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汗阿玛。”黄台吉对努尔哈赤下跪行礼。
“你来了”努尔哈赤收回滚到喉头的话,眼神也从代善的脸上转移到了黄台吉后脑的那一撮儿金钱鼠尾上。“是有新的谍报了?”
“是的,汗阿玛。”黄台吉蜷俯在地面,态度极为恭谦。
“起来说话吧。”努尔哈赤微微勾手道。
“谢汗阿玛。”黄台吉快速起身,接着又对代善行礼。“见过大贝勒。”
“八弟不必多礼。”代善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要是有紧要的消息,就赶紧向汗阿玛禀告吧。”
“汗阿玛。”黄台吉面向努尔哈赤,报告道:“我们安插在辽阳城内的探子来报,说明国新皇帝派来的中官钦差已经抵达了辽阳。”
“嗯”努尔哈赤不着痕迹地瞥了代善一眼,接着问黄台吉道:“皇帝派钦差来辽东是为了做什么?”
努尔哈赤极其重视情报收集,在进攻清河、开原、铁岭的过程中他就多次利用抚顺降将李永芳的人脉,在城中四处联络。八旗兵能以极少的代价,一触则下其城,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此。经过长期的经营,目前辽东地方各堡各城,乃至朝鲜朝廷都有他的间谍。只要熊廷弼不下令坚锁城门禁止出入,那他就能探查到各城的最新情报乃至明军的战略部署。
像钦差使团离开北京的消息,就是努尔哈赤通过朝鲜那边的情报线得知的。在那之后,努尔哈赤就一直密切关注着钦差使团的动向。
“应该就像之前各城探子回报的那样,皇帝派钦差来辽,是为了发赏犒军。钦差的车队很长,应该是带了不少”黄台吉的话还没说完,话头就被努尔哈赤给打断了。
“皇帝为什么要犒军?是不是为了催战?驻在辽阳的明军北上了吗?”努尔哈赤一连抛出三个渐次具体的问题。也让黄台吉的神色逐渐松弛了下来。
黄台吉捡起第三个问题回答道:“至少在探子离开辽阳的时候,南兵还没有北上。”
熊廷弼接完圣旨之后就解除了全城的戒严,不过探子是打听了一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的辽阳。
“没新鲜的事情,那你来报什么?”努尔哈赤的眉头微皱。
“有一件新鲜事!”黄台吉赶忙道。
“说。”
“钦差来了之后,熊蛮子就在城里到处张贴告示。说要不日就要凌迟高淮。”黄台吉补充道:“就是那个矿税太监。”
“高淮.”努尔哈赤当然记得这个人名。他“王莽谦恭未篡时”还在李成梁的中介下,给高淮送过不少的礼。“他竟然还能活到新皇帝拿他立威。”努尔哈赤脸上的沟壑挤到了一堆。
当听闻万历皇帝驾崩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心情是复杂的。其中既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的憾然与惋惜,也有期待与翘盼。他希望新即位的皇帝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软弱、怯懦、纵欲,最好一上台就逼熊廷弼出城决战,或是直接把熊廷弼撤换下来。
但那个叫朱常洛的皇帝看上去很像一个该死的明君。不仅在朝议汹汹的时候,把对熊廷弼的攻讦全给压了下去。甚至还发出内帑充饷,这就不能不使努尔哈赤感到警惕与忧虑。
“还有别的吗?”心烦意乱之中,努尔哈赤习惯性地看了代善一眼。在去年九月之前,联络间谍的差事一直是代善在做。
代善注意到了汗阿玛改易的视线,郁结于胸中的哀伤因此变得更加剧烈。
“汗阿玛圣明,确实还有。”黄台吉的语调非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熊蛮子的王命旗牌离开了辽阳。但他本人似乎没有离开。”
“旗移人不移”努尔哈赤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会不会和沈阳最近的动乱有关?”黄台吉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动乱?”由于不再接触一手谍报,所以代善并不清楚前段时间从沈阳传出的消息。
“这个.”黄台吉没有回答,而是摆出一副犹疑的神色看向汗阿玛。
努尔哈赤没有对此表态,而是转身面对身后的蒙古营地,问黄台吉道:“来投奔本汗的蒙古人,都要超过两个甲喇了。我想按着八旗的法子,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四贝勒,你觉得怎么样?”
代善闻言,面色顿然一滞。汗阿玛当着自己的面,重提刚才的问题,显然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代善突然有些懊恼,但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
“汗阿玛圣明。”黄台吉立刻颂圣道:“旗制乃我大金创业第一圣制,汗阿玛能数度破明,就是因为旗制上下井然,能使人齐心一志。若将蒙古人单编牛录,既可绝杂居而酿乱之祸,又能敛蒙入金,使之心向我国。”
“看来你早就想过了啊。”努尔哈赤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若能巧合圣心,儿臣不甚之荣。”黄台吉没想过,他只是随口颂圣,然后在急智之中捡了几个听起来不那么生硬的理由附和而已。
代善在忙乱之中突然昏了头,竟然在这时候问:“如果要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那您打算把这些牛录划到哪个旗下呢?”
“你还是先管好家里的事情吧,这里就不用你操心了。”努尔哈赤冷冷地说道:“四贝勒。编制蒙古牛录的事情就由来做。”
黄台吉心中大喜,却强忍着笑意给代善递去了一个看起来极为真诚的歉然。接着才跪下领命道:“儿臣谨遵汗阿玛旨意。”
“呼!”努尔哈赤长呼出一口气。“继续谍查,一定要将明军的战略部署和每一个总兵的动向都探查清楚。”
“是。”黄台吉肃然领命。
“还有,提高忧恤,倍增马探。尽快弄清沈阳、奉集、虎皮三镇的外围部署,及新增之墩台所在。”
“是!”
在努尔哈赤积极派兵侦查沈、奉、虎周边的情况的时候,贺世贤也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夜不收深入敌区打探情报。
如果按照分类,负责出境侦谍敌情的夜不收,属于侦兵序列。直到目前,他们并没有具体的编制,既可以隶属于某个墩台,由守墩官管辖;也可以隶属于某卫,由卫所军官管辖;还可以隶属于某营某堡,由守堡或管营参将直辖。
而沈阳的夜不收,则创新性地统归在总兵官贺世贤的标下。孙传庭建议贺世贤,无论是分布于墩堡,还是随营驻扎的夜不收,都按总兵标兵的待遇造册并领取粮饷,等于是永久性地提高了夜不收这一群体的待遇。在这之前,夜不收的待遇完全是和他所属的部队挂钩的。
同时,孙传庭还建议贺世贤改进汇报流程。允许夜不收,跳过所有的中间层级,在遇到重大军情的时候,可以直接向总兵官本人汇报,并获得赏赐。当然,如果有人妄图谎报军情以邀虚赏,则直接按扰乱军心治死罪。
孙传庭的建议不是凭空来的,他提出这一建议的制度基础,是熊廷弼给外派的侦兵提供优厚的伙食补贴,并重惩乱报、不报的行为。
熊廷弼巡辽期间就发现,墩兵的生活往往极为艰苦。常常是盔甲不整,兵器缺乏,有时上级属官甚至连一把防身用的刀子都不愿派发给他们。要是墩堡位于荒无人烟、不生五谷之地,驻地的墩兵甚至连吃水都成问题。别说和标兵相比了,就算和城里那些备受各级军官压迫的守城兵相较,也是辛苦异常。过的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军官如此轻待侦兵的原因很简单:承平日子无敌,又何须侦敌情呢?
朝廷没有制度,边将极度轻视,这就导致大明的侦兵根本无法与蒙古、女真的探子相比。粮饷没有,喝水都难,敌人来的时候墩兵并不弃墩而逃,探子不给敌人带路,就算是对得起朝廷了。还想要情报?大人还是自个儿占卜吧。
尽管侦兵的战斗素养,没有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熊廷弼也没法子把探子插到贼巢里去。但至少在胡萝卜和大棒的共同作用下,兵不再逃了,侦兵愿意侦了。
之前奴兵大举迁徙,以及奴酋努尔哈赤很可能移巢移朝萨尔浒城的情报,就是夜不收冒死侦查,直接传递给贺世贤,并由贺世贤派兵飞马报给熊廷弼的。为了这个消息,隐于陷城抚顺附近的五名夜不收只回来了两个。
就在贺世贤根据最新收到的情报,盯着挂在墙上的大幅辽东局势图,并不时指指点点的时候。侦兵来报,经略熊廷弼已重回沈阳。其麾下兵分成两路,一路已从南门入城,而扛着王命旗牌的掌旗官则没有入城,而是正在朝东门的方向移动。
第291章 求战不允
当杨涟和尤世功视察完东门防线,穿过护城河来到城门之下时。镇守沈阳总兵官贺世贤,与沈阳巡按孙传庭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们一起迎上来,问出了尤世功先前问过的问题,在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之后。亦表露同样的恍然。两人的恍然之下夹杂不同的情绪,贺世贤的嘴角挂着一弧难以察觉的弧度,而孙传庭的眼眉间,却间着显见的无奈与不忍。
“杨中丞,贺镇帅,孙主事,我还要在城外督工,就不进城了。”相互行过见面礼后,协镇副总兵尤世功,分别朝三人拱手辞别。
“嗯。”杨涟和贺世贤点头拱手,孙传庭作揖。
“告辞。”尤世功在东门城墙下的空地整了一下队形,便又带着家丁回到了第十二道堑的施工现场。
二文一武骑马来到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接着,三人按着杨涟坐主位,贺世贤次之居左,孙传庭再次居右的位次落座。
坐定后,杨涟看向贺世贤,神色肃然地问道:“奴酋移巢了?”
“不能确定,但很可能。”贺世贤点头起身,离开还没坐热的椅子,来到辽东局势图的旁边,指着抚顺与界藩之间的萨尔浒的位置,说道:“四天前,隐于抚顺附近的夜不收拼死回报。说萨尔浒寨已扩建数倍,远甚往常。其形制以夯土为墙,以巨木为栅,规模足以驻留数万人。墙上有奴兵日夜值守,墙外亦有奴兵日夜巡逻。而且,林中哨探甚多。所以我判断,奴兵大部已集结于此。至于奴酋努尔哈赤是否移身,无法确定。”
“奴酋是什么时候在此另筑新巢的?”杨涟问道。
“不知道。”贺世贤摇头道:“但如果谍报属实,想要扩城至此,至少需要壮丁逾万,建设数月。所以我推测,萨尔浒巢开工的时间,应在沈奉遭袭的前后。”明军方面在建奴巢中无有内应,因此也就不知道萨尔浒城是什么时候开始构筑的,只能靠猜。
“好。我知道了。”杨涟不承担军事职能,因此也就是只是过问。他侧身盯了地图许久,又说道:“我进城之前听尤副将说,墩兵用匠户自造的火枪打了两个首级回来?”
孙传庭接过话道:“是的。墩兵是带着尸体回来的,还擒得了两匹马。衣物、兵器俱在,头型也是真奴的‘一撮鼠毛’,头皮上没有新剃的断发,晒痕非常明显,就是真夷脑袋。”大明的首功勘验非常复杂严格,不是武将交上来就算的。要经过边镇各级文官的重层勘验,最后还要送到北京由兵部勘核才算是走完流程,可以计功领赏。任何一个节点不对,都可能导致人头作废。孙传庭作为驻在沈阳的同时挂着兵部和都察院衔的文官,就是勘验这两个人头的第一道关卡。
“脑袋呢?”杨涟问道。杨涟在验人头这个工作上,已经获得了近似于权威的地位。他的战斗性非常强,兵部那些负责审验人头的官吏根本不敢乱卡他验过的脑袋以索要好处。而且他是名满天下的廉吏,谁的礼也不收,谁的饭也不吃,只凭着心里的一杆秤办事,还很受皇帝的信任,想弹劾都没处下笔。因此,他来之后没多久,熊廷弼就把这活儿全交给了他了,只负责签字用印。
“已经砍下来了,就挂在市口悬着。”孙传庭回答说。
“挂在市口干什么?”一般来说,人头砍下来之后都是用盐埋着放在衙门里的。挂在外边儿不仅容易腐烂,还可能被飞禽啄吃,破坏人头的关键特征。
“用来震慑城中的暗探!”贺世贤用手掌拍了拍奉、虎二堡的位置,眼神里仿佛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精光。“奴贼马探的活动日渐频繁,城里也不安生。奉集、虎皮二堡附近,更是收到了不少敌军侦探我方军情的线报。那张老野猪皮要有大动作了!”
“你看起来很兴奋?”杨涟微微蹙眉,问道。
“当然!”贺世贤说道:“自开、铁失陷落以来,我未有一日不思复土。努尔哈赤若是倾巢而出,我便在这沈阳城下与之死战。以洗我清河一路‘不敢战,不能战’的骂名与屈辱。”
所谓清河一路,就是萨尔浒之战时,李如柏率领的南路军。因为这一路的进攻路线,是从清河出鸦鹘关捣巢赫图阿拉,所以贺世贤便将之称为清河一路。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四日,南路军收到杜松、马林二部冒进惨败,刘铤部被围攻的消息、当时还是副参将的贺世贤,向总兵官李如柏建议,请他允许自己率精锐先行一步,火速与刘铤部会合,以作驰援。但李如柏坚决拒绝了,他将贺世贤等人的战心强行按下,直到杨镐的撤兵令于两天后送到南路军营。
这个不战而退的决定,不仅让李如柏身败名裂,几乎被朝议逼得上吊自尽,还使得贺世贤耿耿于怀。很多和他相熟了大半辈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了萨尔浒的冰天雪地里,连尸体都收不回来。开原、铁岭二城相继沦陷之后,贺世贤更是一肚子的鬼火没地方泄,只能借酒浇愁。有段时间,贺世贤过得简直像个行尸走肉,晚上不喝酒甚至睡不着觉。他本来就好酒,这么一喝直接把自己弄成了重度酒精依赖。直到孙传庭按照熊廷弼的指示,按着贺世贤的脑袋逼他戒酒。他才在勉强在宛如火烧一般的戒断反应中逐渐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状态。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杨涟起身,来到贺世贤的身边说道。
“什么意思?”贺世贤不解。
“我带来了熊左堂的命令。”杨涟没有掏出任何东西,他已经把这条命令给背了下来。在王命旗牌的加持下,他也不需要额外的信物,就能直接成为熊廷弼的化身。“总兵官贺世贤听令!”
“是。”贺世贤走到杨涟的面前单膝下跪。
“沈、奉、虎三城不必以辽阳为虑,但坚主一心,同谋合力,若贼大举进犯,则据坚城,互为犄角,与贼相持,切勿轻与贼战。贼来冲阵,只用火器打退。如贼闪退,诱尔出兵追赶,尔切勿追赶!尔切勿追赶!”最后这一句不是杨涟加的,熊廷弼的原文就写了两遍。
“纵贼越城袭辽,尔亦勿追攻,我自披甲乘马,督标营锐卒,及川、浙土兵拒贼,辽可自持,贼必不能奈我何!尔务以本城不失为要!”
“待尔本城既稳,但整精兵,星夜衔枚疾趋抚顺,做捣贼新寨之佯,贼闻知,必舍辽回奔自救。若此,我则军率辽城人马驱之于后,尔人马拦之于前。”
“切勿与贼决战,耗其兵血即可,贼若死突,则放其回巢!”说罢,杨涟行至贺世贤的面前,托住他的手臂,希望将他扶起来。但贺世贤却粗暴地甩开杨涟的搀扶,惊吼一声:“还不战!?”
“不能战。”杨涟后退半步,脸色出奇的冷静。“贺镇帅,您麾下标营皆是能战敢战之精兵不假,但奴酋经营日久,精兵良将更多。还是先保留有用之身,消耗.”
贺世贤罕见地打断了杨涟的话,并急道:“我已经缩了两年了,若不能与贼决战,空留此身又有何用!?奴贼有精兵,我辽亦聚精兵!各镇精锐齐聚我辽,经略为何还不敢战?”
杨涟不以贺世贤的粗暴为忤,他深鞠一躬,郑重说道:“现所聚辽镇者,虽不乏精锐,但语言不通,没有默契,毫无配合。守地不退尚可,进兵协剿必溃,若再是出现萨尔浒那样的败局,我大明便再无精兵可用了,届时势必举国骚然,所危者便不只是辽地诸城,而是我大明朝了。现在决战之机全在贼手,贼进可攻,退可逃。还是当削锐去锋,待其一衰二竭,彼竭我盈,再以贼道还之贼身,逐步推进复堡,蚕食其谋生之地。迫贼不得不与我决战。”
在抵辽之前,就算是杨涟也不免受廷议的误导,以为辽地已有捣巢之力,但数度遍巡辽地之后,杨涟便完全同意了熊廷弼先守而后剿,徐图复土的方略。别看辽地实有兵十四余万,但具体看来却是客兵多,本兵少;新兵多,老兵少。而努尔哈赤手下将才云集,起兵以来,几乎未尝一败。就算是沈奉之战,那也是从容撤退,甚至可以收敛尸体,不给明军以斩级报功的机会。现在发兵与敌决战,没准儿真打得精锐全无,辽沈皆丧。至于粮饷,那是后方的问题。
“唉!”贺世贤并未被说服,他扬起头,长叹出一口伤悲。接着默默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疲惫地坐了下来。
杨涟没有多说什么,他回位落座,接着看向孙传庭。孙传庭一愣,然后郑重点头,他明白了杨涟的意思。
“贺镇帅。”静坐了一会儿之后,杨涟主动开口。
“.”贺世贤低下脑袋看向杨涟,整张脸上都写着“哀莫大于心死”。
“钦差到辽阳了。”杨涟说道。
“.”贺世贤的表情起了变化,但还是不搭腔。
“钦差带来了皇上给你赏赐,还有你部报领的首功银。”杨涟缓缓说话。
“真的!”这个好消息宛如一股热流涌进了贺世贤的胸腔,使他逐渐平缓的心跳陡增了些频次。贺世贤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辽东和京城里的文官们不找他要好处,他也就没什么太大的花销。但首功银是士兵的赏钱,朝廷压着这笔钱不发,给包括他在内的各级军官都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每次去标营的时候,都会有军官问他什么时候发赏钱。好在这几个月朝廷短赏不短饷,不然他晚上都睡不安生。
相反的情绪冲击着贺世贤的大脑,让他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最后只好讪讪地挠了挠脑袋。
“我都给你带来了,还能有假?”杨涟和煦笑道:“赏赐和首功银是分开的。皇上给你和你手下的将领都发了银子、彩绸和布匹。这会儿应该都押送进各库了。你们明天找个时间发下去吧。”
“我也有?”贺世贤很是意外。按他的经验,将领能从朝廷那里得到的赏赐主要还是升官,大战大功之后,能拿个几十上百两的赏赐就不错了。真想发财还得靠贪污,空饷,虚报之类的把戏。
“当然。一千两银子,四十匹棉布,十匹彩绸。”杨涟说道:“皇上念边将戍边劳苦,所以都给发了赏钱。”他只捡了好听的话说,至于难听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贺世贤赶忙起立,朝着西南京师的方向遥拜谢赏,恩颂从未谋面的君上。
行完礼,贺世贤从地上起来,正想再拜谢将赏赐送过来的杨涟,却见杨涟已经收起了脸上的喜色,并道:“我带着王命旗牌来沈阳,除了帮钦差送赏,替左堂传令,还为了一件事。”
“那个的色目人通事的事情?”贺世贤下意识地瞥了孙传庭一眼。
“对。”
“您是来查案的?”孙传庭试探着问道。
“不。”杨涟摇头,单刀直入道:“这个人活不成了。我是来杀人的。”
就职权来讲,在辽东,熊廷弼的权威是绝对的。他有立斩参将及以下武官、罢免副将、劾罢总兵官,以及节制其他文官的权限。当他提出要杀掉这个连官职都没有的色目人通事的时候,包括巡抚、巡按在内的其他文官只能谏阻。
如果杨涟拿了旗牌却不办事,事情的性质不是阳奉阴违对抗经略熊廷弼,而是对抗皇帝的授权,最高能被上升到欺君。熊廷弼虽然不能杀他,但也能因此将他停职,并上疏弹劾。
“不查直接杀?”孙传庭一惊。有贺世贤的铺垫,他本能地以为熊经略是保他,心底因此油然生出一股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