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能啊。”老掌柜收下那六吊钱。将之放入钱柜。
吃过饭。丁白缨步行进入市场买马。
马是金贵的生物,而且养比买贵,养个几年,草料钱就超过买价了。一般的镖师不会养,也养不起。刘镖头所属的镖局规模颇大,也只养了十匹马。而且这趟镖一匹都没有用上,就连刘镖头胯下的坐骑也是商队提供的骡子。
丁白缨之前理所应当地以为,镖局这是怕损失舍不得用。直到刚才,她才恍然大悟:既然商队和镖队都不打算走陆路返程,那么刘镖头骑着的骡子和拉粮食的驴、骡一样,也是商队的商品。
进入马市。丁白缨发现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官儿,正在跟一个人的商谈驴、骡的质量问题和价格。丁白缨不认识当官儿的,却认识那个和官员讨价还价的人。那是商队的领头,朱晖。
在路上的时候,丁白缨就听镖师说过,这人好像是京里哪个大官儿的家人,或者说家仆。倒也不奇怪,这年头儿,稍微大点的商号背后都有背景。就算家里没人当官儿,也得想法子通过嫁娶联一个。不然这商肯定是经不安生的。
“八十二头驴,三十九头骡子。其中二十四头驴,十一头骡不合格。合格的按官价收,不合格的,要么你自己带走,要么算四成价卖。”当官儿的很强硬。
“我带的这些牲口有这么多不良的吗?”朱晖很不满。
“常例就是三成不良。不管有没有都得按这个算。”官员皱着眉头道。
即使熊廷弼经辽已一年半了,但辽东地方的陆运力还是不足,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畜力不够。熊廷弼一直想要补充驴、骡、牛之类的役畜,但奈何财力长期不足,马儿都不够用。两相权衡下,熊廷弼还是将有限的资源,投放到战力的恢复上。直到最近去年八月,第一笔百万内帑入辽,辽东的财政逐渐充裕。熊廷弼才命令冬春驻海州,夏秋驻盖州的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全力筹措畜力。
按照旧制,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是由蓟辽总督节制的辽东巡抚之下道员之一。但萨尔浒之后,神宗皇帝为了避免事权分散,导致政出多门,出现类似于“经抚不和”的现象,就同意经略熊廷弼将辽东巡抚及由其节制的诸位道员纳归自己管理。这就相当于在事实上,将辽东地方析出蓟辽总督治下,成了一个独立的高级军政单位。
张铨也算是倒霉,朝议本来是要让他来接任辽东巡按的。但皇帝陛下直接把杨涟给空降过来了,张铨就只好屈就,挂山东按察副使的衔,来任这个两天就要被熊廷弼骂一通的兵备道。
“我是成国.”
“我管你是哪家的!我跟你就事论事,你别跟我扯其他没用的。”张铨很硬气,不打算卖任何的面子。“三成的不良率对来海州卖牲口的商贩都是一样的。不能说你是谁的家人就能搞特殊!还是那句话,我只按官价收五十八头驴。二十八头骡。其他的折价收。你要是不愿意卖,那三十五头驴、骡,你带回去就是。”
朱晖当然不愿意带回去。从关口到海州,差不多要走半个月,回去当然也差不多,这人吃驴嚼又是一笔成本,镖费还要再议。如果路上遇到劫道的,死了人那才是倒了血霉。
“如果您都按官价收,我可以给您.”朱晖还想再劝劝。
“不必!”张铨伸手止住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辽东的官价已经开得很高了。就按这个卖掉,也比关内高得多。你们不要贪得无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回扣是给官员个人的。而常例中的大部分要用来维持官府的正常运作。辽东的生产还没恢复,基本没有田赋收入,低级官员和胥吏们只能指着这些截下来的预算过日子。他要是拿了回扣,把驴、骡的买价给全了,就相当于是把兵备衙门的收入揣到了自己的兜里。张铨不是那种绝对意义的清官,但也没有贪到这种地步。
张铨压根儿不想来应付这个人,但下面的人没胆子对抗朱晖,他也就只能耐着性子跟他掰扯。上官在该出头的时候不出头,下面的人迟早会阳奉阴违。
“唉!”朱晖无奈,只得接受。“好吧。好吧。谁叫您是大老爷呢。卖就是了!”辽东不比其他地方,经略熊廷弼是真敢砍人,容不得他们这些刁仆恶奴撒泼打滚儿。就算自家老爷能打赢官司,让皇上判熊廷弼一个跋扈,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成为打官司的筹码。
张铨继续说粮食的事情。“经称。你运来的粮米,一共四百一十石。每石按三两五钱银子算.”
“三两五钱!”朱晖急道:“不是四两吗?”
“那是去年的价。”张铨说道:“现在降了。”
“为什么会降价呀?”朱晖尖着嗓子问道。少赚二百零五两,容不得他不急。
“哼!就只准涨价啊?”张铨哼出一声不耐烦的鼻息。“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是奴酋的探子吗。降了就是降了。”
“官府要这个样子压价,搞强买强卖,以后没人拉粮食来辽东卖了!”朱晖大声嚷嚷,引来了不少目光。
“你不卖,有人卖!你要是有脾气,就把‘强买强卖’四个字再说一遍。你要敢说,我就上本子参你背后的人!”张铨冷笑道:“还是那句话,你如果不想卖可以拉回去。”
“.”朱晖没敢接这个茬。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张铨真不耐烦了。“三两五钱银子一石!你卖是不卖?”
第288章 愿为市鞍马
官收粮食能降价的原因是多重且复杂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官军战心稍复,辽东治安趋稳,劫掠事件减少。而且各城、堡的驻兵能且必须在民间的押运人员崩溃之前提供支援。如果游击将军玩忽职守,导致商队遭受不可承受的损失,可以向兵备衙门提告,并获得补偿。查实之后,军官直接卸任待参。
熊廷弼很清楚,要是商旅路上被劫,官军却不能或是不敢出战,那才是真的没人敢给辽东送粮了。
“卖!”朱晖咬着牙齿应道。
关内粮食的收购价大概是八钱到一两二钱银子每石。算上商队人员的工钱,镖局的镖费,和人吃驴嚼的消耗,这一趟运粮到海州来,一石粮食的成本大概在二两至二两五钱银子之间。就算是卖三两五钱银子,利润还是很不小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张铨把早已准备好的支条递给朱晖,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朱晖破任何例。“拿着这个去银库提银子吧。”
“哼。”朱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拱手说道:“谢大人。”
就算赚了钱,也不意味着朱晖能落下好处。驴、骡以及粮食的利润都没达到出门时的预期,他这次回去赏赐肯定是没了,少不得还要再吃一番挂落。真是倒霉又见鬼。
朱晖从张铨的手里扯过那张支条,负气离开。转身时,朱晖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见并认出了丁白缨。丁白缨和他对上视线,没有回避,主动地给朱晖行了一个拱手礼,表示见过。
但朱晖却只眼眉一挑,没有搭话。这个女人的底子不赖,但蓬头垢面,还一身江湖气,完全不像个女人。没必要招惹。
丁白缨不以为意,只哑然一笑。
就在她准备离开此地,去找马商买马的时候。却听张铨大声喊道:“都听了!规矩就是规矩,能不能赚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别想着跟我兵备衙门拉关系!没用!只要本道还在任上,对尔等行商就只按一个标准,一个规矩,一视同仁!吏员少称斤两,多报常例,尔等可以来衙门提告。但要是还有人要跟吏员掰扯这些没用的,那就带着东西滚。”
说罢,张铨便在一众官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市场。
“劳驾!”铁匠铺敲敲打打,噪音极大。丁白缨必须扯开嗓子才能引起老铁匠的注意。
“客官,买农”老铁匠停下敲击,将铁器塞回火炉,他回过头,见丁白缨一身武人的打扮,便改口道:“客官这是要磨刀还是买刀啊?”
“磨刀。再上点儿油。”丁白缨解下佩刀,平举递给老铁匠。
“唔。”老铁匠接过刀,轻轻抽出,发现上面崩了好几个口子,眼神立刻警惕起来。“你干什么营生的?”
“镖师。”丁白缨主动解下腰牌,递到老铁匠面前。
“原来镖行的师傅。那就不奇怪了。”老铁匠微微颔首。女镖师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您这刀的用料不错,但用了挺久了吧?都打薄了,还有点儿弯。我劝你干脆换一把,再多磨几次,什么时候断掉都不知道。”
“.”丁白缨怔住了,她的视线移向那把刀,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老铁匠以为女镖师是舍不得钱,便劝道:“容老朽晦气说一句,镖师不比农民,农民的锄头在地里断了,换一把就是。可您的刀要是在不该断的时候断了,那可就要命了。”
“唉”丁白缨叹出一口气。“也可以,那就买柄新的刀吧。要好。”
“当然。我家的手艺从洪武朝废州改卫一直传到现在。敲了两百多年的铁。不会干这种砸自家招牌的买卖。”老铁匠笑道。“这把旧刀留在我这儿,给你折三成刀价,如何?”好钢百炼,废掉的铁器回炉重造能省下不少工夫。
“不了,还是磨吧。”丁白缨摇摇头,说道:“这是出师的时候,师傅传给我的。我得留着。”
“哦!”老铁匠恍然。“原来是传代的老刀,确实也该让它退下歇歇了。”老铁匠准备报价,却见丁白缨拿起一个枪头,左右端详。
“还要一个枪头?”老铁匠笑问。这又是一笔生意。
“我不太会使枪。”丁白缨微微摇头。但又舍不得放下。
“枪嘛,戳就是了。”老铁匠说道:“一寸长,一寸强。”
“好吧,一共多少钱?”丁白缨问道。
“一把刀,一个枪头。再加磨刀保养。”老铁匠盘算了一下,说道:“一贯五十吊钱,或者二两五钱银子。”
“您这也太贵了点儿吧?”丁白缨被这报价给吓了一跳。“在关内打一把刀,顶天了也要不了一两银子。就算加上枪头,您也不该收我二两五钱银子吧?”
“到哪儿都是这个价。”老铁匠歉然道:“熊经略到任以来,官府的兵器造办就没有停过,搞得铁矿一直在涨。要是不提价,我这本儿都回不了。您要是觉得不划算,可以用铜钱嘛。”
“.”丁白缨就没带铜钱,除了刘镖头给她的报酬。她的身上就只有银票跟银子了。
“这样吧,还是这个价。我把枪身给您装上。”见女客官还有些犹豫。老铁匠说道。
丁白缨从那个钱袋子里摸出唯二的两块碎银递出,然后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挑出一个小银块。“称一称吧。应该是够了。”
“好嘞。”老铁匠接过碎银,很快就完成了称量。“不多不少,正好二两五钱。我这就给您取一把上好的刀来。”
“好。”
不多时,老铁匠取来一把朴实无华的刀。“您验一验吧。不满意可以换。”
丁白缨接过刀,将刀抽出,先是掂了掂,又握着转了转手腕。“挺趁手。”
“老朽就是按您这刀的形制挑的。”老铁匠不无自豪地说道。“用的也是好料。”说着,他递出一个小锤子。“您自个儿敲着听听吧。”
官府验刀都是随机抽挑然后暴力验刀。但民用的刀不好这么验,因为暴力验刀势必砍出缺口,磨损的成本谁也不愿意承担。所以一般都是拿着小锤敲,然后听声儿。好钢的声音大差不差,但粗制滥造的东西却各有各的响。
丁白缨敲着试了试,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她一边递回小锤子,一边闲问道:“您应该是匠户吧?您不给官府造办吗?”
“造啊。每个月官府都要派差下来,到时间给齐了就是。”老铁匠说道。“总不至于一点儿富裕的工夫也挤不出来。”
实际上,富裕的不只是工夫,还有官府提供的矿石和废铁。匠户们就算不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工减料,每个月也能剩下不少铁料。只要官府不查,他们就能留着,用来造农具或是民用的兵器换钱,这就算是纯收了。
铁匠匠户们以为是捡着了官府的利。但其实,各级官府是故意不查的。每件兵器对应一定量的铁,造得越多省得越多,赚得越多。算是熊廷弼以迂回的方式,给造办军品的匠户输利,以提高他们的生产积极性。
如果按朝廷额定那点儿禄米用作匠户的补贴,那么匠户只能低强度地工作,要是高强度工作,吃都吃不饱,不跑了才有鬼。而想要提高额定的禄米,就得跟户部掰扯,跟兵部掰扯,跟朝里虎视眈眈的言官掰扯。承平日子倒也无妨,上疏打口水仗就是,可现在是战时,熊廷弼也就只能这样便宜行事了。
“就这把啦?”老铁匠问道。
“就这把了。”丁白缨点头。
“那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装枪、磨刀。”老铁匠这才将捏在手里的银子收好。
“不急。”丁白缨说道:“我还得去买匹马。您知道马商在哪儿吗?”
“马商?”老铁匠摇头道:“海州没有马商。”
“怎么会没有马商呢?”丁白缨问道。
“整个海州的牲口买卖都被官府垄断了。”老铁匠说道:“除了上了岁数可以宰杀的肉畜。其他的牲口,要出卖就只能卖给官府。我想恐怕不止海州,整个辽东应该都是这样。”
“啊”丁白缨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就这规矩,我也没法子。”老铁匠转过身,开始打磨丁白缨的老刀。
“有黑市吗?”丁白缨下意识地降低声调。
“什么?”老铁匠没听清。
“有黑市吗!”丁白缨稍稍提高声量。
“没有!”老铁匠忙摇头道:“私自买卖要是抓着了,直接按军法定死罪。没人敢的做。”
官府在大力打击私贩的同时,也不搞压低价格强买强卖那一套。民间将牲畜卖给官府的价钱,和政策实行时的市价是一样的。同时,官府也在不断且有计划地上调收购价。这就直接灭绝了滋生黑市所必有的前提,巨大利差。
“你要是想买个牲口。可以去官府看看,官府有卖骡子,或是驴。”老铁匠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扯着嗓子提供建议。
“还能找官府买牲口?”丁白缨又是一惊。这辽东地方还真是邪门儿,处处与关内不同。
“告示说,百姓可以向官府申买役畜。”老铁匠说。“你可以去试试,但到底卖不卖,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
最近数月,沈奉防线逐渐稳固,内地鞑靼流民逐渐收拢,治安渐稳。于是经略行辕决定,正式启动军民两屯,大规模恢复生产。官卖牲畜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由巡按御史杨涟提请,经略熊廷弼同意,最后颁各级衙门执行的政策之一。
具体来讲,就是允许民间向官府购买役畜,以恢复民屯生产。任何人,无论有无户籍,只要能提供详细的住址及田地信息,就能向官府申购役畜。
在海州,执行这个政策的,是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衙门,旁边的海州卫指挥使司衙门。经过多年的发展,兵备官,或者说兵宪官,已经在事实上成了卫所衙门的上级机构。各道文官兼管屯田、马政,而具体的事务一般还是由卫所的文职军官操办。
丁白缨顺着指引来到正八品知事的面前。海州官卖役畜的事情都是他在具体负责。
“民女见过知事老爷。”八品官也是官,丁白缨作为普通的镖师,自然也是要下跪行礼的。
“说吧。家住何处,有几口人,田在何处,有田几亩。”那知事根本没有抬眼看她,只机械地抛了几个问题,就翻开册子并抬起了笔。“驴、骡、牛各有各价。钱、银皆可。记名之后先交两成买价。等衙役勘验属实,缴齐不足,即可牵去。”
知事话音刚落,在他身旁的一个衙役便敲击写着字的木板。“价钱在这儿,看得懂吗?看不懂我给你”
“看得懂。”丁白缨说道。
“那你自己看吧。”衙役退到半边,乐得省了口舌。
她发现牌子上的价格比那个四品官给朱晖的报价要高一点儿。不由得心道:官府竟然公开牟利
女镖师想多了。在今年,辽地的生产重心是放在大规模恢复军屯上面的。既然是军屯就必须集中用畜,官府开口子卖牲畜,只是为了维持民间役用牲畜的正常流转,让民间有能力保有牲口的大户继续保有牲口,不至于因为官府对役用牲畜的垄断而减产。官府出售价格比官府的收购价高出些微。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防止刁民从官府套利。至于没有户籍没有产业的贫民,往年怎么过,今年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