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方从哲一直没说话,直到会极门的值殿少监将通政使司送来的第一批奏疏转到。方从哲才起身来到沈的面前,将昨天皇帝交给他的那封辞表,拍到沈的桌面上。
“这是文受寰的辞表。”方从哲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刘一,他差点儿没直接站起来。
“这是昨日黄昏幸得陪皇上用过晚膳之后,由皇上亲手交给我的。”方从哲很刻意地提起了皇帝赏饭的事情。虽然他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地平淡了,但阁员们还是从里边儿听出了明显的雀跃。
沈拾起辞表打开,发现辞表上并没有朱墨写就的批文。于是问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不准辞!”这三字让刘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停顿片刻之后,方从哲继续提高声量对沈说道:“蓟州东连辽左,辽东兵事紧张。皇上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影响辽东军情的事情发生。沈阁老,以内阁的名义,给文球写一篇慰留辞。言辞要诚恳。”
“是。”沈低下头,眼神稍微黯然了些。他知道,现在必须约束下面的言官,暂停隔山打牛的攻势了。东林党的教训在前面摆着,要是继续执迷于此,不听皇上的招呼,恐怕就得有人跟邹元标,赵南星一个下场了。
“季晦。”轻轻地敲打过沈之后,方从哲转身看向刘一,说道:“草拟一道给天津的旨意,让天津方面将犯人押解到北镇抚司,天津的案子由北镇抚司提审。”
“改票?”刘一惊讶地问。
“是。”方从哲点头。
“好。”刘一立刻意识到这底下的水恐怕有些不太干净,但他也不准备深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圣上下旨,说天津的赃款天津用,不必上解北京,走一趟无意义的往返。”方从哲说道:“不过也还是得派人去核查这笔钱款的具体数额。户部那边儿已经派了个管粮的主事了,就让张德允再拣派一个合用的御史过去就行了。”
“好。”刘一应是,方从哲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方从哲深知,无条件地配合皇帝,做一些不符合流程的事情,一定会招致批评。这不是党派之争,而是内阁与外廷的矛盾。不过,方从哲已经做好了被骂作佞臣的准备。
第279章 沈阳教案(上)
辽东镇,沈阳中卫。
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北上京师的时候一共给皇帝进贡了十门火炮,和一百支鸟铳。为了加强北部边疆的防御,皇帝将这批武器全部送到了辽东。
随着武器一起被调到辽东来的,还有两队西班牙雇佣兵,和一个耶稣会派来的传教士翻译。尽管按营兵制来说,这队人是严重不满员的。因为算上指挥官和那个承担翻译任务的传教士,洋人们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三人,不到五个伍。但熊廷弼还是将这些来到辽东的洋人,编成了单独的一队,并按一队五十人拨付给养。换言之,洋人雇佣兵的生活水平至少是普通守城兵的两倍。
现在这队人驻在沈阳,归沈阳镇守总兵官贺世贤调用。为了扩大炮兵部队的规模,贺世贤从自己的总兵标兵营里挑了两队汉人,去学习西洋的炮术。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
“高贵的头颅!”
“努曼西亚白白地向统帅阿非利加进行抵抗。”
“统帅胜利了,努曼西亚所有人都在战斗中丧命!”
“此前,马塞洛剥夺了希拉古萨的自由。”
“凯撒以其铁腕,”
“压服了法兰西。”
“又扼住了不屈的罗马人的喉咙,征服了他。”
“但罗马最终还是胜利了!他征服了所有的土地。”
“在废墟上,异教徒在哭泣。”
“因为他给马尔斯做了祭祀。”
“但是请您看看遥远的,”
“插上了耶稣旗帜的中华大帝国。”
“如何在洗礼仪式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午饭过后,神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又在用西班牙语向那二十二个穿着中式兵服的西班牙雇佣兵,念他那首用典故硬凑出来的十四行诗,《将中华大帝国变成天主教的国家》。这门多萨神甫每天宣教之前的必备节目。
因为雇佣兵的驻地相对独立且语言不通,所以念诗和宣教的群聚行为始终没有被阻滞。一直以来沈阳军方只当这帮长得奇形怪状的色目人,是在进行某种类似于祭告天地祖宗的仪式,就像支援辽东的土兵、南兵那样。
但最近,洋汉合练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学徒和教官的接触因此变得愈加频繁。狂热的传教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开始越界向炮兵学徒们宣教了。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用西班牙语念完之后,门多萨神甫,又用中文将他十四行诗翻译了一遍,念给好奇围观的炮兵学徒们听。
沈阳只驻有北兵没有南兵,而阿尔法罗门多萨操着一口介乎于闽、粤之间的南方方言,加之他的语速又很快,所以来看热闹的士兵们只大概知道他是在说中文,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个什么。围拢在周遭的士兵与其是在说听他宣讲,还不如说是在看稀奇,看猴戏。
阿尔法罗门多萨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羔羊们的疑惑,于是放慢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敬我主,不在基督教真理的沐浴下生活!定会丧失精微、敏锐的理智。如此,人便会沉沦于蒙昧,在愚盲中堕落。”
“偶像崇拜是谬误,祭祀魔鬼是邪祟。”
“投入我主的怀抱,改遵我主的教诲,我主会宽赦尔等天生的罪孽。”说到这儿的时候,来看热闹的士兵终于听清他在讲个什么了。
“罪孽?你的倭蛛说我有罪。那你倒是说说,我犯了哪条王法啊。”被门多萨神甫凝视到的士兵,从鼻子里哼出一缕不屑的鼻息。
门多萨神甫眼神一亮。他的凝视是故意的。传教最大的敌人不是反对,而是漠视,只要有人反对,他就能乘机与人辩论,从而向周围的人宣扬主的教义。他兴奋地解释道:“这个罪不是因为触犯了王法所以才有的罪。而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原初之罪.”
“放你娘的屁!你狗日的打娘胎里出来才有罪呢。”门多萨神父以为自己用了个绝妙的比喻,但他还不知道,他这话等于是在说人家是野种。
“你不要怕。”门多萨神父忠心侍奉耶稣基督,是个坚定的传教士,见过很多类似的原住民羔羊。已经完全不会因这样的叱骂,而有丝毫的愤怒或是畏惧了。他凑近那个士兵,尽可能地用缓慢、厚重的嗓音说道:“有罪的不只是你。我、我们,世间人人都有原罪。但只要远离偶像崇拜,远离虚假的神,不再受各种迷信的侵扰,承认福音戒律远胜于落后的礼仪和虚幻,真心实意地敬奉我主,就能弥恕、减少人类天生的原罪,获得救赎。”
那个被门多萨神父凝视的士兵,并不因为他厚重的嗓音而感到庄重神秘。反而觉得这家伙像是着了什么魔。
士兵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但门多萨神父却越说起劲:
“这个伟大的帝国正被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谨慎的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伟大的帝国和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只有在福音光辉的照耀下,在我主的庇佑下,才能冲破魔鬼用幻术关闭的大门,使帝国皈依基督的神圣信仰!”
当他将“邪祟”与“皇帝”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的时候,看热闹的士兵们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了。外围不愿意惹事的士兵开始散去,营房区也逐渐嘈杂。
被专门划出来备防细作的侦兵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忙抓住一个匆匆离开的士兵问道:“这里怎么了,闹成这样?”
“有一个蓝眼睛的色目人正在诽谤皇上,诽谤朝廷。”被扼住手腕的炮兵学徒生怕受到牵连,失声说道。
“你确定!?”侦兵的工作除了预防细作搞破坏,还要出去侦察敌情。最新的情报显示,建奴也在试图探查明军的动向的与布置,而且开始有了试探动作。因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侦兵的神经都很紧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
“还能有假,你自己去听嘛!”炮兵学徒几乎是在惊叫了。“那个色目人说皇上中了邪,说朝廷的大官儿都中了邪。要信什么倭蛛才能清醒过来。”
侦兵的脑子里立刻蹦出“哗变”两个字。他扔下炮兵学徒,飞奔着去找到自己的管队说明情况。管队意识到,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情。于是也迈开步子飞奔,只不过他奔去的地方,是总兵官贺世贤的营帐。
中军帐里,刚用过午饭的贺世贤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恢复精神。最近他有些烦躁,本以为熊经略移辕辽阳之后自己快乐的饮酒生活又能恢复如故。可孙传庭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绝不允许他过量饮酒。而且早晚必往他的营帐里钻,时间不定,找到酒直接拿走。想偷喝都没法子。
以前打得过的时候,还能靠着比武协商一下。可现在,贺世贤已经彻底打不过年富力强的孙传庭了。贺世贤经常腹诽,孙传庭分明是个正科出身的文官,却壮得像头牛一样。
没法子,他只能配合着减少饮酒量,这让他的身体出现了戒断反应。表现出来,就是烦躁与嗜睡。
“镇帅!”侦兵管队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的情况下,慌忙地跑进贺世贤的中军帐。
“你鬼叫什么?”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贺世贤还是坐起身。
“有人哗变造反了!”信息在神经紧绷的侦兵管队这里再度失真。不过也不能怪他,在国家的最前线,听到有人说什么“皇帝中邪”之类的鬼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煽动哗变。
“什么!”贺世贤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谁要造反了!”贺世贤不等答案,扯开嗓子便是一声狂吼。“来人!”
“镇帅。”营帐外的卫士和传令兵立刻进入中军帐候命。
“给我着甲。”贺世贤来到铠甲边上站定。接着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是谁要造反了?”
“那些色目人在军营煽动今早参加演练的人。他们说皇上和内阁都中邪了,要什么倭蛛赐福才能醒过来。”在侦兵管队说话的时候,
“我早就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洋儒生有问题了!”贺世贤对传令兵下令。“让尤世威带着他手底下的人先去把色目人的军营围了!在我过来之前,不得擅动。”
贺世贤的脑子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洋人们毕竟是皇上下旨调来的,轻易动刀子弹压很可能会说不清楚。
“是。”传令兵迅速离开。朝着尤世威的军帐去了。
“本官命令尔等叛军速速放下武器!”贺世贤还没过来的时候,尤世威手下的骑兵就已经完成了对事发地区的清理。应对这种事情,清理地面、禁止出入,是极有必要的事情。因为如果不将叛军隔绝开来,原本容易镇压的小规模的兵变很有可能会扩大为营啸。
“放下武器!”骑兵们虽然跟着自家尤把总大呼。但他们其实并不特别希望这些色目人的缴械投降。只要确证色目人们有造反的意思,他们的人头立刻就能变成等量甚至超量的银子以及军功。这些棕发色目人的“首功”简直不要太好验,上面验人头的文官想赖都赖不掉。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褐发棕眼的雇佣兵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军刀。尽管这把军刀对全身着甲的骑兵来说没有用,但这也是他们除彼此以外唯一的依仗了。
“这些中国人为什么突然就把我们给包围了?”另一个雇佣兵颤抖着看向指挥官,眼神里满是恐惧与不安。
“我也不知道啊。”指挥官完全听不懂包围他们的人在说什么。只感觉有一道山一样的声浪潮自己涌来。“阿尔法罗门多萨神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中国人说你们是叛军。”这样的场面让阿尔法罗门多萨想起了传言中的南京教案。
他是万历四十五年才从菲律宾马尼拉来到中国的传教士,没有亲历过那场教案。但他曾听王丰肃、谢务禄等二位遭到驱逐的传教士说,南京教案发生当天,也是一群士兵围了教士的居所。接着粗俗的军官,就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命令士兵把人给拿到监狱去了。
想到此,传教士阿尔法罗门多萨的心底,竟然升起了一股殉道士般的豪情。
“我们背叛谁了?快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叛军啊!”指挥官快要崩溃了,尤世威的手势他是认得的。只要那只举起的右手的斜劈下来,这些骑兵就会发起冲锋。看到门多萨神甫眼里的狂热,指挥官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在闲暇时光只顾着找妓女泄欲,而没有花时间尝试学习这门复杂的语言。只能靠这个似乎有些癫狂的神父和中国人沟通了。
“就算死,我们也是耶稣基督的仆人。”阿尔法罗门多萨已然沉溺在自己浪漫的幻想中,他手舞足蹈,连连高呼:“我们为耶稣基督服务!从不曾背叛!”
另一边,尤世威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门多萨神甫的南方口音让他感到迷惑。他只能依稀听出,“死、背叛”,这样简单易懂的词汇。但他收到的命令只是包围,不是镇压。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只是一种威慑。
后方开始骚动,尤世威回头看去。只见穿戴齐全的总兵官贺世贤正拨开人群而来,他赶忙收起手势,下马禀告道。“镇帅,他们不肯放下武器。”
“嗯。”早在包围圈外的时候,他就知道闹事的只有色目人,而且色目人的手里没有足以破甲的武器。
有恃无恐的贺世贤冷着脸走到距离雇佣兵大约十步之遥的位置,对溺于幻想几近癫狂的洋儒生吼道:“本镇命令你,让他们把武器放下!”
第280章 沈阳教案(下)
门多萨神甫显然是陷入癫狂了。他竟然没有被贺世贤眼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给吓退,反而朝着贺世贤的方向缓缓走去。
贺世贤没有动,但他亲卫们却将佩刀给抽了出来。“退回去!”亲卫朝狂热的传教士吼道。
“别紧张。这不过只是一个脑子坏掉了的假儒生。”贺世贤止住将要进一步动作的亲卫,并抓住刀柄将刀子夺到自己的手里。
接着,贺世贤将佩刀平举到眼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松开手。
刀子落地,金属撞击地面。但金石碰撞的声音却被贺世贤的大喊给掩盖了:“所有人,收刀!”他一面大喊,一面摊开双臂,袒露胸膛。
尤世威的这一司骑兵,本来就属于总兵标兵的序列。镇帅下令,他们自然没有不执行的理由。五百余把军刀入鞘,金属交相摩擦的声音简直硌得人牙疼。
这时,就算雇佣兵们再是听不懂中文,也知道将军老爷是在表达善意。于是纷纷扔下手里的军刀,解除本就毫无意义的戒备状态。
贺世贤踏出两步,抓住门多萨神甫的肩膀,一个踢腿,一个侧身,再一个拉扯,就将这个传闻中诽谤君上的假儒生擒拿住了。
“押走。押去衙门。”贺世贤将门多萨神甫交给亲卫。然后转过身,做出双手后背的姿势。
“这是要俘虏我们?”雇佣兵副官米戈尔萨瓦拉,用西班牙语问指挥官费尔南多维加道。
“应该是吧。”费尔南多学着贺世贤的样子将双手背在身后。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米戈尔又问道。
“不知道。照做吧,跟着走就是了。”费尔南多说道:“我们是中国的大皇帝陛下派来的,我们没有叛变,事情会澄清的。”直到现在,指挥官费尔南多都不知道明军的骑兵为什么会突然把他们给包围起来。
卫城北门之外,沈阳巡按孙传庭正在监督外围城防设施的兴建与加固。在原定的计划中,再过一会儿,也就是关城门之前,他还要去安置鞑靼流民的营房里巡视慰问。
“孙主事!”贺世贤派来的传令兵扯住缰绳停下马,接着徒步飞奔到孙传庭的面前,抱拳禀告道:“镇帅请您立刻去衙门。”
“怎么了?”孙传庭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色目人造反了!镇帅带人将他们压了下去。他派我来请您回衙门议事。”色目人诽谤君上,妄图煽动哗变的事情已经作为一个“事实”流传了开来。传令兵没有多想,直接将之当成一个事实说给孙传庭听。
孙传庭怔了一瞬。接着便跨上了随行马弁为他牵着的马。
“驾!”孙传庭没有立刻回城,而是驱马行至协镇副总兵尤世功的身边。