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74节

  “尔文臣武将,皆朕深仰保国之士。朕切念尔之劳,故命内臣,北赴辽东,颁赐犒赏。忠勇杀奴虽要,然朕益望尔全身还朝。钦此!”

  “臣等叩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熊廷弼领头叩首,并将双手高举过头。

  崔仲青拾级下台,将卷轴合上,摆到熊廷弼的手心里。山呼散去之后,崔仲青竟然听见了啜泣声音。他低头看去,只见熊廷弼这个铁一般的硬汉,正捧着那道圣旨,微微地颤抖着。

  

  银钱彩绸等赏物自然不会当场分发。接旨的仪式结束之后,武将们各自回营地,各司其职。只有李怀信随同着三位文官留在衙门,陪宦官说话。

  “再介绍一下吧。”崔仲青率先开口。他指向内承运库管银少监冯恪。并道:“这位是承运库的库管,皇上的赏赐,就是由他来发。具体多发多少,怎么发,我也不清楚。对接的事情,您找他就是了。”

  “好。”熊廷弼的情绪已经收拾好了。他先向冯恪拱手,然后又默默地对袁应泰去了眼色。

  袁应泰亦是会意点头。无论是发饷还是犒赏,都是他领导的班子在办。熊廷弼对他很放心,最近连总数都不常问而是例问了。

  “这位是司礼监的审计。”崔仲青又指向司礼监廉材房审计司司副张言上。“发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要是库管中饱私囊,贪污上赏,您可以找他。”崔仲青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冯恪留。在他看来,老资格的承运库少监和下人区别不大。都是听吩咐办事的,无非俸禄高些。

  “好。”熊廷弼听说了内廷大改革的事情,但内廷的改革竟然入微到了前线犒赏上,这还是不免让他感到惊奇。

  “犒赏的事情就交代到这儿了。现在说说我的差事吧。”崔仲青没有介绍西厂王亮。因为王亮是的任务是监督他们仨,并不与熊廷弼等地方官交互。

  “崔钦差请讲。”熊廷弼摆出请的手势。

  “我出这趟远差主要是为了两个事儿。”崔仲青伸出两根指头,接着又把中指给收了起来。“第一件差事当然就是领着东厂的番子护送上赏到辽东了。而第二个嘛.”崔仲青把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最后露出一个阴翳笑容。“高淮诸位认识吗?”

  “高淮?”熊廷弼当年巡按辽东的时候就弹劾过高淮,自然不会不知道。可是自万历三十六年神宗召还高淮以来,他已经十三年没听过这人的事情了。熊廷弼一时间不敢确信,于是问道:“是辽东矿税太监高淮?”

  “还能是谁。就是他啊。”崔仲青的嘴角翘得越来越高了。

  “他怎么了?”杨涟插话问道。

  “他快死了。”崔仲青说道:“万岁爷赐他凌迟,就在辽东。”

  “凌迟!”李怀信惊讶道。

  “对啊,不是说辽民欲生啖其肉吗?”崔仲青在妖书案的时候目睹了对生光的凌迟。这种残酷至极的刑罚,能勾起他心底最原始的残虐。“我带来的东厂厨子,都是老手,很会剐人。”

  “没看见囚车啊?”门前迎接时候,袁应泰一心二用,数了数有多少辆车子进城。据他的观察,犒赏的规模至少十万两计。

  “怎么敢用囚车装他。要是用囚车装他,他这一路上还不被辽民给打死了。”崔仲青说。“那厮比我们还潇洒,单独坐一辆马车呢。”

第285章 毛文龙的游骑兵

  “崔钦差,在哪里行刑?”熊廷弼问崔仲青道。

  崔仲青明显愣了一下。“干爹没说。他老人家只让我把高淮带到辽东来。还是看您的意思吧。我都可以的。”

  听见崔仲青提及他的干爹,杨涟的眼眉不自觉的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接话。

  “高淮乱辽十年,辽地百姓深受其害。其中以首城辽阳为最。”熊廷弼说道:“就在辽阳行刑,如何?”

  “当然。”崔仲青点点头,主动问道:“定日子吧。您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开始。”

  “能再等等吗?”熊廷弼说道。

  “等什么?”崔仲青不解。

  “高淮之罪,虽千刀万剐无以赎。但到底也不急在这一时。”熊廷弼解释道:“可以先在各城各堡贴出告示,等辽民汇集辽阳再行天罚。如此一来,辽心或可大复。”

  熊廷弼一点儿都不排斥极刑。相反,他觉得该被拉出来受剐的人远不止高淮一个。至少还得加上李成梁、赵楫以及辽镇的一大批文官武将。在熊廷弼看来,如果将坏辽之责十等分,那么高淮独占三成,那些文官武将就得占六成。至于剩下的一成,先帝爷怎么也该扛一点儿失察的责任在身上。

  可惜,李成梁已死,旧辽军官大部已丧于萨尔浒。也算是赎了罪。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崔仲青应道:“好。您老定日子吧。但还请不要太久,宫里还等着我交差呢。”

  崔仲青其实不想在辽东久留。他一路上驻过的城、堡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这样高度紧张的局面,和山海关内的松弛截然不同。崔仲青本能地感知到,辽东绝不太平,他应该尽早把差事办完,然后回北京交差,继续享受正常的幸福生活。

  “本月十一如何?”熊廷弼问道。

  “可以。”崔仲青盘算了一下,倒也没几天了。

  “好。”熊廷弼说道:“那我今天就安排人去各城贴告示。”

  

  在钦差使团和辽镇的大官儿们携手进城的时候,被崔仲青晾在一边儿的毛营骑兵,骑着他的马回到了自己营地。

  “孔有德。给阉人牵马的感觉怎么样啊?”值守营门的士兵,见青年从马上来,立刻做出一副极做作的神态迎上去嘲弄道。

  “滚回去守你的门儿好吗。”孔有德接连摆手,压低声音让那士兵滚回去。他不想惹出太多的关注,只想把马儿牵回马厩,然后吃饭。

  可没承想,值门的士兵却来了劲。他不仅堵在门口不让孔有德进去,还扯着嗓子,大声重复刚才的话。“孔有德!给阉人牵马的感觉怎么样啊?”

  很快,毛部营地都知道“马弁孔”回来了。因为高淮的缘故,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辽民都对宦官这一群体没有好感。他们尚不敢对宦官或是迎接宦官的任务表达不满,就只能把气撒在年轻的“马弁孔”身上。仿佛他就是宦官的化身。

  “你们他妈的都吃鸡儿打饱嗝儿,撑着啦!”听见动静的毛文龙带着两个人出来制止。

  孔有德定睛一看,立刻认出了那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毛文龙的养子毛承禄,这时,他还没有获得“毛大”的雅称。而第二个人则是孔有德的兄长,孔有性。

  毛文龙不仅黑面银牙,额耸面丰,而且嗓门儿还很大。他这一声大吼,直接就把场面给镇了下来。

  “妈的,是老子让他给钦差送马的。要他妈的嚼舌根说鸭子话,来对老子说!”毛文龙瞪着眼睛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孔有德的身上。“嘿。小子。”

  “大人.”孔有德低下头,攥紧马缰。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也差不多到饭点儿了。陪我吃顿饭吧。”毛文龙走上前,将那只黝黑的大手覆盖在毛文龙的脑袋上,轻轻地抓了抓。

  “谢谢大人。”孔有德眨了眨眼睛,两滴清泪随即便被扫落了下来。

  毛文龙从孔有德的手里拿过马缰绳,并将之甩到那个带头起哄的士兵手里。“去,把马牵走。”

  “是。”士兵缩着脑袋,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儿。

  一行四人很快来到了独属于毛文龙一个人的营房。他们来时,散发着热气的面饼、煮肉已然摆在桌上。情绪稍缓的孔有德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饭局。

  “就这么点儿地方儿。挨着你哥坐吧。”毛文龙一边安排座位,一边从营房的角落里提溜出两坛酒来。“你们也喝一坛。”在桌子上放下酒后,他又从靠床的橱柜里翻出四个陶碗,并将其中的两个扔到孔氏兄弟的面前。

  “谢大人。谢大人。”孔有性、孔有德连忙作揖。

  尽管每天都能见到毛游击,但和这么大的官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头一回。两兄弟本能地紧张起来,也不敢主动搭话。

  喝了几口酒之后,毛文龙开腔打破了沉寂:“我们走了之后,钦差给你安排了其他的差事吗?”

  “没有。”孔有德停下咀嚼,抬起头道。

  “那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毛文龙的舌头撩过牙齿,却没能将肉屑给顶下来。

  “我怕会有别的吩咐。所以一直等到大人们进城才绕回来。”孔有德说。

  “嗯。”毛文龙问道:“你对钦差的印象如何?”

  “挺和善的。”孔有德道。“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高淮乱辽最凶的那几年,孔有德尚且年幼,当他开始记事的时候,高淮已经在内外交讧之中被调走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身骂名。

  “那他赏你了吗?”

  “没有。”孔有德轻笑道:“钦差怎么会想得起这种小事。”

  “也是。”毛文龙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听说你俩到处跟人说,你们是孔子的后人?”

  孔有性的块头没有孔有德的大,但他的性格却比弟弟要外向得多。见气氛融洽,他便主动放下拘谨,接上了毛文龙的话茬:“将军,天下姓孔的都是一家嘛。我爷爷姓孔,我爹姓孔,我俩也姓孔。很可能就是孔子的后人嘛。”

  “逑字不识不一个,还好意思自称至圣先师的后人。”毛文龙哈哈大笑:“你们他妈去过山东吗?”

  “没有。”孔有德红着脸,又低下头。他其实不喜欢阿兄到处跟乱吹什么孔子后裔的事情。他不觉得这么说了,别人就会高看他俩一眼。

  天南海北地,扯了一会儿咸淡之后,毛文龙突然问道。“听说你俩是从铁岭逃来的?”

  “是。”孔有性眼神顿时一黯。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我俩都是铁岭被奴贼攻下之后,从城里逃出来的。”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孔有性抽了一下鼻子。“爹娘都死了”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建奴携破开原之势,自三岔口攻铁岭卫。铁岭被围时,守城参将丁碧同时向驻在沈阳的李如桢,和驻在虎皮驿的贺世贤求救。

  沈阳距铁岭一百二十余里,但李如桢路近不去,反倒是距铁岭一百八十余里的虎皮驿守将贺世贤率部急驰往救。铁岭卫明军坚守抵抗,血战从寅时持续到辰时。参将丁碧战死之后,铁岭卫城被奸细内开。

  此时,贺世贤正与敌兵偏师野战,双方各有死伤。不久后,贺世贤听闻守将战死,铁岭城破,而沈阳未发援兵一人。只得无奈折返。

  铁岭陷落前,时任经略杨镐预料到铁岭无法守卫,于是下令将城中百姓转移。但城陷之时,城内仍有本地居民以及从开原和附近诸堡逃难而来的男女老幼,计二万余人。他们要么被奴兵掳掠为奴,要么直接就被奴兵屠戮了。

  孔家两兄弟的父母就是在这期间被杀的。

  之后,他俩先是辗转逃到沈阳,又被转移到辽阳。熊廷弼经辽初期,有鉴于抚顺、清河、开原、铁岭等地的教训,以及抵辽后的见闻,一直不敢大规模地招募辽人。而是不断地向朝廷请调诸镇及南方客兵镇守辽东。

  等辽东局势稍稳后,熊廷弼又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允许那些与建奴有血仇的逃民部分充入受他信任的辽将手下,充任游兵。因为这个政策,孔家两兄弟才得以进入毛文龙的帐下。

  接下来的时间,毛文龙没有再说话,一顿饭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仿佛毛文龙请他们过来,只是因为孔有德给宦官钦差做了一回马弁。

  两人离开之后,坐在毛文龙的身边,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毛承禄,转头看向自己的养父。“爹。您不是要儿子收他俩做义子吗?”

  “父母亡而久哀伤。这是好孩子。这时要他们给你当儿子,他们是不会愿意的。”毛文龙叹气道:“平日且多照顾,过段时间再说吧。还是讲个水到渠成,循序渐进得好。”

  “您说得是。”毛承禄在这事上本来就没什么主见,既然父亲说罢了,那也就罢了。

  

  午休过后,毛文龙带着士兵们到营内的演武场操练。

  毛文龙这一营算是建制不齐的非标游兵营。游兵营没有固定的防区,任务也相对灵活。其主要职责是“镇内驰击”,笼统地说,就是策应本镇被入侵的地区。目前,毛营活动的地方,是辽阳和沈阳两城之间。

  由于辽东巡抚袁应泰,几乎只抚不巡,很少离开辽阳,鲜有随护的需求。而且辽阳除了守城兵,还有总兵官李怀信麾下总兵标兵镇守着,袁应泰就没有组建巡抚标兵。因此,当他老人家因为某些原因,要离开辽阳出门儿的时候,就会征调毛文龙的游兵随护。

  前一段时间,熊廷弼给他分派了,收拢辽、沈附近的蒙古难民的任务。不过这个任务很快就结束了,也没捞到什么人头。交差之后,毛文龙的工作重心又变回了练兵。

  游兵的基本编制是两部步兵,一部骑兵,步骑混编,当有战兵三千。但因为熊廷弼不允许辽将领自募辽兵,只能接受巡抚衙门的调拨。所以毛文龙这一营长期不齐,就算加上后勤部队,也只有堪堪两千人出头。

  但与之相对,他这一营游兵,反而是不缺马的。

  毛文龙少有封侯之志,还在老家钱塘的时候,就经常跟人讲什么“不封侯,不罢休”之类的话。但在辽东混了十几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一度动了南归养母的念头。但辽东的乱局和熊经略的信用,又点燃他潜藏于心的壮志。

  毛文龙深知,要想立大功,单靠被动防御是不行的。只有主动出击,深入敌区,斩他两个奴酋、匪首的脑袋回来,才有可能快速进步。他已经四十四了,再不立功就真没机会了。

  因此,他向熊廷弼提出,希望将自己手底下的这支游兵打造成一支高机动性的纯骑兵。他不想在镇内游,而是去镇外敌区游。他将这个想法上报给熊廷弼之后,立刻得到熊廷弼的大力支持。

  熊廷弼经辽期间,通过兑寺马、买民马、查马政等方式筹得了数千匹新马。当他花银子给辽阳买得的一千八百匹良马到位后,熊廷弼立刻就将其中的四成拨给了毛文龙。加上毛部之前就有的马,现在他的军营里,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标配的骑兵数。达到了一千三百匹。

  光有马是不够用的,还得要有能驭马的骑兵。为了让手下的能游能击,毛文龙便把营中的士兵不分步骑全都当骑兵练。士兵有马骑马,无马步操,马儿也被三等分,轮着让士兵操。一分留在营里养膘,一分拉出辽阳野操掉膘,一分在营中陪着士兵练近战的技术。

  在巡抚署最近拨给他的士兵当中,他满意的就是孔氏兄弟。明明是参军之前只是一介连马都没骑过的普通矿工,却能在基础的训练之后,与老兵斗枪而不落下风。尤其是孔有德,操得一手好马术,在马上射箭,竟可十矢而九中。他相信,只要多经战阵,这两兄弟必可成为难得的精锐。

第286章 杨涟北上与丁白缨抵辽

  “将军。”就在毛文龙看得热血骤然,准备下场和小子们耍耍的时候,来自经略行辕的传令兵给毛文龙带了一道命令。

  “怎么了?”毛文龙问道:“又有什么新的差事要派给我吗?”

  “是。”传令兵抱拳道:“经略有令,让您即刻校点人马,出城传令。”

  “啊?”毛文龙不解。“传令不是你们传令兵干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找我。”

  “人手不够。要是都派出去,衙门就没人了。而且也不只是传信。”传令兵说道。

  “往哪儿传什么事儿啊?”毛文龙严肃了不少。

  “告遍全辽各城各堡。逆监高淮,将在本月十一被凌迟于辽阳。屯堡可派五人,卫城可派十人,至辽阳观刑。”传令兵说道。“还请您佥派骑兵护送。”

  “高淮?他被钦差带到辽东来了?他在那辆车里!”毛文龙立刻想到那辆神秘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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