的老伙计吹好久的牛皮了。

  不过,老铁匠也不敢托大。不等官员们转身,他便又带着全家男女跪了下来。磕头道:“恭送诸位老爷。”

  

  众人刚出门,还没走几步,杨涟便问李佥书道:“打造这么一支火铳要花费多少银两?”

  李佥书回答道:“只能估算,很难细核。”

  “无妨。就按估算的讲。”杨涟摆手道。

  李佥书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总算铁料、铅料、麻绳、油漆,并摊入工匠的工时、禄米,一支鸟铳连带铳子、火药,造价约为一两五钱银子至二两银子每支。”制造铳托的木料是由闲置的守城兵出城砍伐的,统用于檑木、枪杆、铳杆、刀把、盾牌等物的制作。而这些守城兵的人力成本和役畜的草料成本,并没有被李佥书计入核算的范畴。

  “造价这么高吗?”杨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佥书。“我记得万历年间,蓟镇上报给兵部的鸟铳造价只在一两银子左右啊?”作为曾经的兵科给事中,杨涟对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李佥书脸色微变:“算出来就是这个数,您刚才也听见了,造一支铳管要一个月,光是把这根儿管子的工时折成口粮,就得六钱银子。而且管身都得用十斤粗铁才能锻炼出一斤的精铁来造,不然就有可能炸膛。这些都能问到的,您要是还不信,那就去抄查我的住处。看我有没有藏私克扣。”

第295章 联合作战

  杨涟眨了眨眼,缓缓收起审视,说道:“我没说不信你,更不会抄你的家。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辽东的造价会高出关内这么多。”

  “可能是银价吧。”李佥书稍稍松了口气。“银子的比价一直在跌。最近城内的物价大多都开始双计了,如果用铜钱计,可能和关内也没这么大的价差。”

  “银价确实在跌。”杨涟微微颔首,他在各个军营里和士卒们闲聊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抱怨。经过三征辽饷以及数度发帑,辽东地方确实有些过于富银了。

  在杨涟思考之际,孙传庭也帮着说话:“兵部那边是大量制造,而我们的生产才恢复不久,好多匠人都是年前才从各地回来的。等多造几批,工人熟练之后,工时应该就能降下来。”他一直盯着这里,可以说是三天一小问,五天一遍巡,这里面有没有贪腐他再清楚不过了。

  “嗯。”杨涟不再在造价的问题上继续纠结,而是转问道:“第一批造了多少支?”

  “第一批一共钻了一百二十七根铳管。”李佥书即答道:“都用来造成火铳了。第二批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没有残次品?全都合格?”杨涟疑惑道。

  “铳不比刀枪,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很难一下子就发现。但我们也不是没验过,交付入库之前,每支火铳都连续射过十发。没有炸膛的。”李佥书说道。

  贺世贤也说道:“至少到现在,我没有听说过有炸膛的报告。”

  李佥书补充说:“每条铳的铳管上都刻有工匠的姓名。如果发百铳不到即炸膛,便会追责工匠。”

  相较口径,鸟铳的铳管壁很厚,只要官府的料给足,并且保养得当,铳管不锈,那么是很难用到炸膛的。

  “能提高产量吗?”杨涟又问道。

  “说实话不太容易。”李佥书遗憾地摇头道:“熟练的铁匠就这么些,要挪来造鸟铳,其他武备的产量就会下降。现在我们首先要保证沈阳城里的每一个兵,至少要有一把带铁头的长枪以及一个包铁的圆盾。就算是标兵营和奇兵营也还差着两千来具铠甲。”

  “嗯?我记得辽阳造出来铠甲大多都拨给沈阳、奉集和虎皮了。到现在也有近两千具了,还差着这么多吗?”

  “是。”贺世贤说道:“杨经略败了之后,辽东的武备库就没剩下多少存货了。全葬在了冰天雪地里,便宜了那张老野猪皮。整个沈阳,也只有我的家丁,和左翼标营的骑兵都配齐了甲。其他营就只有部分骑兵乃至军官才有甲胄了。”

  “嗯。”杨涟问:“炮呢?我们的工匠能仿造出西洋人进贡的那种大炮吗?”

  “造不出来。”李佥书直接否定道:“工匠看了。说想要造那种炮必须要用更大的炉子和模具。沈阳城里的条件只能铸小炮。”

  所谓的小炮,就是短身管,小口径的炮,这种炮的威力比鸟铳要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里去。像贺世贤这样魁梧的猛将甚至能把它拿起来手持发射。

  辽阳的条件稍好,能铸造一些中口径的,贺世贤举不起来的炮,但产量也很堪忧。

  前年辽阳神机火药库炸了之后,好多铳炮都被炸坏了,库存一下子销了大半。为了快速填补全辽各城各堡炮位的空缺,辽阳的生产力也多是放在小炮而非中炮上。

  “好吧,我知道了。再去看看别处吧。”杨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看见的事实都在反复地证明一个事情:辽镇尚无捣巢的实力。但京里的风向却越发偏向催战了。

  

  辽阳。经略行辕。

  “你们怎么回事?”熊廷弼板着一张已经尽失圆润的熊脸,在他的面前垂首站着两个总兵官,那是两路南兵的主帅,陈策和戚金。

  陈策和戚金是老相识了,当年抗倭援朝的时候,他俩就遥相合作过。

  那时候,他们一个在刘铤手下,一个在陈手下。谈不上太多交情,更没有什么仇怨。现在陈病故,刘铤战死,两人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主帅。但再是主帅也得在熊大经略的面前低着头,像小孩儿一样听训。即使在这三个人里面,熊廷弼的年岁最小,才六十出头。

  “我说了多少次了。要约束部下,睦邻友好。是你们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他们不听你们的?又打架,上回是他的人先动手打你的人,这回是你的人先动手打他的人,小孩子斗气呢?”熊廷弼先指戚金后指陈策,接着又反过来。

  “还求战,求个屁!就你们这鸟样,成天打来打去,万一遇上点儿什么事情,你们怕是要隔岸观火咯?”熊廷弼吹胡子瞪眼的,完全没有个解元该有的样子。

  “.”戚、陈二人不知道熊廷弼这是疑问还是设问,就没开腔,而是一直垂着头,不时点一点。

  “木头呢。说话!”熊廷弼震声道。

  “我们当然不会隔岸观火!”戚金让熊经略给震得一耸肩。

  “你呢?”熊廷弼转头看向陈策。

  “左堂,我觉得还是干脆让土浙分开驻扎,分开训练吧。这样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会闹出矛盾生乱子了。”陈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他觉得土浙合驻简直就是一个馊主意,好在没有南北合驻,不然旧恨新怨一起算上,再让有心人一挑唆,动刀子火并都有可能。

  “不行!”熊廷弼当然想过土浙分驻,以减少骚动与麻烦。但他更想增进双方的了解以做到联合作战。

  因为这两支部队各有所长,浙兵善操火器,但大多是新募的士兵,作战意志显见的地不坚定,而土兵则勇猛不怕死,能顶着高伤亡率坚守阵地。要是配合得当,比如土浙混编,让土兵给浙兵做前锋,定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们还做什么主帅。就驻在一起!你们必须让两支部队亲如一家。没得商量。”熊廷弼以极其强硬的口吻说道。

  “是。”陈策垂头丧气地应道。他手下的人马分别来自石和酉阳两个宣抚司,这两帮内部就不太对付,更别说与浙兵和谐相处了。

  “是。”戚金亦应道。

  “我替你们想过了,两边各派几个识字儿的,去对方的军营里常驻,做通事,把双方的禁忌说说清楚。双方了解了,再注意不要触碰对方的禁忌,求同存异了。”熊廷弼跟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期许的神色。“你俩多商量多交流,要是有什么好主意,随时跟我讲。我就指着你们通力合作了。”

  “是。”俩老头儿对视一眼。悻悻点头。他们可不想随时来跟熊大经略侃大山。

  “约束部下,不要再打架了,我会定期来巡阅。”熊廷弼最后叮嘱道。“总之,南兵一日不能联合作战,就一日别想北上。”

  “是。”

  “回去吧。”熊廷弼摆手。

  “下官告辞。”两人一齐向熊廷弼拱手。

  两人离开熊廷弼不久,还没出衙门,陈策便对戚金感叹道:“你的兵好管啊。”

  戚金耸耸肩。“好管个逑。一群新兵蛋子。我还得受累从零训练他们,不像你,拿起来就能用。”

  陈策撇嘴说道:“嚯哟,说得轻巧。你那边儿的人再怎么说都是汉人,能直接沟通。不像我,只能通过土司官才能指挥土兵,没有土司官作为中介,我都指挥不动他们。”

  戚金苦笑摇头,露出君子同凄的神情。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戚金主动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些闹事的兵?”

  “还是那句话。申饬土司,让他们处置。”陈策说道:“我还真不好直接干预,容易生乱子。你呢?”

  “当然是打板子了。全都抓起来了。”在这方面戚金确实更有优势,至少他能直接让家丁把闹事人抓起来,而不必依靠下级军官。

  “我觉得不必惩戒过严,打几板子意思意思就行,不然以后的工作难做他们可能会因此互相迁怒,以为是对方的过错导致自己受罚的。”陈策道:“我之前在土司官那里就听过这样的论调。”

  戚金觉得陈策的说法有理,于是微微点头道:“要不这样,我们把闹事的人聚集到一块儿,再当着两边的面,把各自的委屈说说清楚,然后以扰乱军纪的罪名施以薄惩。最后再按左堂的吩咐,互派通事。”

  “行。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陈策点头。

  他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出了衙门也不骑马。说话间,身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陈策听觉敏锐,回头看去,只觉得领头的那个人有些面熟。

  “那是不是杨中丞身边的护卫头子?”陈策用手肘碰了碰戚金的胳膊。

  “好像是。我记得是个辽将,好像叫什么祖大寿还是祖天寿来着。”戚金亦驻足观望。

  “杨中丞不是去了沈阳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策道。

  “谁知道。”戚金说:“要不回去拜见一下。”杨涟为李怀信痛斥熊廷弼的事情传开之后,诸将对杨涟的好感就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过,对杨涟的好感不代表南兵的镇帅们会刻意礼待一个北将游击。陈策一边上马,一边说道:“杨中丞不在里边儿,没必要。咱们还是尽快回去把事儿给平了吧。”

  “好。”戚金亦是踩镫上马,驱马快行。

  

  祖大寿轻扯缰绳,胯下的马儿稳稳当当地在经略行辕门口停下。

  他翻身下马,先从马鞍袋里掏出那个装着供状与旁证的包裹挎在肩上,接着又取下加挂在马鞍旁边的另一个布质包裹提在手里。

  他一挎一提,朝行辕的门口走去。因为祖大寿提前换好了官服,所以他并没遭到盘问就顺利地进入了经略行辕。

  他一路来到熊廷弼面前,此时,熊廷弼正忙里偷闲地享受他的下午茶时光。一阵幽冷的轻风吹过,扰动了他下巴上的胡须。他悠然地闭上眼睛,思绪没来由地飘到了他赋闲期间在江夏老家的种的那几棵果树。

  想到春芽新露,一股诗兴顿时涌到心尖。几息之间,数个极妙的词便已浮现。可就在章句将成之际,一声突兀的呼唤生硬而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卑职参见左堂!”祖大寿将头函和包裹放下,接着规规矩矩地给熊廷弼行了个礼。

  “嗯”熊廷弼睁开眼睛,本能地皱眉。“扫兴。”

  “啊?”祖大寿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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