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79节

  “不。查了之后再杀。得把事情厘清个清楚,不然奏疏不好写。”杨涟说道。

第292章 “殉道”

  “孙主事,案子应该是你在办。”杨涟对孙传庭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讲一下查到的事由吧。”

  “好。”孙传庭舔了舔嘴唇,说道:“事发之后,我们逮问了当日营中所有凑过热闹的兵士,以及上报此事的兵。从旁还原的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从发端到传递,再到结果。孙传庭详细地描述了他查到事实,最后总结道:“事情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色目人也不是为了煽动变乱,他只是有些魔怔了。”

  “唔”杨涟听出了孙传庭评述中的倾向,但他并不对此置以可否,而是转头看向贺世贤。“贺镇帅,那队西洋兵一点儿都没有抵抗吗?”

  贺世贤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肯定道:“确实没有抵抗,我到现场没多久,他们就主动缴了械。事后,尤世威也说,色目兵是在被包围了之后才拔的刀。很可能是出于误会。”

  有时,一个善意的问候若是听岔了,就有可能被理解成挑衅。因为误会而发生对抗的现象,在如今的辽东并不罕见。像同驻一地的浙兵和土兵,虽然都属于广义的南兵,但还是不免因为语言上的误会发生口角,乃至发展成斗殴。一般来说,只要不动刀子,不闹出人命就不算什么大事。

  听完,杨涟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于是问道:“换言之,旁人的口供能佐证通事狂言煽动的事实,但西洋兵没有被煽动起来,我们的兵更是对此避之不及。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贺世贤应答,孙传庭也没有异议。

  “人关在哪儿?”杨涟又问。

  “镇抚司衙门大牢。”孙传庭说。

  “走吧,去见见他。”

  

  三人步行来到沈阳中卫镇抚司衙门。他们刚进门没多久,听见了动静的镇抚使赵梦淮便带着一众属吏迎了上来。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赵梦淮长揖道。

  “带我们去大牢。”贺世贤只点头作为回应。

  “是。这边儿请。”赵梦淮没有多问,弓着腰杆便在三人面前带起了路。

  虽然各地情况各有不同,但从仁、宣朝开始,都指挥使司及以下卫所的地位就开始呈现出总体的下降趋势了。仁、宣以后,都指挥使司的地位更是每况愈下。经过数代的发展,在九边十三镇,以及其他常设总兵官的地方,纯粹的不领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等实职的都司、卫所的掌印和佥书,更是完全退出了指挥序列,变成了纯粹的军政官,或者说成为驻地指挥官的属吏和助手。

  所谓的“世官世禄不世职”,一个世袭武官,不管祖上怎样威风,想要拥有领兵统兵之权,则必须经过武举考选,由兵部验核并疏报皇帝批准,才能实领差事。

  这种对于祖制的改良,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世官不世能”所导致军队衰败,也给能战敢战的普通人提供了一个上升通道。如果按严格按照洪武军制,“少为厮养,后从军”的贺世贤,是绝不可能靠着累积军功,爬到一众卫所世官的脑袋上的。

  关押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的地方,是一个有着二百年历史的地牢。这个地牢极深,即使天光大亮,也照不到底,必须靠着人造的光源,才能看清路。

  地牢里只有一条用石头铺就的通道,通道宽得可供四人并肩穿行。路的两边是用小臂粗的原木制成的栅栏,栅栏上面镶着烛台,烛台后面就是关押囚犯的囚牢了。

  地牢里不只关着西洋传教士,还有一些违背了军法,但又不至于处死的犯人。

  “就是这儿了。”赵梦淮将三人带到地牢尽头,靠近刑房的地方。

  “上过刑了吗?”杨涟看向被莹莹烛火照亮的刑房,问赵梦淮道。

  “没有,就只是问审了。”赵梦淮说道。

  “重刑多冤狱。”孙传庭在杨涟的背后说道:“他很老实,没有任何对抗的举动。所以我就没让镇抚司的掌刑官下来。”

  “嗯。”杨涟微微点头。“开门吧。”

  “是。”赵梦淮从狱卒的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门锁,接着用火折子将嵌在囚室石墙上的蜡烛点燃。幽禁也是一种刑罚,在这地牢里,除了巡房和送饭,是一点儿火光都不会有的。

  “你是谁?”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眨着眼睛,显然还没有适应骤起的光亮。

  “我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按,杨涟。”杨涟的声音还算柔和。“我们说过话,你应该认得我。”

  “噢!”门多萨神甫虚着眼睛,透过盘盈在眼眶里的浊泪,勉强看清了杨涟的下巴。“原来是杨大人。”

  “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杨涟说道。

  “杨大人问就是了。我知无不言。”门多萨神甫微笑道。

  杨涟俯视着坐得笔挺的传教士,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诽谤圣上,藐视朝廷的话?”

  门多萨愣了一下。“我没有诽谤大明皇帝,更没有藐视大明朝廷。”

  “你放屁!人证物证俱在,你想抵赖也没用!”镇抚使赵梦淮一下子就急了。现有的供状上可是有他的签名的。如果犯人翻供,他脱不了干系。

  “请少安毋躁。”杨涟回头看了赵梦淮一眼,赵梦淮立刻就闭嘴了。

  接着,杨涟又问:“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说过‘皇上蒙邪’之类的狂犬吠日之语?”

  门多萨没有听出两个问题之间的机巧,他按着自己的本心回话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但他正被无边的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

  杨涟耐着性子沉着脸,听完了门多萨的胡言乱语。他深吸一口气,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又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门多萨倏的一下站了起来。俯仰之势顿时倒转。不过他刚想说话,就被贺世贤给按了下去。

  “没叫你站起来,你就老实坐着。”

  “邪恶偶像是什么?”杨涟继续发问,但语气已经变得冰冷了。

  “就是那些被供奉在所谓‘祠堂’里的雕塑。”门多萨立刻回答道。

  “那你所指的建筑和牌位呢?”

  “就是所谓的‘宗庙’和刻着人名的木牌。”

  杨涟的眼睛里跳跃着若隐若现的杀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能把诽谤之词说的如此清楚,已经不是“蒙昧的海外土俗”所能解释的了。

  “我的话都是来自灵魂,发自肺腑的。”门多萨一脸虔诚。“大明被路西法的阴影笼罩着,从辽东到直隶,从直隶到两广,大陆上满是堕落中的生灵。我蒙我主的召唤,领受神圣的使命,来到这片大陆广布福音,拯救被路西法”

  贺世贤彻底听不下去了,他对赵梦淮下令道:“让他闭嘴。”

  赵梦淮看了杨涟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跨步过来,朝着门多萨的两颊,啪啪就是两记极重的耳光。但门多萨还在念,他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近,非要趁着这最后的时光,更多地布撒福音。但在官员们看来,他这就是在发癫。

  贺世贤他抓住门多萨的下巴,五指发力,直接将他的下巴给弄脱臼了。于是已经做好了殉道准备的传教士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以呜呜的浊音,继续给这片在他看来已经完全被堕天使腐化了的土地“赐福”。

  “他一直这样,稍微问几句就开始发疯。念一些听不懂的歪经。”赵梦淮说道。

  “都记了吗?”杨涟收回视线,他觉得没必要再审了。

  “记了,口供也画押了。”赵梦淮回答说。

  “嗯。”杨涟又问:“那些西洋兵呢?”

  “关在上面的监牢里。”赵梦淮竖起拇指,虚戳了两下。

  “这些人里,有会说汉语或者鞑靼、女真语的吗?”杨涟问。

  “没有。我挨个问过,没一个能沟通的。最多也就说个‘拜见’‘多谢’‘银子’之类的。”贺世贤摇摇头。

  如果有,那么想要厘清事实就更加容易了。贺世贤甚至都不用单独请通事从中搭桥,他自己就能说一口流利蒙古话和女真话。不过,他的能力也仅限于说和听,他不会看,更不会写。蒙文和努尔哈赤以蒙文为基硬造出来满文,对贺世贤来说,就是天书。

  “那就这样吧。”杨涟点点头,然后吩咐赵梦淮道:“上去之后把供状拿来。”

  “是。”

  

  三人离开大牢来到镇抚司衙门正堂,只稍等片刻,赵梦淮便找来了一沓厚厚的供状。“听过蛊惑之词的士卒,赶往通报的兵,以及部分参与弹压的标营兵士的陈词都在这儿了。”说着,赵梦淮将这些供状放到最靠近杨涟的桌面上。

  杨涟将供词全部拿起。飞快浏览了几页,却没见最关键的门多萨的供状。“人犯的供状不在里边儿?”

  “在我那儿。”孙传庭说道:“里边记录的内容和我方才跟您说过的基本相同。”

  “你把供状带回家了?”杨涟继续阅读这些旁证,上面记载的陈词和贺世贤说的话也差不多。

  “没有,就放在衙门里。”孙传庭回答。

  “去拿。”杨涟说。

  “是。”孙传庭一凛,快步跑了出去。

  半刻钟后,孙传庭拿着一个封好的信封回到了镇抚司衙门。这时候,杨涟已经将旁证全部看完了。

  “中丞。请。”孙传庭将信封递给杨涟。

  “为什么是封起来的?你准备发出去了?”杨涟问道。

  孙传庭回道:“我原是准备将之发给经略衙门的。既然您来了,那就由您转呈吧。”

  “可以,我会把这个转呈给左堂。”杨涟微微点头,接着撕开信封,将里边的供状给抖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读完了供状,并在最后一页看见了贺世贤、孙传庭以及赵梦淮的署名。也就是说,沈阳这一级的程序已经走完了。

  “杀吧。”杨涟没有疑问了。“明天中午就开刀。给我笔。”

  赵梦淮松了一口气。他快步取来一支蘸好了墨水的笔,并问道:“杀哪些人?”

  “只杀那个遁入了歪门的邪道。他在军前妖言惑众,诽谤圣上,诽谤朝廷,企图煽动营啸未果,证据确凿,罪不容诛。故请王命旗牌杀之。”杨涟一边在供状后面添上自己的姓名,一边补充道:“其他人也不能留在沈阳了。”

  “要怎么处置他们?”孙传庭有些紧张。

  “跟我们无关,押送辽阳就是。”杨涟将毛笔交还给赵梦淮,然后对贺世贤说道:“贺镇帅,这个案子结了,不会再牵连任何人。尽快通告全军,以安军心。”

  “好。”贺世贤肃然点头,他头一次在这个文弱的书生身上看见了果决的杀伐。

  

  第二天中午,天光大亮,沈阳市口已然布满了总兵标营的兵士。他们披着全甲,拄着长枪,像钉子一样钉在来往的路上。他们仿若一堵人墙,将市口的喧闹拦在面前。

  市口的中央,耸立着一个与成人齐高的木质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具挂了两颗金钱鼠尾头的木架和一个爬满了血污的木桩。镇抚司的刽子手已经在台上等着了。

  午时正刻,被耶稣会会长龙华民阁下,派到辽东来充当翻译并执行传教任务的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在一队亲兵的押送下来到了市口。与之相伴的,还有先皇帝万历赐给熊廷弼王命旗牌。

  午时二刻,立于木台中央的偌长旗杆,在阳光的照耀下,拉出了一道宛如刀锋的血影。

  午时三刻,传教士,“殉道”了。

第293章 发赏与截留

  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大堂里,杨涟正低着头誊写一篇描述沈阳外围城防的呈文。

  呈文中写道:沈阳掘堑十二层,皆深一人许,窄者可二人并肩,宽者可三人并肩。堑底插有尖木,落之洞躯必死。堑内间之地,复浚壕一层,壕内侧以一二十人始能抬起之大木为栅

  就在这时候,游击将军祖大寿双手捧着一个木质的匣子来到他的面前,说道:“中丞,人犯已经正法了。人头就在里面,我给您放这儿?”他的面色如常,完全不因手捧人头而有丝毫异样,颇有几分荆轲奉樊於期头函的意思。

  杨涟眉头一挑,沥干狼毫上的墨水,然后将毛笔放下。他站起身,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包裹,走到祖大寿的面前,说道:“打开。”

  “是。”祖大寿抽开挡板,一个被细盐埋得只露出头顶和前额的脑袋就这么露了出来。

  “要拿出来吗?”祖大寿又问。

  “不必了,合上吧。”杨涟凭着头顶和前额的特征已足以辨认其真伪了。

  祖大寿默默点头。等他将挡板重新合上,杨涟便将那个包裹递给了他,并道:“这里装着本案所有的口供,和我写的奏疏,你把它们和人头一起送到辽阳去,亲手交给熊左堂。记住,是亲手。”

  “我?”祖大寿一手托着头函,一手提着包裹。

  “对啊。”杨涟点头道:“这很重要,不能出任何闪失,别人去我不放心。”

  祖大寿憨然一笑道:“嘿嘿。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闪失。但这样就没人守着您老了。”

  “我就留在沈阳,哪里都不走。”杨涟笑道。

  “好。我现在就去。”祖大寿转身离开。

  看着祖大寿远去的背影,杨涟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颗人头一旦送到北京,势必在朝里掀起一场巨浪。

  

  沈阳中卫银库,昨天运到的银钱赏物,已经分两批堆放在院子里了。左边那批小箱子里装着的是皇帝发给各级军官的犒赏,这已经完全清点出来了。只等一个签字,就能直接送到对应军官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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