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见着很多马车、驴车驶入行辕卸货,但不知道毛文龙说的是哪一辆,就只愣愣地点头,以示附和。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点选人马。”不等传令兵离开,毛文龙便起身大喊道:“集合,整队!”
当晚,经略行辕。
熊廷弼走下轿子,进入衙门。听衙役说,杨廉吏还在衙门,脑子一瞬间就清醒了。他赶忙来到后院书房,见里边儿亮着烛火,也不敲门,直接推开。“你还没走?”
正事儿说完之后,熊廷弼给四位钦差办了一场洗尘宴。杨涟是辽东官场上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欢迎酒会的文官或者说高官。他没给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就说自己身体抱恙,需要卧床静养。这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谁都知道他这是在扯谎。但没有人揭穿他,不来算了,大家还玩儿得自在些。
杨涟甚至装都懒得装。他一点儿都没闲着。熊廷弼把钦差们带去事先安排好的酒楼之后,杨涟就领着自己的幕僚和衙门的书吏把皇上送来的赏物核了一遍,并造了一本收讫册。
“拜见熊左堂。”杨涟合上手里的册子。站起身,规规矩矩地朝熊廷弼行了个礼。
熊廷弼愣了一下,接着很敷衍地回了个礼。
“左堂这顿酒够享受的。”杨涟揶揄道。“能从中午喝到宵禁?”
“看戏听曲儿嘛。”熊廷弼耸耸肩。“这也算是宽严有济了。也算是趁机招待一下诸将,给大家松松劲儿,也增进一下了解嘛。”
所谓“增进了解”也不完全是熊廷弼的托词。萨尔浒一战,敲碎了辽镇虚假的强大。为了在短时间内补充战力稳住局势,兵部先期调动了延绥、宁夏、固原、甘肃、山东等临近地方的兵力为援。熊廷弼到任之后,又扩大了调兵的范围,开始从全国抽调精锐。
虽然土兵、浙兵、陕兵乃至贺世贤麾下的辽兵,单独拎出来还像那么回事儿,但南、北各军语言不通,相互之间没有形成信任,就更谈不上配合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各路军队形成有效的集团配合,也就很难发起大规模的反攻。
“你明天还要带着他们喝酒看戏,增进了解?”杨涟虽然还在揶揄,但并不是那种上纲上线的口气。
“哪儿能啊。大家都有正事儿要做,之后让兵备道何廷魁带人看.伺候着他们就是。”熊廷弼特意叮嘱道:“这事儿是我安排的,你别吃饱了弹劾人家。”
“哼!要弹劾我也先弹劾你。”杨涟原本就没打算揪着这事儿不放。他将收讫册递出,并道:“赏物已经清点完了。这是册子。明天就可以开始发了。”
“那个姓崔的钦差,对你很有意见啊。”熊廷弼接过册子翻开,飞速地浏览起来。
杨涟还是在用传统的法子记账,而没有采用徐光启大力推广的那套西数、新法记账。
“他喝多了,就一直说什么幸亏你没来之类的话。”熊廷弼一心二用道。
“他有一个叫崔文升的爹。当然对我有意见了。”杨涟根本不在乎宦官对自己的看法。“得亏他当时没进东厂,否则能恨死我。”
“看来我真是仰赖你了呀。”熊廷弼合上册子,将之递还给杨涟。“要是没你在这儿,他的尾巴指不定翘到哪里去呢。”
熊廷弼跟宦官打过的交道不算太多,却也真真实实地见过宦官那种鼻孔朝天的嚣张劲儿。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镇妖邪的门神。”杨涟接过册子收好,并道:“我今天就在你这儿歇了。”
“你在我这儿歇干什么?今天不去李镇帅那里了?”熊廷弼摆出嫌弃的样子。“还有半个时辰才宵禁呢。”
“他那里没什么要看的了。”杨涟说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沈阳。”
“沈阳.”熊廷弼的脸色稍沉了些。“你明天就要北上了?”
“是。”杨涟点头道。
“.”熊廷弼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既然朝廷给贺世贤他们的首功银子也到了。你就把将领的赏赐,和这些银钱一并带去吧。”
从熊廷弼上任到现在,贺世贤已经积累起了六百多颗人头的首功。这些全是经过严格勘验的真夷脑袋。而不是蒙古难民,或是蒙古降卒的假头。不过,脑袋的赏赐并不算在一般的需费上,是需要兵部造册报最后报皇上批准才能发下来的。
万历时,贺世贤最新砍下的一批脑袋还在核验。临近新年的时候才通过兵部的检查,加上之前的积欠,朝廷还差着贺世贤所部近二万两银子没发。
这次,皇帝的慷慨简直让人感到惊奇。他不仅按照密奏的提请给各级军官发放了梯次上涨的赏赐,还从内帑掏银子一次性把朝廷拖欠的各支部队的人头赏给补全了。和先帝那种抠搜劲儿比起来,可谓是判若云泥。
“可以。”杨涟点头应道。
熊廷弼的眼睛眯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沉凝。
杨涟知道熊廷弼将要说什么,可熊廷弼也想让杨涟自己先开口。对视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熊廷弼打破了沉默。他对杨涟说道:“明天你离开的时候,顺便带着我的王命旗牌北上,把那个人砍了吧。”
“你真的要杀他吗?”杨涟反问道。
“除了我个人的风评,我确实想不到留他一命的理由。”熊廷弼笑道:“我经辽一年多了。以扰乱军心为罪名砍掉的脑袋,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一个色目人,他凭什么特殊?而且我这是为了朝局。”
对于熊廷弼来说,色目通事和朝鲜君臣不同,不属于外交对象。当然在尚方宝剑的斩杀范围内,杀了也就杀了。至于旨意中提及的高饷,熊廷弼只当是一种客兵行粮,而并不将之视作皇帝对色目人偏爱。
“未开化的蛮夷嘛。因为一些地方上的巫蛊迷信,而陷于胡言乱语。也不是不能教化的。”杨涟还是想要再劝一劝熊廷弼。
“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熊廷弼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那个方略需要得到徐子先的支持。”杨涟说道:“你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把他的人给砍了,他还能不跟你翻脸!?”
熊廷弼内外树敌太多,整个朝廷就找不到几个愿意帮他说话的人。这让杨涟很是担忧。内阁和九卿里边儿,只有徐光启和刘一还算是比较支持熊廷弼的,杨涟希望熊廷弼至少能和他们搞一搞关系。
“屁!什么我的方略,那本来就是他的方略。只是他人微言轻没能执行罢了。要是徐子先因为这么一个詈骂君父的乱臣贼子跟熊某人翻脸,熊某人也不怕他!”熊廷弼的酒量很好,洗尘宴上的那点儿黄酒还不至于让他脑子发昏。可他现在红着脸,梗着脖子,大有一副准备跟徐光启干到底的姿态,仿佛是后劲上来了。
“行,咱们不说这个。就说事情。”杨涟说道:“那封信上写的东西,也不见得完全就是真的。我想再仔细的查一查。”
“你这是怀疑孙伯雅还是怀疑贺世贤?”熊廷弼眉头一横。
“我谁也不怀疑。但整个辽东,就那么一个通事,单查案来说,那就只是一个孤证。”杨涟说,“要杀人,好歹先查一”
“怎么查?你会说那鸟语吗?要细查,只能让朝廷再派些懂那鸟语的人来。这样是不是又要上报?”熊廷弼抢断杨涟的话。“给自己找不自在呢!我先斩后奏,杀人送头,就是为了给案子定性,减少查案吵嘴的环节。你反倒要让人来辽东查。发疯啦?”
“何不如告知钦差,请他们把人犯带回北京,交锦衣卫或是两厂查办。”杨涟说。“这样,定性不就快了吗?”
“你是傻了吗?这跟上密奏有什么区别?”熊廷弼耐着最后的性子跟杨涟解释道:“你自己动脑子好好儿想想行不行?孙伯雅的信就算有偏漏之处。这个妖人诽谤君上的事情也应该是有的。要是我杀了他,舆论就只会讨论我该不该杀这个人。但如果锦衣卫查实了这个事情呢?那就是把问题甩给皇上。让皇上决定他的生死。”
“再然后,皇上就代替我成了舆论的中心。”
“我们出京是为了给皇上分忧,要是这么点儿事情都要让皇上忧心,我这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岂不是白拿了?这么点儿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
“.”杨涟沉默了。
熊廷弼继续道:“如果你瞻前顾后地不愿意杀徐光启的人,那你就留在辽阳,陪钦差把替朝廷收拾辽心的事情做好。我亲自去沈阳砍人。奏疏你也不必再跟我联名了。”
“熊疯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杨涟突然有些窝火。“我是为你着想,你好歹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我不需要什么退路!”熊廷弼冷笑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去不去,你要是不去就留在辽阳。”
“去!”杨涟拂袖离开,摔门而去,最后只留下一句:“明早叫你的旗牌官把王命旗牌给我架来。”
杨涟北上沈阳当日。一支贩驴卖粮的商队抵达了海州。这是这支商队终点站。
由于山海关以北的地方很不太平,劫掠事件常有发生。但那地方钱多物少,利润极厚,往往只要成功往返一趟,就能把一两银子变成二两乃至三两,所以还是有不少想要搏一把的商贩愿意冒险北上。相应的,镖局也就有了百两抽三,乃至百两抽五的大单子。
商队在一家商栈办好入住事宜后。负责保护商队的刘镖头拿着一个装着钱的小布袋,找到了那个临时加入的外地镖师。
“丁师傅。这是给你的。”刘镖头说道。
“不要,不要。说是蹭镖,那就是蹭镖。”女镖师蓬头垢面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好些日子都没洗过脸了。
在得知师兄南下办差之后,丁白缨又等了几天。但这样的等待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陆文昭压根儿就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儿。
师兄不守信,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本心。于是,丁白缨便按照原定的计划,自己来了辽东。
辽东凶险,这是时人共知的,只身赴辽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为了不让自己死在半路上,她找到了镖局。在刘镖头的标队里,蹭做了一个不要镖费的镖师。
可事实证明,跟着商队比自己一个人骑马还要危险。她所在的商队遇上了好几次抢劫。一般来说,对付劫道的乌合之众,往往只需要射死或斩杀一两人,其他的匪徒就会自动溃散。说到底,抢劫也是一门儿生意,犯不着用命就没必要用命。但奴变之后,辽东地面的匪徒极其猖獗,无论是部分胡化的辽民,还是零星的蒙古游骑,都敢硬顶着伤亡,冲击镖队。
第287章 海州见闻和粮畜贸易
“此行凶险。数次遭劫。姑娘次次出手,还救下了我标队里的兄弟,实堪英雄。已经远超出蹭镖的范畴了。刘某要还是舍不得银钱,反倒是不懂规矩。还请姑娘收下,不要推辞。”刘镖头坚持道。
“好吧。要是再拒绝,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丁白缨躬身作揖。
刘镖头微笑颔首,将钱袋子放到临近的桌面上,并摆手道:“请。”
“多谢。”丁白缨收起钱袋,却没有解开来看。
“丁师傅。你真的要留在辽地吗?”刘镖头问道。
“当然了,我说过的嘛。我来辽东就是为了投军杀贼。建功立业。”丁白缨伸出手指,将被油汗凝成一股的乱发拨到脑后。
“鞑子兵你也见过了。那不是个人的勇武所能抵挡的。”刘镖头说道。
在广宁附近,商队遇上了一波数以百计的蒙古骑匪。他们训练有素,弓马娴熟,连过路费都不讨,围上来直接就要杀人。好在镖师们同样训练有素,没有溃退,而是及时结成枪阵,并举盾防御,射箭还击,这才让蒙古骑匪不敢直接冲击。
反击是不可能的,结阵固守是敢走辽东镖路的标队面对小规模骑兵劫掠时唯一的对策。镖队甚至都不求打退蒙古人,只能要在官军来援之前保护商队成员,使之免遭伤亡,镖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袭击算是有惊无险,因为驻扎在广宁城内的游兵两刻钟后就到了。官军及时来支援,打退了蒙古骑匪。可即使如此。这也是丁白缨这辈子走过的最凶险的一趟镖,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杀戮死亡。
最后,镖队在蒙古人射击中折了三个人,伤了五个人。而官军则收获了四个人头和三匹马。其中一个是刘镖头射死的。不过刘镖头很会做人,没有脑子发热和官军争这五十两银子一个的人头,反倒是给带队的军官送了点儿好处,请官军缓速回营。也就是变相请官军护送他们到广宁。
“我是见过了。”丁白缨眼神坚定。“但我还是要去。”
“哎呀。”刘镖头叹了口气。“我们会在海州驻留休整两天,之后再去盖州,乘船离开辽东。在那之前,你要是改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能走海路了?”丁白缨惊讶地问。
“不能。我们这算是偷渡。但只要不被朝廷发现就好了。”刘镖头说道。
实际上,被朝廷发现了也无妨,能混镖局的都是有关系的。海运运货是严禁的,但运人不算什么大事儿,就算被抓住了,只要花点儿银子打点,再请客吃顿饭就算可以了。所以商队都是陆运货到辽,再海运人回京。
“还是多谢您的好意了。”丁白缨轻笑着摇了摇头。“告辞。”
她甚至不打算在海州久留,而是准备吃顿好的,只歇一夜就北上鞍山,然后就去辽阳找那位传说中的秦将军。
“那就.祝丁师傅马到功成了。”
“掌柜的。”丁白缨用指节敲了敲柜台。
丁白缨没有选择在商栈和镖队一同住宿休养,而是找了一家临近市场的二层小客栈落脚。她之所以如此选择,除了不想再受人恩惠以外,还因为她需要先买一匹马,再找个铁匠铺保养一下佩刀。
“嗯?”老掌柜放下手里的小说话本,来到丁白缨的面前。眼神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警惕。“这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丁白缨掏出官府发放的文牒以及腰牌等表明身份的物件,放到桌面上。“要个普通的单间。”
“原来是行镖的师傅。”老掌柜呵呵一笑,语气由之轻快了不少。“怪不得是南方口音。”
“南方口音怎么了?”丁白缨走南闯北,打听消息算是本能。
“杨经略兵败之后,朝廷不是一直在调客兵援辽吗?”老掌柜说道:“熊经略来之前,朝廷就调了不少南兵来用。但那边儿的兵不愿意来啊,过关之前逃了大半,过关之后又逃了大半。逃兵乱窜,那不就是流民、流贼了吗?当初闹了好些事情出来呢。”
“现在也是?”丁白缨有些惊讶。
“现在倒还好。熊经略来了之后,严整了几次,砍了好些脑袋,传首各城。总算是消停了。”老掌柜说道:“可最近又增南兵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乱。”
“听说土兵的纪律还是不错的。”丁白缨说道。
“,谁知道呢。”老掌柜耸耸肩,刻板印象既已形成就很难抹除了。“日子不太平啊。”
老掌柜登记完住客信息。说道:“我这里只有通铺和单间,单间不分上下甲乙,都是三十文一晚,五分银子也行。不包吃。房费离店付。”因为镖行的声誉整体不错,向来非常受人尊重,所以老掌柜既没有扣押丁白缨的信物也没有找她索要押金。这也算是给自己挣个口碑。
“五分银子那不是五十文了吗?”丁白缨惊讶道。
“那是关内的比价,辽地银多钱少。自然是钱贵银贱。”老掌柜好心提醒道:“丁师傅要是准备在辽地久留。老头儿我建议你早早地找钱庄,把银子换成铜钱,日后指不定还得贬价呢。”
“受教了。”丁白缨微一拱手。
“师傅要洗个脸吗?只要十文钱,就能给您烧一缸热水来。”老掌柜也是有见识的。知道镖行“三会一不”的规矩。
所谓“三会一不”。也就是会搭炉灶、会修鞋、会理发以及不洗脸。“三会”是为了生活和社交。而“一不”,则是为了保护皮肤。在户外,冬季寒风凛冽,春秋风沙扑面,夏季骄阳似火。洗完脸之后,油净脸干,让风这么一吹,脸反倒容易受伤。所以走镖的人往往只会在到达目的地,乃至返回镖行之后才洗脸。因此,“洗脸”也可以称之为“到家”。
“明天就走。不洗。”丁白缨收起腰牌、文牒等物,接着从刘镖头给她的钱袋子里掏出六吊钱放在柜台上。“来一屉馒头,烧只半鸡,再来半斤羊杂碎。够不够?”
老掌柜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差不多。羊杂碎怎么做?”
“一半煮汤,一半炒。”丁白缨说道:“您可别舍不得放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